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故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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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移动的村庄(1)

巷子还是老巷子。巷子的正中有个小天井,离天井不远有一口老井,老井的水冬暖夏凉。以前在老井洗菜、洗衣、打水偶尔还能撞上哑巴陈婶,虽说没话说但有个人势。现在哑巴陈婶搬走了,她家在湖嘴边做了幢三层的红砖楼。翠花再在老井洗菜、洗衣的时候,长长的巷子暗暗的,只有小天井上面透进来一点光,整个巷子静幽幽阴森森的,有点瘆人。

哑巴陈婶是现在的村长杨文华的老婆。杨文华心眼多、主意多,往往出点坏水,所以杨湾人给杨文华起了个绰号“秋丝瓜”。那意思是“秋丝瓜”有点微毒,但坏不到哪里去。背地里不少人都叫“秋丝瓜”。这“秋丝瓜”按说还是有点城府的人,怎么就娶了个哑巴做老婆呢?因为杨文华是地主杨世保的儿子。在“文革”期间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地主儿”呢?万般无奈“秋丝瓜”杨文华只有娶个哑巴,而且哑巴还大他两岁。

翠花现在的住房就是“秋丝瓜”杨文华祖上的“后堂”,包括这长长的巷道也是杨文华家的祖业。杨文华的祖父杨裕昌,满清晚年在汉口开了个丝绸庄,生意火红。武昌首义路革命党起义那阵子,整个武汉三镇乱成了一锅粥。杨裕昌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看时局动荡,估计生意不好做了。他所拥有的钱财子孙三代也花不完,人生要知道进退,为避战乱趁早还乡,以保全家不受外祸。他老家在保安湖西杨湾,于是杨裕昌贱卖了汉口的丝绸庄,卷起金银细软回杨湾,买田置地,当起了土财主,而且盖了这栋房。这房子盖得气派,村人都叫它杨湾大院。正门高大,进正门是香堂,香堂后面是天井,正堂,两边厢房。穿正堂入后堂也有天井,两边内房。正门的两侧是东西侧门,侧门没有正门高大,但在一条水平线上。入东西侧门都是长长的巷道入后面小花园。后花园是个小庭院,栽满了合欢树,树下摆满兰草和各种枝叶奇形怪状的盆栽,还有墨菊。台阶两侧各有一口花纹大瓷缸,里面是长于卵石缝隙间的莲荷,通常会在初夏一场突袭的暴雨过后开出清淡的花,浅红粉白,点缀得婷婷碧叶有了泼墨而出的风韵。小花园还充斥着三七和薄荷草的香味。穿庭院再出后门,两边巷道的外侧是偏房。

杨裕昌财旺,人丁却不旺。他有两房太太,大太太住东厢房生养两个千金。二太太小杨裕昌二十多岁,住西厢房育有一子,取名世保。孩子住后堂内房。西边偏房住下人,东边偏房是主人和下人的厨房、粮仓、杂物间。两女于归,杨裕昌和大太太过世后杨世保继承家业。虽有衰败,家道还算殷实。土改时,杨世保的阶级成分当属地主。杨家的田地,浮财全部瓜分,房子分成了五家,正堂、香堂及厢房一分为二分给了两家,后堂与内房一家,西边偏房一家,东边偏房留给了二太太和儿子杨世保。

杨水泉的爷爷土改时就分得了杨裕昌的后堂和内房。他封闭了通往正堂的门,隔断了西边巷道往耳门从东边巷道出入,一家人在大院住过了祖孙三代。

翠花不到二十就跟杨水泉成亲,生了双胞胎两个儿子,由于计划生育政策紧不敢再生了。两个儿子十三岁都在镇上读中学早出晚归。杨水泉憨厚、老实,磨子也压不出一个响屁。家里就翠花说了算。这几年村里稍年轻点的都进城打工,杨水泉百无技艺加上本份,进城不知干什么。三十几岁的汉子去建筑队当小工又不养家,于是买了台拖拉机改装的农用车,没有驾照的他为石匠的开山膛口拉片石、石料、石碴子。翠花种几亩责任田,农闲时田地里没活干就在家收收洗洗。

