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建
纯金的阳光总是最先落在高楼的尖顶。鲜艳的红瓦上荡漾透明的波浪,发出丁丁冬冬的悦耳的琴音。然后它们顺着向阳一面的长檐流下来,如同一挂七彩的瀑布。而投射到刷了乳胶漆的楼身上的光束,则仿佛已调入那柔和的米黄色,添了几分光泽,几分斑斓,高楼越发像刚出浴的美女,娇娆迷人。
叫做“黄河家园”的这片楼群真是漂亮极了。新辟的居民小区,一色的新楼房,一个崭新天地。温暖、洁净、明亮甚至有点炫目。不像老城,怎么改造也盖不住角角落落陈年久月的混浊和旧房顶那抹抹暗灰。这上千座高楼是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从推土机铲平地面,打桩机打下第一排水泥桩,到现在历时一年半,短短的一年半时间,这里再不是往日荒郊的冷寂景象。这是谁的巨手写下的壮丽诗篇?
只是在一座高楼后面的阴影里、路边的水泥砖地上,还扎着两架破陋的帐篷。帐篷原先的草绿色已被风雨洗褪,而近乎土黄了,篷壁有撕裂的口子和一块块磨掉皮的“疤”。每架帐篷内安了三四张木板床——住着六七个新楼交工后负责维修的建筑工。
他们到这里,算起来已是第四次搬“家”了。刚开过来时,他们住的是简易的板房,那正是工程嗷嗷叫着大干快上的时候,白天工地上人头攒动,晚上板房地铺上背贴着背,翻身都困难,汗臭味、臭脚丫子味熏得人不敢喘气。好不容易挨到大楼的毛坯房矗立起来,他们迫不及待地搬进了那些“大窟窿”,那里可宽敞了,并且夜里有穿堂风拂去全身的疲乏,他们真如乔迁—样兴奋,有人竟在还没装门的砖框上贴了一副大红对联:“华屋建成喜气盈,新居进住精神爽”,横披是“燕入高楼”(我好奇地去看这副对联,那字歪歪扭扭,倒是带着难得的野趣)。可是毛坯房进入了全面装修阶段,他们不得不搬到地下室去住,这批楼的地下室面积也不小,他们打扫干净,买来女明星像挂历挂在墙正中。然而很快楼房要交工,城里人分到房子后就陆续把家里乱七八糟的杂物往地下室运,他们只好给人家倒出来。美化环境,板房拆除了,好歹大队人马转到了新的工地,留下来的几个人两架帐篷就足以安身了。
在光彩照人的新楼房丛林里出现了这么两架帐篷显得很不谐调,新区居民们接受不了了,一些人指指点点说有碍观瞻,一些人睥睨地一瞥赶紧把目光移开。它的主人中午和傍晚收了工,坐在帐篷前烂混凝土预制件上歇息,这一切都看到了。他们又不傻,他们和城里人一样有两只眼两只耳朵,可是他们却不怎么在乎,他们不怕城里人看,不怕城里人议论。最初从乡下来到城里,吃饭时,圪蹴在路边,手里托着地排车形状的面卷子,从一大铁碗菜汤里捞稀稀拉拉的菠菜叶儿,狼吞虎咽,正好被路过的城里人瞄住,他们的脸会刷地红到脖根儿;工间,随地躺下打个盹儿(他们在自家的地头上就是这样),得把头深深缩进衣领里,或者用帽子,要不就是报纸遮住面目。但是慢慢地,类似的场面多了,他们就啥都顾不上了。他们那可怜的羞耻心,被蹭得也如这两架帐篷少皮无毛了。
无家的人处处是家。这几个居然置全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两块砖支起灶就烧水做饭。从周围拾干树枝子当柴,菜是从集市上买。附近有一家“老关东酒坊”,他们去打来散酒,半碗花生米做酒肴,喝得有滋有味。有时还划拳、压指,吆五喝六。城里人路过这里都远远绕着走,我却找借口凑了上去。一是我想接近、熟悉他们,搜集素材,写两篇反映农民工生活的散文;二是我老觉得他们就是我老家来的,是我村里的老少爷们儿(真的,我见到民工们心底老泛起这种感情),其中那个黑瘦黑瘦,过早地白了头发的中年汉子,从模样到一举一动都特像我哥哥。我哥哥就是农民,仨孩子上学、找工作、买房子,拉下了一腚饥荒,他也想出来打工、干苦力,但我嫂子怕他犯冠心病,这事儿上死活不松口。
