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未熟
六百多年前,始迁祖从江西吉水县谷村不远数千里跋涉而来,落户湖北。作为始迁祖的第二十代后裔,我可以拿出整块的时间,从容地拜访我的祖籍。
谷村的古建筑保留不少,这实在让我欣慰。我想像不出一个渴望了大半辈子的“游子”,回到“故乡”,满眼现代化楼房,古迹荡然无存,那会是一种什么心情。谷村以古朴与古典接待了来自远方的儿孙,我焦渴的心情得到了厚重文化的滋养,村里满眼青绿的巨大古树,尤其让人有如见祖先的感觉。
见到村里的古树真的有些震惊。这种震惊有两种因素,一是树大,大得让人总有跃跃欲抱的冲动,想看看它几人才能合抱;二是这样的大树很多,只怕有数十株。有的树冠秃顶,桀傲的枝丫直刺蓝天;有的在近日的风雨里倒伏,树身横过池塘,仍然不改青绿;更多的则是健旺地活着,树身苔衣遍裹,蕨类牵缠,硕大的树冠在骄阳下撑起一把巨伞,底下是歇凉的牛。人走在树阴底下,是清香的禾风清爽的感觉。
我认识的树要说不少,这种像香樟的树,从未见过。我问一直陪伴我的那位族中长辈,他告诉我说叫苦滴树,结的果实像橡子。
后来我知道那种树叫苦槠,是典型的长江南部树种,江浙尤多。它高可达二十米,单株树冠可达一亩。五月开花,十月果实成熟,果实采下磨粉,可做豆腐糕点,因初时有点苦味吧,故名苦槠,目前开发的苦槠环保食品,已经价昂其值了。
让我感动的,当然是在寻根过程中那个当地人司空见惯的场景,而我,心灵的震动确实前所未有。我在水泥小道上看到一位妇女正在和牛粪,然后做成碗口大的粑粑粘在墙上,我知道,这是一种燃料,与草原民族的习惯相当。我的祖籍地谷村,东边十里是赣江,南临同江河,就农业而言,确实是一个富庶的所在。但人口在这样富裕的地方繁衍起来也极快,千年来已在当地繁衍成六个自然村近万人,是半个盘谷镇的人口。往北当然就是丘陵,但这里山岭不大,烧柴应该难以满足快速增长的人口的消费。于是,牛粪便成了一些人家的燃料,这在内地,并不多见。
灶膛里的牛粪与村头地角水边的巨大古树,让我这个来自鄂地的人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如果这些树长在我的家乡,乡民们也感觉到燃料缺乏,它们还能这样枝繁叶茂地生长着吗?想到这里我就脸红,因为我小时候也是见过一些古枫树的,也是几人合抱,都在“文革”里惨遭斧锯。我的家乡,百村无一古树,就像当年的祠堂,只要是公共遗产,都有可能被打着革命的旗号变为现钞。
江西古树,二千年以上的苦槠,六百年以上的香樟银杏,所在多有。在从谷村到吉水县城,再上井冈山,从山上下来经遂川到赣州,一路行来,只要有村落,必定有数株参天大树,浓浓的树阴护卫着人们生存的空间,这是多么温馨的生活。谷村,在困难时期也没想把古木化作烧柴,在城市疯狂高价收购古树的当今,也能守持如一。对谷村人的敬重,我从古树开始。
对树的敬重还有一层特殊的原因,那就是手植这树的先人,或许就是我的始迁祖,或许就是他们的兄弟姐妹。说不定我的始迁祖在远离故土之前,亲手植过一株,它便洋洋洒洒地活到如今。这些古树把数百年前的信息,密密地长进年轮,它们就是我的绿色祖先。这个村从宋到清,一共出了48位进士,这在我国实为罕见。是否他们管理郡县的法条,也拿来管理了村子?我在《谷村仰承集》里时时读到关于古树的传说,应该是形成了一种护树的文化。我对树的瞻望膜拜,更像是与我始迁祖的一次拜晤一次跪谢。
这树过不了江北,是我们的遗憾。而护树的美好古风没随着江西填湖广完整地移来,则是我更深沉的遗憾。
(选自2006年9月21日《长沙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