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5放学铃声的余韵里,我顺着庞大的人流前行。男生女生们三三两两边笑边闹,阳光很好,我忽然看到了正蹲在我面前,低头专注系鞋带的你的背影。
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书包里我舍不得启封的零食是你已然跨出的第一步,我捏了捏握在手中的书包带,心跳在骤停之后迅速变快。
如果能知道你的QQ号我就圆满了。想到这儿,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重重拍了你一下。
你回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我仿佛看到全世界都在你认出是我之后迅速绽出的笑容里沦陷殆尽。
可是仲嘉亦,一切美好竟然只持续了一秒。
下一秒,你的笑容忽而夸张放大,你激动地大跳一步,飞速转过身,怪腔怪调的,大声叫起一个类似“林胥”的陌生名字。
一个男生从一群人中间被推了过来,趔趄两步站定,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声音有点干涩有点突兀:“另维,呃,我叫林胥,奥利奥好吃吗?”
“……”
耳膜里轰隆作响,思绪仿佛突然生了锈,我又一次紧了紧握着书包带的手,仲嘉亦,原来你不过是个送递员。
“另维?”
“嗯?”我终于回过神。
林胥很是僵硬地笑了一下,拿出放在牛仔裤兜里的手摸摸鼻翼又放回去,“呃,周六放假去吃烧烤吧?”
“让我想想。”我说。
可是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该想什么。
△3
我想要你的QQ号。
不一定非要加上好友,把你单独放进一个组然后取上个类似“⑴。︿”的酸涩名字,日夜企盼头像亮起来,佯装偶遇大肆聊天增进友谊。
我想看看你的空间,你哪怕是从别处转来日志,装满你四处留下的印记和许多朋友的脸的相册,标明了什么人离你最近的留言板,再关注一下你的签名以及个人资料,以此参观参观你的心情变化,就会觉得自己离你很近很近了。
我停下把玩手机的手,开盖翻出上次放学路上林胥留下的号码,飞速发起短信:“林胥,周六放假我们去吃烧烤吧。”
仲嘉亦,这是我第一次,连最爱的脆骨都食不知味。
离开烧烤店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林胥在我旁边欲言又止,一副想说“我送你回家吧”却不敢说的样子。
可我一点也不想回家,仲嘉亦,我还有很重要的事尚未开口。
所以我转过脸,朝着林胥“喂”地打破了沉寂。
“我突然想去上网,你去不去?”
林胥愣了一下,然后一连点了很多头。
网吧的双人包很暗很暧昧,加长沙发上,我和林胥把各自的键盘敲得啪啪直响,我专注地一一打开QQ、MSN以及邮箱,心里则不断演练着“林胥,把你Q号说一下”这句话,力争达到偶然想起随口一问的效果。
“对了另维,说下你的QQ号。”
我转头,林胥的目光还在屏幕上,看起来并不在意自己刚刚讲出的话。
我转回脑袋,报出一串数字。
“咦?你空间我进不去呀。”
原本是打定了主意回去之后再慢慢研究的,却在不小心点开之后,发现林胥的空间只对指定的人开放,功亏一篑的恐惧让我顾不上辛苦塑造的“不在意”脱口便问。
“哦,你等一下,我来调。”
命中注定也莫过于此了吧。看着林胥空间里数额庞大的访问与留言,我知道一切都手到擒来了。
△4
康奈尔学者的六度分隔论声称世界上任何两个人,都可以透过彼此的六个朋友相互牵连而产生相关性。也就是说,我们之间最多最多只隔了六个人的距离。
仲嘉亦,康奈尔学者当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一定是因为他们没有被给予玩转QQ号的机会。
从QQ群到QQ空间,陌生人与人间的距离被拉近到了无法想象的程度,从初四暑假,我无意间点开我的访客的空间,点开我访客的访客的空间,串点几个空间便进到我失散了十几年的幼儿园玩伴的空间时起,我已经深悉网络的查找能力。
所以仲嘉亦,就算你没给林胥留过言,甚至不在他的“来访记录”、“我关注的人”、“你可能认识的人”里,我也能通过一层层点开与你相关的人的相关的人的空间,最终进入你的QQ空间,获悉你的QQ号码。
我忙碌得很是开心和紧张。