一天傍晚我来到他们的帐篷前。这是我第二次来。上次我以借刷子为由和他们搭上了腔。他们正在喝酒,油漆斑驳的小方凳上放着一碗切得块儿大大的猪头肉。瞧见我,立刻拉我“入席”,那铁钳似的大手不容你不坐下,好歹路上没有熟人。老刘推给我他的酒杯(一只玻璃瓶子);非要我干一杯。小孙把筷子让给我用,他去折了两根细木棍儿。老的少的同声催促我:“吃啊,吃啊!”老王见我不夹肉着急地嚷:“放心吃吧,不闹人。”遂将一块白乎乎的猪头肉送进嘴里大嚼,油便从他的嘴角溢出。我又想起我哥哥,每年我和妻子儿子回故乡过春节,摆了一大桌子菜,哥哥却专拣我们拨在盘子沿上的肥肉吃,还一遍遍说:“这个才香呢!”他在洛阳工作的女儿制止他,讲了一个个她单位的人减肥的例子,我没有说什么,我的心是沉重的:哥哥有肥可减?就是肥肉,他一年能吃多少回?
果然,拉一会儿呱儿,我了解到他们来自我老家邹平县南部的山旮旯里(他们也从口音上早就猜出我是邹平人),相互间是邻村。也许因为地处偏远,那一溜儿村子至今还很穷。村里极个别富起来的,要么是叔叔在县里任局长,能为侄子揽个运输的活儿;要么是舅在某大企业当家,把厂里的环卫工程承包给了外甥。大多数人都没有门路,就是出苦力的差事也得提着两瓶酒去托人找,而辛辛苦苦干一年,年底却往往拿不到工钱。他们中,小孙血气旺,有棱角,突然刀子猛地砍在木墩子上:“我恨不得杀了那狗东西!”其他人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说到这里都垂下头,怨自个儿没本事,连攥紧拳愤愤地骂两句的胆量也没有。
这之后,我读书、写作倦了,就去他们这里转一遭儿。
白天他们忙得不得了,这家水龙头还没修好,另一家已追在屁股上嫌踢脚线接头不合缝。城里人仔细,瓷砖划了一道也要换。求着你卖力,嘴甜得像抹了蜜,加递烟端茶;一修完,转身就不认识你了。夜晚却闲得慌,那实在是一段难熬的时光,没有人来喊他们去干活、支使得他们跟头骨碌了。去公园玩的一帮接一帮,趟起的尘土扑了他们一脸,可谁问一声:你们劳累一天不去遛一遛?他们简直受不了这种冷清,他们大口喝酒,他们直着眼瞅路灯下飘过的女人。夜深了,心情略略平静、好受了,说起了地里的庄稼,不免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几乎天天是这个话题,词儿也几乎一成不变,老王还是絮叨那两句:“我家的麦子长得不好,浇不上水,孩子他娘腿有病。”老刘挂在嘴边的话是:“干完这里的活我就不出来了,好好拾掇拾掇我的地,明年种西瓜。咱还得吃地,地荒在那里不是个事儿。”小孙一听这话就不耐烦:“地、地,地有啥恋头?咋就不明白你这辈子为啥这么窝囊!”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他们干活回来不只是一身土了,汗水湿透了衣服。他们把湿衣服脱下扔在帐篷上,从水管上接来凉水冲洗。光着膀子,穿着裤衩,裸露着质地坚硬的肌块,像一尊尊青铜雕像。这时候他们心里也挺得意的,也就隐隐地期望有人能注意一下自己,朝这里看一眼。小孙一边冲洗一边唱歌,先是低声哼,越唱音越高,歌也换成了“妹妹你大胆地向前走,向前走,莫回呀——头——”公鸭嗓子不打弯儿。歌声惊得帐篷后边的花草叶子哗啦啦地响,但对人却好像消失在了茫茫沙漠。这天,小孙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台旧彩电,放在外面的一张破条桌子上,调到放武打片的频道,音量大大的。他好像不甘心,好像在有意搞出动静。但整整一个夏天,满街是出来“散热”的人,可除了乱窜的孩子过来看看热闹,大人们是从来不停停脚步的。好像人们根本就没看见他们,根本没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是他们已经被这座城市接纳,融入了这座城市,还是这座城市里其实并没有他们生存的空间?