大院的其他几家都先后搬出了大院,在村外新盖了红砖楼。由于大院是一个整体,谁家也不好拆走,便将大院遗留下来堆些柴草和杂物。西偏房还有一间作为了牛栏。整个大院只有水泉和翠花一家未搬。晚上水泉和儿子都回家还好,有时大白天整个大院只有翠花一人,她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偶尔一只老鼠引起的响动,她也会吓得心跳。杨湾本来就是个有七八十户三百多人口的村庄,现在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留下不足百人,而且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孩子,在外赚了钱的都回杨湾盖新房。杨湾东面临湖,西边不远是黄莲山,地形有点像半岛。老村庄屋宇相连多巷道,新盖的楼房一栋又一栋地靠近黄莲山。往往是新房建好老屋不拆,村庄在不断壮大、膨胀,不停地向黄莲山边移动。一座新村在悄然形成规模,人气比老村旺盛。老村显得冷落萧条破败。杨湾大院又在老村的东头,不说大院里只有翠花一人,就是大院周边绝大部分人家也搬入了新村,只剩下一些歪歪斜斜的破败旧房。大白天翠花在家有恐惧感是情有可原的,因而白天翠花喜欢多在责任田里转悠,看看庄稼的长势,找些可干可不干的农活动动手。翠花真想早点离开杨湾大院,搬到新村去自己盖栋房子。这几年,她和水泉勤扒苦做,省吃俭用也有了少量的积蓄。地基已经选定,盖房所需垫基的片石已从石匠的山场里拉到了地基。去年已将所需红砖如数拉到地基,还有水泥、钢材、预制板等,由于缺钱一时还不能备齐。翠花预计,今年就可以买回预制板。为盖新房,翠花最大的心病就是地基还未批。

为批地基,有天晚上夫妻俩在饭桌上商量。翠花说:“这事最大的关口就是村长杨文华,这‘秋丝瓜’总是哼哼哈哈,推三阻四的,既不说不行也不爽快答应。我看就是他在卡我们。”

水泉却说:“我看文华叔不会,可能是有难处。”因为按家族辈份,杨文华高杨水泉一辈,年纪也大水泉十多岁,是当然的叔辈。

翠花不同意水泉的说法,她说:“你呀,你就是太老实,别人把你卖了,你还会帮别人数钱。你说他不会,他总是把矛盾推到镇土地所,说是土地所不同意,你看过他去找过土地所吗?你又看过村委会给镇土地所的报告吗?”

“报告倒是没见着,但文华叔说他跑过多次了。再说我们盖房的材料和资金都没有备足,拖就拖一下,就是现在批了我们也不能马上动工。”水泉一副慢慢来的样子。

翠花见他这副样子就生气:“见你三天卖不出两条黄瓜的样子就来气,房子是盖定了的,地基总得批,早批总比迟批好,批好了地基我们什么时候想动工就动工。”

水泉对翠花总是逆来顺受,不敢有过多的反对,便说:“好。明天我再去村委会摧摧。”

翠花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咦,我们是不是没有请村长喝酒,所以把事情压着。现在办事都这样吃吃喝喝,别人地基批得那么快,肯定是请村长吃喝过的。我们不请,当然事情就办得慢了。你想是不是这个理。”

“要不我们明天就请文华叔喝酒?”水泉试着问。

“好。明天请。”翠花拍着大腿说。

翠花一拍板家里的事情就定下来了,准备第二天晚上请村长杨文华吃饭。夫妻二人分了工,水泉负责请客,翠花在家准备。翠花买了鱼、买了酒、杀了鸡、煨了汤,在家忙活了一整天。晚饭时菜都准备好了,只等村长杨文华的到来,可村长杨文华迟迟不来。

翠花就有点烦了,开始数落水泉:“你有什么用,请人吃饭都请不来。”

水泉也感委曲说:“说好了,他说一定来的。”

“说来,人呢?”