月假,清早起床我便伏在电脑前,QQ空间的网页开了一张又一张,我还在不断研究这些从相册、留言板和日志回复中透出的关于该空间主人及其生活圈的信息,线索越来越明确而密集,我的心跳急速加快又忽而无限下坠,伴随着“仲嘉亦”三个字被人以任何形式写在空间的任何地方。
却原来是一场空欢喜。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QQ空间成了一块半私人领地,仲嘉亦,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几个像是你的人,好不容易等到这些网页数据下载完成了,转眼,所有的企盼和窃喜便尽数淹没在了“对不起,该空间只对好友开放”、“对不起,该空间只对指定的人开放”、“请输入密码”、“请回答问题”这些不可躲避的门神里。
仲嘉亦,我披荆斩棘,精心策划了这么多天,终于还是功亏一篑了。
△5
故事跌宕到这里,似乎该是高潮了,我们的交集会因为林胥而开始迅速频繁,一切会因为我喜欢你而错综复杂。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
假期里我因为倾尽全部精力翻找你的QQ空间,忽略了林胥的诸多问好与留言,再回学校时,他便不再来找我了。
其实全世界每一所高中都存在着这样的人,坚信有特长为出路护航便可以不学习,于是集结着同类人整日无所事事,无聊了就追追女生解闷,在校园里格外显眼地活。
仲嘉亦你却不一样。
你看起来沉稳而内敛,在那一群个子很高,声音洪亮,造型夸张,日日招摇而过的人中间,我从没见过你大声说话,你连眉目间的笑容都永远淡淡的,虽然也时常和一些女生站在一起说说笑笑,但看起来终归是一个宁静得不容靠近的人。
你还温柔和善讲礼貌。
我有一次在食堂排队打黄豆面的时候遇见你,你站在队伍顶前,食堂里人满为患嘈杂一片,你一边排队一边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目光掠过我的时候,你顿了一下,随后友好地轻笑开来。
我大着胆子上前把手里的饭卡递给你,仰起面:“同学,队还好长,你行行好帮我打一两黄豆面吧。”
你听后轻轻退了一步,在身前让出一个小空间,答:“你直接站我前面吧。”
原本移动缓慢的队伍忽然就变得很快。
我站在离你很近的前面,同你一起细细碎碎地挪步,喧哗刺激着耳膜,小窗口里老大娘叫喊“要啥子”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想了好多种无关痛痒有点无聊的开场白,准备深呼吸然后开口说话,可直到我的面被甩上窗台,我不得不端起它对你说再见的时候,也没敢张嘴。
仲嘉亦,我后来常常想,如果我再大胆一点,当场就与你相聊甚欢然后结识你,或者如果我直接张口问你的QQ号,我们的故事,会不会就会变得比现在长。
在我的心脏里,你是一个圆心,吸附了我听来的看来的想来的与你有关的一切然后迅速膨胀,胀满了我的思想、我迈出的每一个步伐,满到我只要一想起你,就有一种痉挛般的酸甜的疼。
仲嘉亦啊,我的日子就这样仓促的,在指间里淌泻而过了。
你们高三下学期,体育生的最后一轮考试——体院单招姗姗迟来,据说这种考试包含了文化课专业课甚至体检,因而持续的时间很长。学校对体育生硬性要求的缘故,你们倾巢而出,我们整座校园都好像因此少了许多生气。
我开始不那么喜欢呆在学校了,每天都绞尽脑汁向我的播音老师申请添加我从前逃都来不及的专业课,从最初两星期一节到一星期三节,我频繁外出得连课桌都开始落灰了。
仲嘉亦,再过些时日我便要彻底离开学校,去念将来监考老师办的考前冲刺班,过了年艺考一开始再四处奔波近两个月,忙完一切回去,高考的倒计时牌就俨然只剩下两位数。
而那个时候,你早就不知道在哪里,遇见哪些新的男孩女孩,过着与我截然不同的生活了。
没有别的结局。
△6
你的高考如期而至。
仲嘉亦,你敢相信吗,就在我们最后一天的交集里,上天赐来了结局。
6月6日中午,我们提前放学大动桌椅布置高考教室,三十张桌子选定后,老师发下印有考生信息的白纸条,从前传后,由桌子的主人将它贴在桌角。
没错,仲嘉亦,我直到松开捏着你的名字和照片的手小心翼翼把它贴好,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简直不敢呼吸。
放学了,我趴在我的你即将到来的课桌上不起身,我想留给你什么,可我如果有能力在高考考场留下什么,我就不费才费力地学艺术了。
仲嘉亦,恭喜你坐上我的桌子,我祝你高考顺利!