我承担了为一位老画家写部传记的任务,采访、整理、投入创作,一向松松垮垮的我拧紧了发条。我去他们住处的次数少了,十天半月也不去一趟了。当我完成传记前半部分的初稿,不管天晚,大步走出三区大门,拐向那个地方,那两架帐篷却无影无踪了。我惘然地在那里站了很久。凉凉的秋风袭来,逼我快离开。
只有那上千座高楼依然在夜色下闪闪发光……
他们得在墙上靠一靠
2004年秋天,我分到一套189平方米的住房。集体作的装修虽是大致的,但对出生在草房里、沿着乡野小路走来的我来说,已是感到赛过天堂。我很快搬了过来。住了几天,注意到卫生间浴盆下往外渗水,另外阳台上三块瓷砖的釉面有破损。我便提出修理的申请,次日建房指挥部派来了两个维修工。
门铃响了,四只硕大的脚像老牛蹄子,踏入门槛,都裹着厚厚的黄泥(夜里下了场雨),噗噗地径直往前走,我擦得一尘不染的奶油色地板上凸现一趟刺眼的泥痕。这在我意料之中。我曾在路上见过他们,他们衣服上满是泥浆、灰粉,身上散发着汗臭味,脸很长时间不刮,胡子拉碴。这些建筑工从乡下来到城市,给城市建新楼,改善居住条件,他们却是挤在低矮、狭小的工棚或地下室里,加上他们天天跟泥灰打交道,如何干净得了?但在他们进卫生间前,脱下外衣往地板上一扔,差点挨住粉白的墙壁,我的心又一紧。不过我没让他们看出来。理智在对我说,这正考验你呢,你的散文写农民,赞颂他们的勤劳朴实,说他们手上虽有牛粪,内心却洁美,蛮动情的。现在他们来到你眼前,看你是什么态度:你离开农村已二十多年,你的情感到底还能在多大程度上与他们的情感融合,这可就要见分晓了。
水龙头、管线接头、皮垫子……他们逐一仔细查找漏水原因。浴室里空间太小,两个人就转不开。那胖一点的查找着,瘦高个在外面吸着烟,断断续续地哼民歌小调《小白菜》。我站在卫生间门口,一面看胖子工作,也有监工的意思,一面和瘦高个说话。瘦高个姓李,今年五十六了,孙子满地跑了,小儿子今年冬天娶媳妇,女方要的彩礼很重,他还得出来“扛活”。我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邹平县西董乡,我说我老家是明集东闸。“乡亲”一下子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亲热而又有点自炫地说:“老乡,你瞧着,我保证给你弄得熨熨帖帖的。”说着就去替下了矮胖子。
矮胖子被唤作“小张”,实际上已四十出头了,生着一双张飞眼,头发、胡子扎煞着,说话话头话尾都带个脏字,显得很粗鲁。他对社会有明显的不满情绪,我一了解,他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出来。原来他就住在市郊,是村里的底子户,穷,谁都瞧不起,村支书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上面来了救济金也“忘”了发给他。有一回他喝酒时说支书的坏话,不想传到了支书耳朵里,支书站在他门前的街口,双手叉腰,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吓得他们全家三天没敢出门。去年冬天,支书用牛皮靴踢着他家地头那六棵碗口粗的白杨树,说是集体财产,指使人伐走,他说这树是他栽的,归他。支书就抡起胳膊打他的嘴巴,他慌忙架起胳膊一挡,结果不知怎么支书的胳膊折了。这可闯了大祸了,支书狂吼:“你、你竟敢打我!”消息飞往村里,支书的仨儿猛虎般扑上来,他的两根肋骨被踏断,鼻血糊住了脸。他住了七八天院,出院后到乡法庭告状,要支书为他支医药费,可法庭却判他向支书赔情道歉……泪水一直在这个铁塔汉子的眼眶里打转儿,我相信他的话不夸张,我以前也听说过类似的事,确实在个别落后乡村还有新恶霸横行。穷人对他们就像鸡蛋对石头一样,没处说理,无依无靠,有人投向了上帝,我知道我的老家还有邻村解家,近年就出现了基督徒。
