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故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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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狗子

永军的乳名叫二狗子,乡下人迷信为了小孩好养,往往给小孩取个贱名,其实那是骗人的鬼话,二狗子原有个哥叫大狗子,大狗子、二狗子按说名字一样贱,可大狗子在三、四岁的时候就得疳积死了,而不因为他取了个贱名就活下来。由于大狗子死了,二狗子就变得金贵。好吃好喝父母都让着他,做什么,要什么都依着他。渐渐到了入学年龄,他父母把他送进学校,可他学习成绩上不来,调皮捣蛋出格的事儿却做了不少。读了两个一年级、三个二年级之后,就十分厌恶上学,他一次一次地逃学,又一次一次地欺负同年级的同学,老师和同学都怕他、恨他。他的父母也觉得这二狗子不是块读书的料,就不让他上学了。辍学的二狗子十三、四岁的半大小伙子,四肢却发达,人长得树高似的,整天不想干活。那一年政府征兵,二狗子偷偷报了名,终因年龄原因未去成,因此,他立志要当兵,将自己的名字改成“永军”,那意识是永远要当人民解放军。

永军越大越不像话,头发留得老长,看人的眼神那么阴沉,那么凶悍,且不拿正眼看,好像每个人都欠他三斗米似的,村里的老人都看不惯他,有时坐在冬日的太阳底下,指着永军的背影说三道四的,永军却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这些老不死的,吐气比猪屁还臭。”

当时最怕他的还是生产队长和记工员,他经常为工分的多少骂记工员,队长不派他的工,他会骂:“狗X的队长,为什么不给老子派工?”所派活路不乐意,他又会骂:“别人不干的活,凭么事要老子干?”队长忍无可忍,有一次和永军打了起来,这一打他就在队长家里赖了两天不出来,后来队长就报告了大队,大队就去派出所请来了公安,公安穿着蓝裤,雪白的上衣,鲜红的领章来到队长家要带永军去派出所办学习班,急得永军的母亲给永军下跪,他才离开队长家,后因其他人求情,公安才没有带走永军。那事之后,怕他的人不惹他,打得过他的人也不敢把他怎样。

要说永军也不是完全不愿干活,若是他感兴趣的活路,他干得就十分卖力而且也积极,每年春夏两季到湖里捞水草肥田,捞水草的活也是十分辛苦的,工分很高,但他愿干而且积极。生产队里的两只小木船,一前一后升着白帆,前进在有浪的湖面上,他打着赤膊,穿着大裤衩,迎风站在船头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很快意。村里有一块祖坟山,那是一大片山场,村子里谁家的先人去世,就在这山场找块墓地安葬,按惯例谁家的子孙都会给先人立块墓碑,年代久远,祖坟山上的墓碑有增无减已是墓碑林立。破“四旧”时,这些墓碑划归“四旧”之列,划归“四旧”之列的东西必破不可,在生产队的几次群众会上,队长作了动员,要求:各家的先人墓碑各家挖。都是为人子孙的,这种挖祖坟头的事谁都不愿干。会场冷场了。没想到永军站了起来:“队长,我干,全部承包。但挖倒一个碑记最少要两个工分。”

听到这话,永军的父亲冲上前去给了永军一耳光:“你这天收的孽障,祖上无德,养了你这么个畜生。”

永军的母亲也给他跪下:“一公之祖,一婆之孙,二狗子耶,积德,积德啊!”

父亲的打,母亲的跪并没有挡住永军破四旧的决心,第二天永军还是扛着锄头和大锤上了祖坟山,见墓碑就锤,锤不动就挖。使那些“故先考”、“故先妣”们一个个缺胳膊少腿地仰面朝天。

不久,席卷全国的文化革命开始了,这个“革命”永军开始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去了镇上,镇街的墙上到处贴满了标语、漫画和大字报,那些大字报多数字他认不全,大字报中的人和事他也一概不知,但“大字报”三个字他认得。成千上万人游街,他跟着游街的人群走了一上午,游街的人群个个带着《毛主席语录》本,高呼着口号,个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在那么多的口号当中,有一句他听清了,那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次镇上之行,使永军大长了眼界,镇上这么热火朝天地革命,我们乡村怎么能冷火秋烟呢?一个伟大的构想在他的大脑里滋生、膨胀:回村上革命,回村上造反。鲁迅笔下的“阿Q”去了趟鲁镇,有了见闻,就回卫庄“革命”了,当上了“革命党”。“阿Q”的子孙真是不乏其人,我们的永军和阿Q有一脉相承之美,异曲同工之妙。

永军回村革命,做了件让全村人瞠目的事情,他在生产队仓库的角楼里找出了全村祖先牌位。那是一块高一点二米、宽零点六米、厚四百的整板,正面中间凸出一行阳文“先祖X公XX老大人之灵位”,还镶有花纹底座,油漆漆成酱红色,制作年代不详,就是村里的老人也说不清。这是我们村第一位在这里落业的先祖牌位,全村共同的先祖。永军将这先祖牌扛到村前禾场边的槐树下,用斧子劈成了柴火,浇上柴油,点起了一把火,那熊熊的火焰冲起一米多高,那隆隆的黑烟熏焦了半空中的槐树叶。

永军的妈是在永军已点着火的时候知道这消息的,她从厨房拿出砧板和菜刀赶往村前的禾场,永军已经逃离了禾场。永军的母亲边走边用刀剁砧板边骂:“挨千刀剁的杂种,炮子穿心的畜生……”反正是什么挖苦,什么伤人心她就拣什么骂,恨之入骨,在旁人听来,那绝不像一位母亲在骂自己亲生的儿子。秋日的晨风吹动着她灰白凌乱的头发,老人老泪纵横。

时间一晃多年,父母辞世,永军慢慢步入老年,老婆结结离离共有三次,最终是没有女人愿意和他过日子,年满花甲还孑然一身。前年村上建祠堂、接太公,永军又是积极的组织者,摊派、集资、募捐他工作得十分辛苦,在找我募捐时,我问永军:“祠堂建起来后,神龛上没有祖先的牌位,么办?”

没想到永军毫无愧色而且很富有哲理地作了回答:“劈了,还可以再做。”

我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永军,哑口无言。要知道有许多东西是不能说破坏就破坏,说再建就再建的。这一点,二狗子永远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