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红
当我在田野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悄悄地生长。我不知道我记住了当时看见或是没有看见的,我不知道那个村庄对我重要不重要,我不知道我在度过我的童年,甚至不知道,这孤独的游荡也是生活。
我好像什么都看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万事万物从我的眼前和心上,洪水般扑来又轻盈地闪过,仿佛我是大水过后,独独留在河床上的鹅卵石。我不知道照射到我身上的每缕阳光都改变了我,映入眼帘的每片草叶都充实了我,我不知道阳光、草叶、泥土,这些最单纯的事物是最恒久的伙伴。
……
可是,我也知道许多。
我知道后山坡上的第三个山坳里,藏着一株野山楂,在八月的一天,扒拉开浓密的已开始干枯的野草,算盘珠般大小的紫红的果实在等着我。那株野山楂一定连野兔都不知道,小鸟也不知道,如果它们知道,那就一定是它们特意留给我的,这是我和它们、和山坳之间的秘密。
我知道一天中什么时候能在天空看到盘旋着的鹰,当它们俯冲而下时,知道哪些鸡鸭慌乱的鸣叫和乱窜是凑热闹,知道谁家晚上会发现少了一只春天刚长成的小鸡苗。我知道谁家的场院最干爽,谁家的鸡鸭最肥美,都是从鹰的俯冲里学到的。
我知道在哪儿能打到最鲜嫩多汁的猪草,把它们投进猪圈时那只母猪会快乐得哼哼,一边吃一边把尾巴甩摇。
我知道怎么样匍匐过那片田野,能直接钻进豌豆地里吃个饱而不会被捉到。我知道什么颜色的玉米秆最甜,什么样的泛着尿骚。
我知道多大的红薯烤着最香,知道红薯的叶茎是什么味道。
我知道,当我去池塘边牵回小猪时,它会故意地把绳子绕在树上,我走不动,它也动不了。
我知道夏天的时候在哪条泥沟里轻手轻脚地趟过,可能会踩到圆圆的鸭蛋。
我知道在偷偷泡过水后要跑出一身汗,再用指甲划,皮肤上就不会出白色的道道。
我知道,冬天的早上那湿硬的棉裤让人直打寒颤,好在有妈妈把它们拿到火盆上烤得柔软。
我知道赤脚走在泥地里,黄色的泥浆会怎样钻出趾缝,让人痒飕飕得直想笑;我知道哪几个男孩子会游泳,哪几个会在水里翻跟头,或者是在水里露出白白的屁股,划着可笑的狗刨。
……
我不知道我都知道。
我不知道我其实是在树上和田野里长大,我并不孤独。我不知道我的伙伴包括细小的虫鸣,见我过来就扑通入水的青蛙还有永不知休的知了。我不知道我真正的家是那片田野和树林。我不知道有什么样的男人和孩子在前面等着我。我无忧无虑地在那片田野里奔跑、游戏、偷吃、胡闹,我不知道过去和未来,我在乎的只有眼前的一个果子、一个花朵、一个伙伴、一阵笑闹。我不知道我有多幸运,因为我是在田野里自由伸展,而不是在学校和书包里抽象地长大。
我不知道那饥饿的时光是我的黄金时代。
我不知道这个村庄有一天竟会消失,一道高高的公路从她的身上骑跨而去,把她肢解,她那平凡的原貌只留存于我的记忆中。我不知道有一天,我会怀着珍惜与爱怜来回望这段生活,用一种我从未想到过的目光。
我不知道多年以后,我再度回到这里的时候,这里于我已成了异乡,而一切不再重现。
我真的不知道。
(选自2006年4月《黄河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