“也许村委会有事,再等等。”水泉也只好赔着小心。说完去巷道口等人去了。

又等了老半天,村长杨文华还没来,两个儿子都喊饿。翠花没好气地对两个儿子叫:“饿、饿。都从饿牢里放出来的。”说归说,翠花知道两个儿子早晨还要起早上学,作业也做完了。就给他们俩每人乘了碗饭,夹了些菜让他们吃了睡觉也省事。直到两个儿子吃完睡下水泉才领着人进门。

水泉有些抱怨地说:“文华叔怎么这晚才来,菜都凉了。”说着就吩咐翠花倒酒。

杨文华进屋后就在餐桌边的椅子上坐下。见桌上摆满了盘子,怕菜凉了,每个盘子上都用碗扣着。就说:“下午王镇长来村委会了解我们村的村办企业的情况,又要我坐他的车去镇上商量了几件事,后来竟要留我在镇上吃饭,想起水泉早上的预约才赶回来的。不好意思,迟了点。”

翠花本来心里窝着火,但听杨文华这样一解释,气也就消了点,边揭扣碗边说:“菜都凉了,热热。”

杨文华眯着细眼望着翠花摆摆手说:“不热了,不热了。”

“最少汤要热下。”翠花说着伸出两手去端汤。

杨文化就手拉住翠花的手说:“不用热了。”

由于手被扬文华拉着,使汤洒了一点,翠花还是把汤端走了。

水泉就倒酒:“文华叔,做侄的不懂事,从未请过你吃餐饭,今夜你就多喝点。”

酒杯是那种青花小酒杯,两人就将第一杯酒干了。水泉接着倒酒,可能是饿了,杨文华没有推让拿起筷子吃菜。杨文华五十多岁,个头不高,浓眉小眼。别看他眼睛小但眨巴着经常出些小主意。在翠花的汤未上来之前,他已经和水泉干了三四杯。

翠花端着热汤上来,解去围腰,说:“村长,到处山珍海味吃惯了的,我这菜不好,莫见怪呵。”

杨文华说:“你这是哪里话,一个小村长哪里有山珍海味吃?”

“怎么说也要比这强,但我这虽说是粗饭薄酒,但心是诚的。”翠花说着拿来两个大的玻璃茶杯说:“村长,水泉明天还要开车不能多喝,你知道我是不怎么喝酒的,但为了你能早点将我们的房屋地基批下来,今夜我陪你喝酒。小杯喝了倒喝了倒,麻烦,换大杯。”翠花从水泉手里接过酒瓶倒了两大杯,递给杨文华一杯。

杨文华摆摆手,“这么一大杯喝不完,喝不完。”

“村长是海量,不说一杯,三杯也不在话下。”翠花说着端起酒杯:“我敬你,这杯我喝一半。”

杨文华说:“慢慢喝。”也端起酒杯。

“一口是辣,两口也是辣,我宁可少辣几次。”翠花说着将杯中酒喝去一大半。

杨文华也喝了一大口,放下酒杯说:“房基之事过两天我再去镇土地所求求情。”

翠花说:“水泉老实,没有门路,只能靠村长了。”

杨文华盯着翠花那对硕大的奶子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事,一定尽力。”

“村长这么说,我们只有谢谢了。我再用这半杯酒敬你,这次我们都喝清。”翠花说着将杯中酒一软而尽。

杨文华看翠花喝尽了酒说:“我一次喝不完分两次。”

翠花说:“两次就两次。”

杨文华分两次也喝清了杯中酒。

翠花说:“村长再来一杯。”她拿起酒瓶要给杨文华倒酒。

杨文华抓着酒杯藏于桌底下,“不能再喝了。”

水泉递了支烟给杨文华替翠花帮腔说:“文华叔,一杯喝不完的话喝半杯该可以吧。”

杨文华眯着红眼望着翠花说:“再喝半杯好不好?”

