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之行
刘文
独自旅游通常并不是真的找不到同伴,也不是真的享受那样奔波劳累的感觉,充满吸引力的,更多在于那些在旅途中遇到的人。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哪里遇见谁,所以生命便更像一场华丽的冒险,充满了未知的神奇,需要敞开怀抱去微笑、叹息、挥霍以及流泪,然后努力在稍纵即逝的盛宴里,篆刻下记忆倏忽出现又悄然逝去的人和事。
在欧洲的第一次独自旅游是去波尔多,原本是结伴而行,临行前收到同行者短信说他有事不能前往,而我偏偏又偷了点懒,把计划行程统统交给他去做,所以当我硬着头皮一个人上路,顶着满天星斗走下学校那段崎岖山路的时候,需要费很大力气让自己不动声色。
开端还算顺利,好心的出租车司机把在街角望着路牌一脸迷惘的我载到了目的地,还很好人地没有收钱。我误认为自己能力强大处变不惊,便一时兴起决定去郊外的酒庄看葡萄藤。火车停站时分我使出浑身解数都打不开车门,然后被迫乘到未知小站,一个人在荒郊野外的葡萄园里等了六个小时才盼来了回波尔多的火车。那时候天上开始下起凄凄冷雨,我又经验不足未带雨伞,在零下五度的瑟瑟寒风里,竟流下了眼泪。我向来是极少哭泣的人,认为眼泪几乎就等于软弱,那一刻却无法控制住内心涌出的委屈感,埋怨自己竟自作孽般落到了那样的境地。
祸不单行,好不容易回到波尔多时才发现巴士已经停止,只能胆战心惊地走在狭窄深幽的街道,路边都是醉鬼和流浪汉,只有酒吧里才亮着灯火。我倒一下子平静了,使着磕磕巴巴的法语上去问路,满口酒气的黑人男子看到我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我心里发毛,拔腿欲跑的时候,他又跟上来,叽里咕噜和我说了一大通,看到我迷茫的眼神便让我等一下。我听到他走回酒吧里去问有没有会说英语的,最后一个年轻人过来充当了临时翻译,听他把怎么走回旅馆详细地给我说了一番。
旅馆前台是个中年男子,看到我衣服头发尽湿,还没给我钥匙就走进了里间。我没有听懂他全部的法语,忐忑地等在那里,然后看到他端着一杯热咖啡过来让我喝,又从储物柜里拿出一条还带着肥皂香味的干毛巾。
那次旅行前,父亲曾经发了冗长的短信到我的手机里,大意是女孩子一个人在外,总归要小心为好,他知道他的女儿是一个倔强任性、天不怕地不怕、充斥着青春期逆反心理的人,所以格外小心地劝我不要一个人上路,但是他那么了解我,又知道我一定会远走高飞,所以就细心地把警察局和领事馆求助电话都发到我的手机里。
很多人都说过我太没有警惕心,熟识的男孩子在得知我有一次搭了陌生人的车后恨铁不成钢地敲我的脑袋。但是他们私下里却又纷纷说羡慕我尚保持了一颗单纯而美好的心。我固执地认为世界上总归是好人多,而我所有的信任和善意都会得到回报。
最终,所有人都相信我是一个运气好到爆棚的人,哪怕过程再曲折,我也有能力化险为夷,就连那次狼狈的波尔多之旅,最后也有了一个happy ending。
在品酒学校里遇到的日本男生,操着比我还烂的英语邀我下课后一起去吃晚餐,他急切地解释着自己并不是坏人,只不过是在这样一个情侣密布的度假胜地,独自行走甚至会招来诧异的眼光。泛着一点酒后的红光,他的一脸窘态特别可爱。于是那几天,我们一起去大西洋边爬沙丘,一起报旅游团去学习辨别葡萄与葡萄酒,一起照着旅游指南上的说明寻找地道又便宜的餐馆。每天晚上,他都把我送到我住的旅馆里,中间要沿着河走长长一段,拱桥上的天使像倒映在加农河缓缓荡漾的柔波里,碧绿色的河水像眼泪一般清澈。
临走时他给我一张名片,邀请我去日本的时候给他打电话,几次搬家都没有扔掉那张绿色花纹的卡片,虽然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拨通那个号码。
我原本是很功利甚至很势利的人,我了解金钱在生活中的作用,因为才放弃了自己诸多的才华和能力,从事最枯燥乏味的会计工作。
