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故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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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饥荒

我会记事的时候,正是“大跃进”化钢铁之后的饥饿年景。集体的大锅饭已经没饭可煮了,各家各户的小灶又冒起了炊烟。然而,千家万户都在为填饱肚子而劳碌。身体强壮的能从村后的河里挖藕来摆脱家里的饥荒,我家却受着饥饿和死亡的威胁。

全家五口人:父亲、母亲、两个姐姐和我。劳动力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父亲年近五十,又染上一身病痛,成天气喘吁吁,不能负重,饭量且大。人说他是:“黄瓜肿,气和镉,只吃得,做不得。”有时他也来到河边,看着满河热火朝天的挖藕场面而跃跃欲试,怎奈病魔缠身,终是可望而不可及。

为了度过饥荒,两个姐姐和我都挂起竹篮向田野和山岭进军挖野菜了。挖野菜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秋末冬初的节令,漫山遍野一片荒凉,蓑草满坡,偶尔才有几株秋令作物冒青,点缀着枯黄的山野。我见青便扯,拉到篮里便是菜,往往一篮,经过姐姐挑选后所剩无几。在饥饿的岁月里,漫山遍野,浩浩荡荡,到处都是挖野菜的人,田头、地边、旷野、山坡,一处不漏。不久,能吃的野菜也很难找了。

母亲是位刚强的女性,为了摆脱家里的饥荒,她与大大小小的男人一样,脱下棉袄,系上草绳,带着十五岁的大姐下河挖藕了。一天,北风呼呼,漫天卷着浓云,母亲照例带着姐姐下河了。中午竟下起了毛毛细雨。父亲坐在灶门前烧着热水,他见天下雨了,以为母亲快回来了,准备好热水,母亲和姐姐洗脸洗脚,身子暖和得快些。灶膛中的火映红他那肥皮肿眼的面颊,等到灶膛中的火奄奄一息时,他才不紧不慢地添进一把柴禾,然后操起长长的吹火筒“呼、呼”地将火吹燃。

锅里的水也“吱吱”作响了。父亲才叫我和他一起去河边接母亲和姐姐。父亲戴着斗笠双手互相插进袖筒里,弓着腰向河边走去,我也戴着斗笠紧随其后。

我们来到河边,站在坡岸,到处一片雨雾蒙蒙,看不清河床的中间,不知母亲和姐姐在哪里,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到满河都是新翻过的污黑的泥。偶尔传过来水击声。眼前一片荒凉,岸边干枯了的水草在寒风细雨中摇曳。北风呼呼,卷着毛毛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细雨中还夹着零星小雪了。我使劲喊着母亲和姐姐。

“起来啦——”许久才传来姐姐的回音。

我和父亲循声望去,仍然只是一片雪雨蒙蒙,毛毛细雨慢慢不见了,取代它的是越来越大的雪花。许久,我终于看见有两个泥人冒着雪花在泥水中向岸边蠕动。母亲和姐姐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时我才看见。母亲身躯高大,如今又冷又累又饿,在河泥里每移动一步都是很艰难的,她依次将藕、泥瓢、铁锹向前送一步,自己再两手撑着稀泥向前爬动一步,交替地前进着。她们一步一挪终于上岸了。母亲和姐姐下河前就没戴雨具,现在全身都是泥巴,没一处是干的。头发上粘着泥巴,泥巴上面又有雪花,雨水又顺着头发往下流,嘴唇冻得发紫。可母亲还是很高兴:“苦人天照看,今天找到了一块别人没有挖过的地方才挖了这么多。”母亲高兴地指着一大捆藕对我和父亲说。

我和父亲抬藕。母亲和姐姐就着沟边的水洗身上的泥。洗脚时,母亲和姐姐冻得牙齿咯咯作响。

回到家里,一家人也有短暂的欢乐。我和二姐提来水,顶着从天井上飘进来的雪花洗藕。父亲喘着气将洗好的藕带节在砂缸里磨成渣。母亲和大姐在灶膛前边烧水边烤火,有说有笑。其实我家正在“等米下锅”。

“饭”熟了,名曰饭,实际上是磨成的藕渣和野菜煮成的糊糊。双双眼睛都集在锅里,人人食欲大增。母亲操着锅铲,这是我家不成文的惯例,什么时候都是母亲操铲。母亲用锅铲将锅边周围一圈稠的盛了满满一碗给我,如法炮制给父亲一碗后,才将满锅搅动使稀稠均匀,依次大姐、二姐,最后才是她自己。母亲总是吃苦的时候在前头,享受的时候在后头,这就是我的母亲!

冬天一连下了几天雪,漫山遍野一片白,树白了,房子白了,野外的山山岭岭全白了。河里的藕几乎挖尽,野菜已被大雪覆盖,无法采了。母亲带着我们开始扒树皮,也不是所有的树皮都能食用,好像只有榔树、椿树、桃树等几种树皮可吃。树皮烤干后,用碓臼一冲合着枕头里的存糠壳,用磨子一磨,筛下粉做砣砣吃。吃的时候,进口还不坏,就是拉不出。

父亲的脸更肿了,两个姐姐面黄肌瘦,母亲那宽大的脸也有浮肿了。饥饿,再也无法忍受的人们,他们发狂了。为了填饱肚子,他们无视人民公社的法规,忘记了耕牛是农民的宝贝。他们开始分种子了,开始宰牛了。一仓仓谷种分了;黄豆、玉米种分了;连芝麻、绿豆也分了;一切可吃的东西都分了。在一个个月黑风高之夜,在若明若暗的油灯照耀下,一头头耕牛被宰杀了,尽管它们还年轻,仍是流着眼泪倒在血泊中。

母亲把分回的黄豆、绿豆、玉米和谷一起拿到磨子上磨细,合着糠壳一起下锅,搅成很稀的糊子度日。母亲把每次分得的牛肉、牛皮、牛肚等都很认真地洗净,放在锅里煮烂,盛在盆里,放在天井的高凳上,第二天早晨,那肉糊糊便冻成块,然后母亲便将其切成小块,计算着每天吃多少,吃多少天,决不让全家人大吃大喝。

饥荒在继续着,日子真难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