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
混浊而尚未睡眠的深夜。浙西小城的深夜。中午还在人声鼎沸的杭州城里,但是此刻,我,一个人,却奇异地又置身于这样一个寂冷的环境:长而狭的巷子,是由青砖墙壁所夹而成;巷子的折弯处,有一盏孤零零躲在密树间散泻光线的路灯,紧挨墙壁的水泥电线杆是倾斜的;除我之外,小城的这条巷子暂时没有行人——而且,在我的直觉里,似乎永远也不会有人从对面的黑暗中走来。黑暗。两边高大的、剥蚀的、微凸的旧墙所夹的街巷黑暗,是悠久生苔的年月的黑暗。我走着,漫无目的。树叶的阴影,墙或屋檐的阴影,偶尔于无名处泄露的昏红灯光,持续交替地打在我的脸上。独自在陌生的异域,我热爱这样的感觉:孤寂,自由,又有着莫名的温情和感伤。
午饭后从杭州出发,在杭州汽车西站,花50元票价坐上开往这座浙西小城的长途客车。汽车走拥杂的320国道,富阳,桐庐,建德……念着这一个个地名,我知道,我正在行进着的,是留存于中国文学史和绘画史上的著名段落。“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嶂高山,皆生寒树……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啭不穷,猿则百叫无绝……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吴均(469—520),《与朱元思书》]纸质上的语言图景令我陶醉。但耳旁不断的刹车声、发动机声、载重大卡车的呼啸声,总是顽强地将我拉回现实。视线里的富春江两岸,是冬日的枯瘦萧瑟,是被挖开山体裸裎惨痛伤疤的石矿,是如蛇般曲折的坑洼江边小道……吴均的泉声和猿叫安在?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中的“华滋”草木安在?郁达夫笔下令人遐想的“水浪清音”安在?只是,途中后来见到的群峰间的落日,红圆一轮,先耀眼,渐沉静,似还存着千年一贯的容颜。
黑暗里的小城。混浊的黑暗虽然弥布天地,但是总有小城中的人类,用电或火,在这块巨大无边的古老黑布上,制成若干或大或小的局部破绽。有篷的脚踏三轮车,一律像失去发声器官的甲虫,在眼前的城巷中爬来钻去。抵此之前,我曾在行囊中携带的1998年版的浙江地图册上,找看过这座小城的微小详图。因此,当我坐上一辆黑暗中停在身旁的三轮车后,也能随口模糊地说上一句:去镇政府旁边的电影院那儿。
在自己极其想去的地域的方位判别上,我有着天然准确的嗅觉。“镇政府旁边的电影院那儿”,突然就呈现于我面前的,一口半月形、围以粗糙的过去年代的水泥栏杆的、硕大的人工池塘,让我深深地震撼。暗夜里的月塘以及月塘四周,灯火零落,散发出浓重的遗址气息。但即便如此,我从月塘无形却强劲可感的某种吸力中,认定,这里应该就是小城的核心部位,尽管,现在的它已被废弃,已经衰萎。我停下来。水泥栏杆年代久远的粗糙质感,由手掌,向身体的内部传递。身后又是一盏孤零零的昏暗路灯,我的影子投入池中。路灯下有竖着的一块路牌,上书:县学街。县学街前的这口月塘,也许以前会有美丽的荷花和灵动的红鱼,但现在什么都没有。粗粗一看,它现在只是一池墨汁,长衫的县学生们积聚了许多世纪的一池腐败的墨汁——我感觉,无数的墨汁汉字早溶解于内,并正在无声地、汹涌地发酵。再仔细观察,这半月形池塘的内部又并非单调,它宽容地接纳着许多倒映:一弯上弦月,像一把没有木柄的淡金色的锐利小镰刀;几粒米似的依稀星子;歪斜二层木楼的半扇窗户,因为那里正漏出灯光;路灯近旁一辆遮了篷布的大卡车的奇怪身形……月塘旁的镇电影院,早已不放电影,矗在黑暗里,它阔大的门面和台阶像死寂的坟场。与县学街相对的池塘边缘,搭了一排临时性的简易棚屋,其中若干是夜间仍在渴望营业的大排档,偶尔,鸡蛋打入油锅的声音,听起来细微而又凄凉。和淡金色弦月靠近的塘边,是一间平屋顶的发廊,“斌斌发廊”。肯定已关不严密的黄漆门敞开着,内室的墙面肮脏,墙上,有手写的“文明理发”的红漆字。看不到理发师,只有一位妇女,头被罩在烫发的铁皮大套子内,宛如睡着(她一动不动);或者,像是一具梦中的东方木乃伊。一团骑自行车的黑影,从县学街的一头移来。然后,这团黑影停住,他(她)手中一方闪耀的小小荧蓝(手机短信?),在黑暗里,醒目、刺眼。
黑夜里我所遭遇的半月形的古旧池塘,它是小城正在沉沦、几近湮没的面容;或者,它就是奄奄一息,但仍在尘世里微弱跳动的小城心脏……我继续漫走。
水泼湿的石板巷道;
从屋顶和窗台传过来的咸菜味道;
“武警卫生队”大院里成排的高大泡桐树和它们的浓影;“录像?空调开放”;
抽烟者红闪的移动烟头;
“干洗?面膜”。玻璃门后面坐着的两个浓妆女子;一对烟酒店的老夫妻将摆在屋外的货摊抬回家里;婴孩的哭声;
……
雾起来了。灰白的夜雾,从小城的各个缝隙间喷吐逸出。这大概是我所熟悉的、一场覆盖极广的雾的余绪,白昼时候,我在浙省历史悠久的晚报上阅读过它:“大雾又来了,杭州市区最低能见度只有10米。尽管事先有气象预报显示有雾,但因为缺乏更多有效的信息,昨天上午的大雾再次给杭州一个措手不及:机场40多个航班延误,数千旅客耽误行程;高速公路封道;汽车东站160多辆班车停开;钱塘江封航时间长达9个小时……”(《钱江晚报》2004年12月15日A5版)。但来临的一条街上闹哄哄的俗世生活的杂热,暂时挡开了这雾。饮食店门口的炉火上腾地蹿起,弥漫住油旺旺的浅底铁锅——店主正在炒菜,揉皱破碎的彩色餐巾纸和一次性木筷撒了一地的局促室内,电视机嘈杂声响中正在喝酒的食客们同时叫着快点上菜;糕饼摊子在门口铺得极为广大,新出炉的饼是热乎乎的;桌球房内的两张绿布球桌明显污脏,但丝毫不减抽烟打球者的勃勃兴致;裁缝店和烟铺的灯泡贼亮;时髦的当地或外地姑娘搂住开摩托车的男友呼啸擦过身旁;一家堆满面粉袋的店内,衣裳沾满白粉的女孩趴着在写家庭作业,旁边一个魁梧的男人——她的父亲?——正在木案旁使出全力揉动面前的庞大面团……置身其间,我有尽情的随意和沉醉。“华生堂药店”,这条街的出口和结束处。夜雾飘拂的街外,是小城崭新的商业地带,参差高楼、大幅的霓虹广告或招牌、璀璨明亮的百货公司和“肯德基”……这是商品世界里到处一样的、人类聚居处的特征物,而对于这些,我总是习惯地,熟视无睹。
(选自2006年第4期上半月《红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