外表的查找一无所获,不得不查里面。老李向我要了一盏台灯,灯光从浴盆下的小方孔照到洞里。但小方孔正对着马桶,中间不到一尺宽,蹲不下人。老李侧身躺下,头伸进方孔往里瞅,腮被方孔外沿的瓷砖挤扁了。仍瞅不出症候,他伸手叫小张递过錾子、锤子,他要把排水管外围的水泥、砖凿下来。洞里亮不开架势,老李干起来很费力,半天才凿下拳头大的一块。他屏住气,一点点地凿,那样子活脱儿是个在掌子面上采煤的矿工。慢慢地老李胸前攒了一小堆水泥渣和砖块,而他背上那“绣”着一圈圈碱花图案的衣裳几乎全湿透。他就这样躺在泥水里(下面只铺了几层报纸)吭哧吭哧地干,穿着整洁的T恤衫,倒背着手,在一旁“监工”的我两颊开始火辣辣地发烧。
足足过了一个钟头,老李凿一会儿,瞪大眼睛听一会儿,贴上手掌寻一会儿,终于从砖块浸水多少上找到了细若发丝的水源。然后由小张粘水管子。老李起身时,也许因为劳累,也许因为在地板上躺的时间过长,身子晃了两晃。我想过去扶他一把,可有倒过来的碎水泥渣、砖块挡着路,他一腚在浴盆上。“没事吧?”我问,“没事儿,这算啥!”他抹了抹额角的泥砂,右手捋着左上臂很有瘦硬感的肌肉,“我结实着呢!我还敢跟小伙子们比试。今年夏天,还没搞维修,老板派我刷乳胶漆,高处得踩着梯子,一天无数回爬上爬下。”说到这里,他嘴角忽然咧出一种自嘲的表情,“可到了夜里,下铺小解,腿站不住了……”他把烟头踩灭,用力一碾,“俺们出苦力的受不了累咋能行!”顿了顿,声音变低,像自言自语,“苦点累点不怕,得把俺当人看,有一家因为俺工具在他地板上划了一道,把俺轰出了门。”他垂着头,很伤心、难过的样子。
我给小张端过去一杯矿泉水,给老李拿来一盒好烟。老李是根大烟囱,这支还没吸完就摸下一支。“这烟好抽。”他沾着泥灰末的手指捏着过滤嘴儿连连说。我并无反感,让他好好过个瘾吧,我看见他兜里装的是那种劣质雪茄。我不愿留着它,供我那帮闲散朋友,吐着烟圈儿,兴致勃勃地大谈金钱和女人。
修好水管子,他们接着就去阳台上换那三块瓷砖。我劝他们休息一下,他们不,说赶在天黑干完。老李故意咚咚地迈步,“我不要紧,就是这小子,”他抬抬下巴指着小张,“这小子过去干起活来比头犍子还猛,自输了官司,像被抽了筋似的,动不动就喊腰疼。”小张装没听见,走到窗台下,端起切割机,立刻,那家伙发出刺耳的尖啸,这同时尘末如同爆炸了的烟幕弹,他头发、眉毛都染成了棕色。割完这块,他“扑扑”地吐了两口,擦擦眼,对准另一条砖缝打开开关。
老李和好了水泥,等着做下一道工序。他站在一边,倾着身子,一只手扶着墙。墙是乳胶漆刷的,不像卫生间里全是瓷砖,有污迹可以擦掉。我想提醒他拿下手来,但不好意思直说,就往他那只手里递烟。他接烟的时候,我发现墙上已赫然嵌上五个黑指印。
吸完烟,他的手又往墙上放。我又递烟,他意识到了我的用意,不好意思地笑笑,看看那污迹,狠狠地拍巴掌,好像是它们犯了过错。然而不过两分钟,他的手再次扶在了墙上!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习惯性动作,有时是手扶着墙,有时是背倚着墙,有时是一个膀子靠住墙……似乎这会给他们以支撑。
是的,他们得在墙上靠一靠……
(选自2006年第4期《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