小学妹一枚~我思索再三,最终捏着钢笔在桌面中心写这行字的时候,因为太过用力,木屑都堆了一小撮。有一粒飞到眼睛里,不适、恐慌什么都没能浇灭我的紧张和窃喜。
我放假两天回来,你们整个高三已经人去楼空。
事实也真如我一直祈祷的,你没有撕走你的白纸条,我连忙取下它,用橡皮擦擦沾了灰的你照得有点憨的脸,又赶紧偷偷摸摸塞进笔袋。
仲嘉亦,数学课我发现桌上多了一行字的时候,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事实上,我辨清内容后,更加不敢相信眼睛。
谢谢你哈,是美女吧?是美女的话加我哈~我仲嘉亦,QQ:61957386△7
QQ号。
是我在许久以前处心积虑使尽小心思也没能拿到的你的QQ号,长久以来我认定了它太过神圣而不可得,现在却这样被你随随意意写在我桌上,我真的不知道该欢呼还是难过。
就像你这个人。
因为年级不同,我完全没有机会接触与了解你,又因为同校,我总是能隔着刚刚好的距离看到你。因此,你在我眼里,就是食堂里讲礼貌的谦和少年,就是平均身高不低于188的一群人里表情最淡最安静笑容最好看的少年,就是篮球场上飞扬着刘海与衣摆的少年,就是安静、淡然、沉稳但极能勾人心魂的少年。你由无数幅勾画精细的平面图组成,每一幅都是我极近完美的想象。
不是真实。
(选自《萌芽》2011年5月刊)
金色弧线
顾文艳
徐涂生用冒汗的指尖揉着右耳后面不断跳动的脉搏。今天早晨一起来他就感到颞颥一阵剧痛,仿佛是有一块铅重的黄金直直地从万丈高空打落到他的脉搏神经上。紧接着,他全身上下都开始跟随着颞颥旁那越跳越剧烈的脉搏颤动起来——左右两眼皮都跳过了,他也因此无法判断今天的运势。
是因为落枕么?徐涂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个晚上都在落枕,但他这么多年每天还不都好好的没什么感觉。是因为薪水下调而烦恼么?徐涂生进入“小葛广告公司”当文秘以后的短短两年内一共经历过十七次工资下调,如果说人对冷热都有适应性的话,徐涂生对公司的减薪也有了免疫能力。是因为失恋么?徐涂生今年二十五,从大二那年开始就没再谈过恋爱,他都已经快忘记“恋爱”二字是怎么写的了。
徐涂生揉完右耳后的颞颥,又去抚慰疼痛不已的左耳颞颥。地铁上的空调开得很足,使得他刚才一路小跑赶上这班地铁而流下的点点汗珠全部慢慢地被神奇的表皮毛孔吸收了回去。徐涂生用右手肘撑住地铁扶栏,举起左手看看时间:下午一点三十二分。
2008年8月10日的北京,下午一点半。徐涂生暗笑,庆幸自己暂时还在这凉凉的地下巨龙里而不用与热浪战斗。
地铁里的人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最近几天都是这样——自从8月8日晚上那巨大的画卷被掀开、巨大的火焰被点燃之后,徐涂生两年来一直上班下班坐的地铁线就开始人满为患。这条地铁线通向国家体育馆——著名的鸟巢、水立方都可以在这一站的地铁口看到。
徐涂生从大学考到北京开始在这座城市待了近七年,成功申奥开始到现在也正好七年。不知道是因为徐涂生真的很忙压力很大还是因为他打心底就对奥运会没兴趣,七年来,他从来没有去看过鸟巢、水立方之类的外地人都来看了好多次的建筑。