翠花点着头说:“好,就半杯。”杨文华将酒杯伸过来,翠花为他倒了大半杯酒后:“村长你知道我是不能喝酒的,我就不喝了。”

杨文华眨巴着眼说:“那不行。”

翠花无奈只好自己倒了小半杯。喝完之后就有点晕了。

杨文华酒足饭饱之后,水泉给了一条“黄鹤楼”的烟说:“文华叔求人的事少不了要烟,这烟你拿去分。”杨文华推让了一下还是拿着烟走出了巷道口。

走出巷口迎面就是深秋季节保安湖吹来的晚风,化解了刚才酒后的躁热,夜凉如洗,一钩残月高挂。杨文华还在想着翠花那对硕大的奶子,要是能摸一摸揉一揉那该是多么舒服的事呵。由翠花他想到了自己的哑巴老婆,褶皱的脸上干老枯黄,完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太婆。虽说只有五十几岁的年龄,但面相最少要年老十岁,就是年轻时她那前胸也是扁平的飞机场,三个孩子自出生后都是老母亲用牛奶喂大的。但破窑出好瓦,三个孩子两儿一女都吸收了他和哑巴外观的优点,尤其是小女出落得像朵花。两个儿子都已成家,女儿未嫁。他们不愿守在乡村全都进城打工去了,每年也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住上三五天。家里只有他和哑巴侍奉着年迈的老母。他新盖的房子离杨湾老村有大约三百米,靠湖。因杨湾临湖过去有七八家渔民,由于水位下降,现在的湖面又被老板承包养螃蟹。渔民们都离船上岸在湖嘴盖了房,成了小杨湾。杨湾人盖房绝大部分往山边靠,他却往湖边走,在小杨湾边盖房,是因为他承包了两百多亩渔池。渔池是农业学大寨时围湖造田围的堰,一条大堤圈下两百多亩大寨田。如今又退耕还湖,他便承包下来养鱼。他养鱼不像别人那样养,他采取的基本上是自然放养。别人精养是:一亩水面放养多少尾鱼,几样鱼种,喂什么饲料,每天喂多少都根据要求来。他每亩水面放养的鱼苗一般只有精养的三分之一,原则上不喂饲料,因为两百多亩水面也有不少资源可供鱼吃,最多也是每年春夏两季都由哑巴打点山草丢入鱼池。再在大堤上盖了十来间猪圈,养了二十多头猪,猪粪猪尿都排入渔池作为鱼的饲料。他每两年干池一次,他家的鱼基本上属于绿色食品,因为没有污染,没喂饲料,比精养渔池的鱼味道鲜美多了,在市场上销路好。当然产量没有精养渔池的产量高,他也无所谓,因为他的面积大,不怎么投入不怎么费力,广种薄收。每干一次渔池收入也不下十万。加上养猪的收入,日子也过得火红。

黄莲山不高,江南丘陵地带,这样的小山包比比皆是。黄莲山虽说是山但没有树,给人的感觉总是光秃秃的。不长树的山肯定是穷山。农业学大寨那阵子,公社在这里成立过一个林场,封山育林,栽过树,栽的是山杉,那树也长起来了,而且成片,大的比海碗口还粗。其实穷山也是可以长树的。分田到户那时,一阵风满山的树不论大小都砍光了,叫人心痛。山又光秃秃的了。煤气进入农村千家万户厨房的时候,砍柴禾的人不多了,黄莲山的植被又长起来了,黄莲山又有树了,虽说是些乱七八糟的野生品种,又不高大,但那毕竟是树。

黄莲山还出产一种石材——青灰石。这种石材青幽幽的耐忍,长的可达四五米,厚度不等,可以做桥梁,没有钢筋水泥的时候,周边一些桥梁都出自黄莲山。这种石材还可以做门框,民间艺人们将石头精雕细凿做出来的门框美观耐用,只要黄莲山周边有房子就有石头门框,那石材都出自黄莲山。这种石材还有一大用处做墓碑,文化革命将墓碑列入“四旧”。一阵风把历史残存的墓碑吹平了。改革开放之后黄莲山周边的千家万户又为死去的先人立起了墓碑,那些大大小小的墓碑的石材又出自黄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