自由和流浪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然后被“一定不可能”的声音给自欺欺人地淹没了,来到欧洲才明白,很多事情,并不是不可能,也不是没有能力,只不过是没有勇气,或者沉溺于物质生活太久而忘记了浪漫和潇洒的情状。
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有诸多的小手工艺者,开着作坊一般的小店,狭窄潮湿的空气里放着几个架子,需要低头才能进入,还有那些在面前放一只帽子的流浪艺人,他们的技艺通常都精湛到惊为天人,给一百欧元的大钞或许只能得到一个感激的点头,而随着他们的音乐翩翩起舞,或许会得到热烈的拥抱。
布拉格是我去过的,气氛最浪漫热烈的城市,各种各样的音乐会,能够吃到便宜又地道食物的市场,张灯结彩的街道和欢欣鼓舞的人们让我与同伴抛开旅游指南,凭着感觉在城市里随意地走。
突然下起雨时,我和同伴冲进街边一家小店,看到满目琳琅的首饰和宝石,觉得与我们身上滴着水的登山服格格不入,尴尬地想退出去。
坐在柜台前的老妇人看起来像是从古旧的黑白电影里走出来一般,她抬起眼示意我们到她身边坐下,又开始俯首专心摆弄手上的东西。我看到那是一串波西米亚风格的手链,她用丝线串起黑色的珠子,用铜扣固定住,编制出美丽的花纹,再镶上有着奇妙纹路的石头。
她为我们端来咖啡,又教我们怎么打磨石头和编织花纹,她并不说英语,我们也不说捷克语,她比划了半天之后,笑着执过我们的手,我感觉到她松弛的皮肤上的老茧和伤口,是一双艺术家的手。
走的时候,她为我们一人挑选了一根手链,从颜色到质感都让人爱不释手,戴在手腕上浑然一体,我们要给钱时她却一下子怒了,板着脸死活不要。正好她的小儿子走进来,用英语告诉我们说,手链都是有生命的,能够找到适合的那只手腕,便是手链的幸运。把我们送出去的时候,小儿子还鞠躬感谢我们陪他的母亲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
在巴塞罗那的时候,遇见了一家手工糕饼店的店主,那家小店门口挂着米其林的红色标志,在深巷中依然人头攒动。
店主是个刚庆祝过一百岁生日的老奶奶,从法国移民来此,一做就做了八十年,很多客人都是熟客,也都是须发花白的老爷爷老奶奶,他们在等巧克力牛角面包出炉的时候大声交谈,争论时的神情固执仿佛幼儿园里的小孩子。
店主说话声音依然高亢洪亮,她很是傲慢地评论法国如今的堕落:
移民政策的放宽,社会福利的减少,肮脏的地铁,越来越多的流浪汉,就业压力的增加,浪漫情怀的消失。她说得滔滔不绝,我听得战战兢兢。
我恰好就是她讨厌的那种自以为懂了几个金融公式,用富人的钱玩着金钱游戏,期待着有朝一日可以荣华富贵的人。她指着那些诱人的巧克力曲奇告诉我她是一个艺术家,能做出整个城市最好吃的糕饼时,我听得羞愧到恨不得钻到地底下。
她抱怨着没有接班人时我开始想起很久以前做过的梦,那个时候的我想要开一家咖啡店,一家蛋糕店,那个时候还没有开始学习会计和金融,填写理想的时候只是想着能够一辈子自由地做热爱的事情。
彼时多么单纯,单纯到不懂得珍惜那样的美好。
最多的浪漫际遇是发生在巴黎,我无法表达对于这个城市的感受,而一旦和人提起,也总是祥林嫂一般抱怨蒙马特区糟糕的治安和橡皮糖一样纠缠不休的纪念品小贩,定时炸弹一样突然发生的罢工和因此而带来的种种不便,充满了尿味汗味昏暗陈旧狭小逼仄峰回百转的地铁甬道,可是当对方附和着说“原来你这么不喜欢巴黎啊”的时候,我又会立刻坚定地反驳——我能够感受到对于这个城市的爱在我心中涌动的节拍。
我原本以为自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矛盾体,在飞机上看了《情人节》这部电影后才发现,原来我已经爱巴黎爱到了可以包容它一切的缺点的地步。
我会记得在埃菲尔铁塔下,一脸慎重地对我说喜欢我的人。他拿着画板,周身都是邋遢的油彩,我故意加快脚步从他身边走过,却每次都被他恰到好处地拦住。
