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故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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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爷爷,老屋,枯草牛

在我的印象中,爷爷很少下地干农活,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放牛。牛是生产队里的,分在相关农户家里管理,放养,生产队就给相应的工分作为报酬。一些有老弱人员的庄户人家都认领了生产队里的牛,我家领养的牛是一头水牯,水牯个头硕大,一对弯弯的牛角像镰刀,全身青黑色。

爷爷快八十岁了,但耳不聋,眼不花,身体很健壮。不抽烟,但嗜酒,喝得不多,但天天要喝。他放牛有些特别,春夏秋三季,只要牛不劳动的时候,他便去放牛。他将麻袋搭在牛背上,铺平,他的口袋里装着炒熟的苕片,蚕豆或是玉米粒,将他常年用的小方玻璃瓶,灌满一瓶苞谷烧,牵着牛出发了。那水牯很听爷爷的话,有时候他将牛牵到一个台阶下,他从台阶上骑上牛背,没有台阶的时候,他便对牛喊一声“低头”,那水牯便低下头来,爷爷便伸出一只脚,踏在牛角与牛头的结合处,身子扒在牛脖子之上的牛背处,这时牛就会抬头,将爷爷抬起,爷爷就会顺利地骑上牛背,坐在那铺平的麻袋上。悠哉乐哉地走出村口,或去河边,或去山上,找块青草肥盈的地方,牛吃着嫩草,爷爷坐在牛背上从口袋里拿出酒瓶,就着新鲜的空气,合着炒熟的苕片,蚕豆或是玉米粒,不紧不慢地喝着酒,有时还哼着楚汉戏文。直到牛的青草膛由凹凹的慢慢变得鼓鼓圆的时候,爷爷就知道牛饱了,他才赶牛回家。牛知道家,就是蒙着眼睛也能找回。那时候,是早晨或是傍晚,会经常看见爷爷骑在牛背上,迎着朝阳出去,披着晚霞回村,那画面始终印在脑海里不可磨灭。

到了犁耙水响的时候,牛就没有那么清闲了,得下地干活。有时候,父亲扛着犁耙,跟着牛回来,爷爷看着牛脖子上拉犁时磨下的血红伤口,便赶快用热水冲洗,敷上草药,说别让化脓,牛疼啊。牛替人受苦受累,就挣了几口草吃,人若不怜惜,对不起人家,人家也只活这一辈子。

我家的房子是“封火屋”,房子外围都是青砖结构,两边的山墙都有悠悠的马头墙,很对称。马头墙高出屋面,作用是封闭彼邻火灾越界,也叫“封火墙”,有了“封火墙”的房子,才叫“封火屋”。房子在村头,两面临山,满目青苔布瓦,两边外山墙的沿顶粉有一尺来宽的灰白彩带,画有鸟兽虫鱼的图画,栩栩如生,幽静深邃,原始秀丽。山墙的半高处,开有两扇小小的窗户,远远望去就像人的一双眼睛。透光效果不好,以致白天房内也暗暗的,所以每间房的天上面都配有亮瓦。我问爷爷为什么不将窗户开大些。爷爷告诉我,那是防盗的,只有窗户开得高,开得小,盗才不好进出。老屋每一块砖的缝隙中都充塞着悠久的保守传统;每一块瓦的楞槽里都沉淀着厚实的民风。房前屋后有葱茏的树木辉映。屋后的依山处,父亲用砖和石头搭了一间牛棚,这牛棚只在冬春时牛才进栏,夏秋时牛根本不进棚,就在屋边的树下过夜。因为外边比棚内通风一些,畜与人同牛一样喜欢凉爽。

冬日的太阳就像三天没吃饭的老人一样,慢慢无力地爬上山坡,树叶落尽了,野外一片衰草枯黄,爷爷开始收理牛棚了。他用泥巴将牛棚墙上的每一处缝洞糊严,以免穿风,他将牛棚室内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用麻袋在栏门前做了一道布帘挡风,才将牛牵进牛棚。牛是半年辛苦半年闲,冬播之后,牛就没有什么活可干了,这时候爷爷也天天放牛,每天牵着牛外出,这时节爷爷是不骑牛的,我问爷爷:“冬天为什么不骑牛?”爷爷说:“冬天牛只有枯草吃,枯草缺营养,牛瘦了,还要它驮着我这一百多斤,于心不忍。”冬天返青作物不多,牛在野外也基本不怎么吃枯草,仅仅只是走动,爷爷却说:“虽说它不怎么吃草,但牵出来走动走动,总比老关在牛棚里好些,再说爷爷喜欢田埂埂,田埂埂把田野画成四四方方的,走在田埂埂上,心里也方方正正的,安稳。”

冬天的一场雪铺天盖地地下下来了,雪是夜晚下的,早晨起来漫山遍野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爷爷早早地起床就去牛栏,他将牛粪一箢一箢提出牛栏,送到牛粪堆里,那将是开春的庄家肥。他在牛栏内开出一条小沟,将牛尿排出栏外,又从灶堂里挑来草木灰,倒在牛睡觉不远的湿地方吸湿,以保持栏内干燥。爷爷在干这些活的时候,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爷爷,只是两片肥厚嘴唇左右磨动打回嚼,旁边堆着稻草它也不吃,爷爷说牛是口渴了,老吃枯草一定是要喝水,爷爷便烧半锅热水,放在木盆里再兑些冷水端给牛喝。我问爷爷为什么不把牛牵到水塘里喝水,又烧热水又用木盆挺麻烦的。爷爷说,下雪了,水塘里的水怪冷的,牛喝了会不舒服的。我想爷爷肯定是对的,牛不舒服又不会说,也许说了,它那一哞一哞的,就是说话,可是人听不懂,我想爷爷一定是听得懂的。爷爷将木盆的温水端到牛嘴边,牛喝水了,我看见牛的食道在蠕动,还一咕一咕地响,牛真能喝呀,那么大一盆水都被它喝完了。

冬天到,新年也就快到了。小年的时候,爷爷要母亲做盐粑给牛吃,母亲根据爷爷的要求做了。所谓盐粑就是将米磨碎加盐水放进锅里蒸熟的粑粑。爷爷拿盐粑去喂牛,爷爷将牛牵出牛棚,就在老屋的山墙下,爷爷将温热的盐粑分成小块,一块一块地塞进牛的嘴里,牛嚼着盐粑,还时不时地伸出肥大的舌头舔舔爷爷那双青筋凸出的老手。我问爷爷为什么做盐粑喂牛,爷爷说:“年到头,月到尾,牛做得很辛苦,给牛改善下伙食,盐粑可以打掉牛肚内的病虫,还可以防止牛的骨质疏松。”

一道残阳从西边的山坳里照射过来,照在老屋的山墙上,照在爷爷和牛的身上。爷爷和牛的残影映在老屋的山墙上,多美的一副天然画呀!爷爷喂完盐粑,把牛牵进牛栏,还在牛栏门前放了挂散鞭,噼噼啪啪传向远方,牛,也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