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故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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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卑微人生

我所生活的城市离老家不远,老家经常有我的父老乡亲,故旧亲友,生意小贩各种层次的人来我这里做客。他们来有叙旧的、有借宿或借钱的、有求办事的,各自的目的不尽相同。

前不久下班,我的住房楼下有一位老人依墙坐着,见我后连忙右手撑地左手扶墙略带艰难地站起来,冲着我:“大侄子,下班了。老叔找你麻烦来了。”

他讲话时低眉顺眼的。尽管我离老家不远,但父母早逝,已经很久不回故乡了。岁月催人,故乡的人和事与我记忆中的已有很大出入。就眼前这位称我为“大侄子”的老人,我真还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了,更何况他说找我“麻烦来了”。听到“麻烦”我就感觉麻烦。我望着他半天没有反应。

他向我面前迈进两步说:“大侄子,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你泉叔呀。”他边说边将那张黝黑的老脸向我眼前仰起。

泉叔,我脑海尽力搜寻关于泉叔的记忆,呵,想起来了,在我的故乡确有一位泉叔,一位老是乐哈哈的泉叔。有关泉叔的故事也断断续续传到我耳边。泉叔有一个儿子,早年在建筑工地上从六楼的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媳妇改嫁了,留下两个刚会走的孙女,老伴哭瞎了。瞎子老伴带着两个孙女操持家务,泉叔一个人耕种几亩责任田,农闲时来城里捡破烂换几个零用钱。

我上下打量着站在我面前的泉叔,泉叔上衣下裤虽旧但洗得白净也算整洁,明显保留着老家每逢串亲换身好点的衣服的习惯。只是领口的内衣显得一圈油腻腻的脏。除了那方脸盘与我记忆中的泉叔重合外其他都变了:先前白净的脸变黝黑了,先前明亮的眼睛变浑浊了,先前的平顶头如今剃光了,先前的满口白牙现在被劣等烟草熏得锈蚀斑黄了。多年不见的泉叔老了。

“呵,泉叔,我认得,认得。”我木然地说着。

“记得就好,我说大侄子怎么会忘记我呢,大侄子不是那种金贵了就忘本的人。”泉叔对我居然能记起他表现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满足。

泉叔随我到家,我请他坐,他伸手摸摸沙发不坐,却到厕所里找出小凳依沙发坐下。泉叔说在城里捡破烂先后有五六年了,早就知道我住在这里,就是不敢来,怕人说我还有一个捡破烂的叔,丢了我的脸面。

我递杯水给泉叔:“泉叔找我有事吗?”

见问,泉叔才告诉我:上午泉叔挑着一担破烂,路过一个建筑工地,一位看场的见泉叔破烂里有两根钢筋,硬说那钢筋是在他工地里偷的,泉叔说不是,那看场的见泉叔还敢犟嘴,走上来扇了泉叔两耳光,并将全担破烂劫走。

“大侄子,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我真的没偷。”泉叔用一种申辩的目光看着我,从那浑浊的眼神里我看出了泉叔的诚实。

“那后生家,看情形也是个农村来这里卖工的,他凭什么就这样欺负我,劫我的东西还打人。”泉叔悲中带怒。

“大侄子,帮泉叔伸个冤吧。”泉叔语调带着哀求。

我留泉叔吃饭并答应和他一起去找那个看场的讨个公道。

吃罢晚饭,城市里已经亮起了万家灯火。路灯下,泉叔的脚步不如记忆中的矫健了,走至一黑暗处,泉叔却拉着我:“大侄子,这里黑你没走惯夜路,让我走前吧。”说着抢先一步向前走去,我望着泉叔在前面晃动的身影,有如一截明亮的路标!

“走过这道彩条布的围墙就到了。”从泉叔的语气可以听出是怕我厌远而改初衷。

果然走过彩条布的围墙有一个简单的场门,一盏高炽灯明晃晃地照着,泉叔指着场门内工棚里坐着的一位三十来岁的人说:“就是他抢走了我的东西,还打了我的人。”

那人也从工棚里走出来,见灯光下的我西装革履人模人样的,就先怯三分。

“怎么回事?你先说清楚。”我也虚张声势地气势汹汹唬他。

那看场的别看他人长树高的,其实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见我一副凶狠图报复的气势,又不知我的底细,软了。其实我最怕吵嘴打架,在来这里的路上就曾一度后悔此行,见他软我窃喜,故意张扬我的凶狠,用手指着他:“说清楚,说清楚。”

“我错了。”他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东西呢?”

“我卖了。”

“卖多少钱?”

“两块七。”看场的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碎的毛票递给泉叔。

我有点得理不饶人地指着他:“东西的事算是了结了,你无故打人怎么办?”那看场的横眉愠怒地斜视着我不说话。

“大侄子,我们走,你是何等样人,跟他这种人吵,有失你的资格。走,走。”泉叔边说边推着我走,好像他全然是个局外人,和看场的发生冲突的是我而不是他。我还想教训那人一番,但又怕他真的发狠和我搞起来,因而就着泉叔所搭的阶梯见好就收地走了。

在临分手时泉叔邀我去他窝居的地方看看。泉叔在郊外的山边依坑用砖头搭起一处矮棚,上面盖着破油毡破石棉瓦,外面堆着乱七八糟的破烂。低头进屋,里面黑古隆冬的。泉叔点亮蜡烛,红烛发出黄黄的散光,将小窝棚照亮,依门处用砖头垒起一座灶台,上面放着一口断耳的破锅,紧挨着泉叔睡的地铺。屋里没地方可坐,泉叔招我坐在铺上。落座后映入我眼帘的是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空酒瓶、香水瓶或是其他各类用途的瓶子,最少有两三百个,造型都很美,泉叔用砖头垫着,一排排高低错落摆放有致,在烛光照耀下瓶瓶发光,全然一道景观,我眼前放亮,在这低矮的窝棚里竟有如此亮丽的收藏。

泉叔在那窝棚里给我讲了他许多的人生故事,讲了故乡许多的生生死死、恩恩怨怨。那晚我很晚才回家,想着泉叔的生活,想着泉叔的收藏,想着泉叔说的“活着是多么好!”……泉叔是生活中的乐观者,卑微愿望的满足者,是热爱生活的人,他的人生在生活的底层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