徐涂生的座位前面挤满了人,他忍不住把脸别过去看窗外。地铁窗口外面一片漆黑,只看得到地下墙面墨汁一般滴水的黧黑的废水,还有一成不变的可以用肉眼看到的地下风的痕迹。不知不觉中,他竟看了这一成不变的黑色和一成不变的地下风七年;不知不觉中,他竟在这里待了七年。七年前,十八岁的徐涂生以浙江省丽水市青田县高考状元的身份来到了北京师范大学。带着全县人的希望,他怀抱年少轻狂的勇气来到北京,却在时间、现实中失掉了这份勇气。跌跌撞撞地拿到一张毕业文凭之后,他不敢以全县人的希望的身份回去,只能在这座城市打拼。时光从来不会原谅人们的轻狂抑或失足,于是现在的徐涂生,依旧挣扎在这片熙熙攘攘里,找不到大口呼吸的氧气罩,找不到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不止几次地在落枕的早晨回想过去的日子,感觉像是上帝给他开了个玩笑——先是让他跨上云端,然后逼迫他来到云端边缘,往下纵身跳,像白天的流星一般在空中划上一道金色弧线,一道转瞬即逝,没有任何价值任何意义的弧线。
一大群人下站了,徐涂生大口大口地呼吸,一面在心里愤愤地想:我将来一定一定不要再过每天都乘地铁的日子,老天,让我自由地开自己的车的那天快点来吧!想完这番他突然清醒过来,对着前方各自操心着各自事情的人们做了个可笑又无奈的微笑——他想那一天已经想了整整七年,而那天,也许是永远都不会来了。
徐涂生揉完颞颥,转过来看看周遭那些忙碌的人们。他的左边是两个背着书包的中学生,在激烈地讨论着昨天翘了补习班去看的那场女子射击赛,一个在抱怨杜丽的失误让自己没能见证首金,另一个则不断为自己最爱的射击选手辩护。徐涂生有点自嘲地笑笑,他对奥运全部的了解就是电视上广播员的报道,报纸上偶尔瞥见一眼的某个期待值很高的运动员的姓名,因为听太多遍以至于忘不掉旋律的《北京欢迎您》,还有偶尔为公司事情打的时路过天安门前的那个“京”字下面的倒计时。他又转向右边,右边是两个脖子上挂着金黄色奥运入场证的人,其中一个皮肤很黑,像是阿拉伯国家的什么人,另一个中国人正吃力地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跟他说这些什么,他则不住地点头。
奥运,真的来了。徐涂生忍不住从内心深处发出这样的感慨,他实在是不忍心面对着脆弱的时间——这脆弱的、无情的、从来不曾为他停留过的岁月。
正当徐涂生沉浸在自己那悲观无奈的多愁善感里时,一个穿着条纹连衣短裙的女人被人群挤到了他前面,那撩人的香水味一瞬间包裹了他四周全部的空气,他有点不自在地动了动,几乎要打一个喷嚏出来。他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女人,她大概二十来岁,身材高挑,戴着一副巨大的墨镜,一手抓着一个亮红色D&G手袋,另一只手拿着一只亮粉色最新款滑盖手机,涂着亮色唇彩的嘴唇因为不耐烦而不停地努动着。
有钱、随性。两个形容词在徐涂生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决定低头寐一会儿,中午被迫乘那么久地铁回家拿忘记的文件的他已经很累了,只是今天说不清楚的疼痛一直折磨着他,好像是在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