文瑞
春末夏初,又到了油桐花开得最盛的时节。
我对于油桐花的印象,要追溯到25年前。1981年,我毕业分配在一个叫横溪的乡村中学教书。学校生活极为简朴、单调,教书之外几乎没有一点带色彩的生活内容。好在那时年轻,19岁的生命如花一般,从来就不缺乏美的创造。记忆中就是那三年的乡村生活,我学会了纵情山水,热爱自然。
我经常让自己幻化成自然之子,或是一枚嫩叶,或是一只小蝶……迷醉于醇醇的有点甜的季风吹拂中。我的居室在一面山坡上,围墙外面是无数绵延不尽的群山,山风终年不息,曼妙如歌。那时,我还没有沉醉于文学创作,也没有阅读梭罗的《瓦尔登湖》,便自然体会不到我的简朴如斯的居室其实也有着梭罗建在瓦尔登湖旁的木屋一样的宁静与恬美。虽然我的居室旁没有天池般的湖泊和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但也有一条溪水从不远处的围墙外边流过,夜深人静时,我总能听见终年不息的水流过顽石的潺潺声,许多个批改作业或备课的半夜时分,笔尖流淌的墨水仿佛是就着溪水在书写。此外,我喜欢往桌上的小瓶中插上些各个季节的花卉,充当案头清供,比如春天的红杜鹃,夏天的太阳花,秋天的含羞草,冬天的野菊。
一年当中,我最喜欢的是四月。此时,春渐渐远去,大地浸透了诗意,山水绿如蓝,花儿芬芳地开。四月,可以不要采摘任何花,室内就有芬芳,因为我的窗外那片山坡上有许多油桐花在绽放。我始终相信,花是有情物,懂得爱人与被人爱。在乡村单调乏味的生活里,年轻的生命自然渴望有爱情降临,但最先让我纯洁的生命所爱的,不是来自异性的吸引,而是来自这校园的油桐花。每每在夜里,我的十平方米斗室里便溢满了油桐花的清香,微风吹过,花香荡漾,我在芬芳中入梦至沉醉。直到次日和煦的晨光穿过窗帘,将我年轻的脸照得灼热,我又在花香中醒来。一个乡村年轻教师的粗粝生活就这样被温暖,好多回我的心里滋生出一种淡淡的幸福感。数年以后我回到城里,从此远离乡野与山花,竟然不再喜欢微笑,甚至多了许多愁眉的时刻,清静时默想其中道理,是不是在太多欲望的城市里生活得躁动不安,身心缺少了乡村四季花的氤氲与爱抚呢?又过了好多年,我跌入文学之江湖,经常采风于乡村田野,才把从年轻时便积蕴的那份山水之情尽然释放。
诚然,在那个精神与物质贫乏的年代,油桐花香给我的幸福远不仅只有催眠作用,油桐花落的情景就很有诗意!记得那几年的每个油桐花开的季节,晚饭后我一定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踏着晚霞与学生或是同事们往横溪或桃江边散步去。穿过幽寂的油桐林,静静地坐在岸畔,看日落西下,听斑鸠唱归,直到天幕落下。而这个过程中感觉最美的总是走过那长长的油桐林的时候。那是怎样一种情景呀!——路径旁的一棵棵油桐树,绿色华盖上缀满了大朵大朵怒放的桐花,灼灼的神态,灿烂的云霞,远远望去像一把把缀满碎花的绿色巨伞,在天穹下涌动着春浪,摇荡着妩媚,让走近它的人心旌摇动,仿佛迎着着长裙的高贵艳妇似的。待走得近来,但见一地落花,宛若铺了白色锦缎,若正好有微风掠过,花枝颤动,落英缤纷,瓣瓣花儿如音符从长号中泻出般纷纷坠地。面对这种充满诗意的飘零,简直叫人的眼波也要生出舞者的韵味来。那一刻,我的心总有些轻颤,我感觉花儿悄无声息地落离枝头时,灵魂虽漾着芬芳,身子则似乎仍在留恋母体的温暖。着地的油桐花舒展着慵懒,一双双眸子含情脉脉,流露出表达的欲望,在终究敌不过命运的安排后,无言地阖上了它生命的门棂。生命的无奈与遗憾表现得是如此浩荡。此情此景,让我想起林黛玉,若这位忧郁的美女出现,是否又要荷锄葬花了呢?
因为目睹了一回回油桐花落英缤纷的情景,一种生命对生命的怜惜的情怀在心头撞击不已。从此,我懂得了生命更深刻的内涵,也懂得了美丽不仅灿若阳光也有凄如残月的场景,“落英缤纷”于我来说便诠释成为美丽的陨落。
四月油桐花,还是我文学梦的唤醒者。记得一位学生为油桐花写了篇作文,送我阅读后,我尝试着修改了起来,后来竟全文重写了一回,甚至不惜指力用钢板刻印了数份,送给周围的同事欣赏。自然,那篇作文还算不上美文,甚至没有留存下来,但那毕竟是我的文学初恋。这份由油桐花及至文学的恋情,因为纯洁而美丽,因为美丽而隽永。十八年后,我的第一本散文集问世,书名就是《落英缤纷》。
(选自2006年5月12日《赣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