他用带浓重鼻音的英语称赞我美丽,说非常想给我画一张相,我原本以为不过是一个骗钱画商的花言巧语,看在他背着各式家当在我身后追地辛苦,也就心软地坐了下来。
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或许连平庸都称不上,但是我看到他画里的自己,眼眸晶亮,笑容青涩,凌乱的发梢浸在夕阳的余晖里——他把我性格中尚余的活泼与童真都挖掘了出来,连我自己看了都不免动容。
那幅画被他装在一个牛皮纸筒里送给我,我千山万水把那长长的卷轴带到了中国,甚至不惜为此和机场的安检人员争执起来。当我再次回到充满压力,竞争激烈的香港时,那幅画会让我感受到自己内心的形状。
我亦不会忘记塞纳河下旧书摊的店主,阳光透过梧桐树的罅隙照下来,他戴着半月形的眼睛坐在河堤上细细读一本泛黄的书,雪白的胡须几乎要垂到书页上,人来人往都岿然不动。我一个人细细翻着不知名画家笔下的巴黎倩影,半蒙半猜那些法文书的书名,把玩着胸章明信片等各式小玩意。他不会法语,好在买书是不用言语交流也能完成的事情,我付钱之后,他将一张卡片夹进我买的《小王子》里,我回去后才发现是一张塞纳河的船票。
孚日广场上拉着大提琴,轻而易举就可以让我潸然泪下的男子,宿舍附近学校里永远飘荡着的欢声笑语,在我买错地铁票万般无奈下想逃票又被门夹住的时候用自己的票为我打开闸门的大叔,问路时候因为不会说英语所以好心地送了我三站路的老奶奶,他们的身影浮光掠影般在我的脑海中划过,像是巴黎留给我的千千万万种念想。
我在巴黎的每一天都会觉得自己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城市,她有着千百张脸,让我可以始终保持着初生婴儿般的好奇心。我始终觉得她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有着让人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华丽风韵和似乎穷尽一生也看不完的优雅动人,却让每一个匆匆过客都觉得她离自己是那么近,那许许多多热情或者高傲的人伸出一只只手,直把你拉落那金色日暮下的千百年文明中去。
欧洲之行的最后一站是我在巴黎高等商学院那间十八平方米的宿舍。这里像是一个机场,半年里,我于此起飞,降落,加速,减速,俯冲,颠簸,但一次次高飞远走,一次次看尽千帆,最终都会回到此地,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个圆,一切归于寂静。
离开的时候,宿舍难得露出了整洁的面貌,写字台上放着我送给清洁员的礼物。
那是一个胖胖的女子,脸上有斑,总是穿着白色制服与颜色鲜艳的短裙,在这个人人穿黑西装的学校里,别有一番雀跃。
法国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排外,以我的法语水平,要融入他们更是难上加难。倒是那个女子,每次进房间来总要絮絮叨叨和我说上一大堆话,刚来的时候我听得云里雾里,却也隐隐约约觉得有种打动人的东西。她看我看不懂,便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我就跟着她一起笑。
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也可以如此频繁而长久地露出笑容。
后来我才听懂她要我拉开窗帘,她告诉我最近是难得的大晴天,阳光会让人心情好得忘记一切烦恼。
有一次,宿舍浴室的下水管道被堵住,我在里面洗得浑然不觉,水渗到其他人的房间里,我面对诘问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尝试着打电话给她,虽然是凌晨,她二话不说就推着清洁车来到我宿舍,依然是一副雀跃的神情,和我开着玩笑,看我听不懂就哈哈地笑起来,笑声很大。
回到香港后,我再也不打着遮阳伞出门,开始享受阳光灼痛皮肤时那种热烈的感觉,像是整个人由内而外都燃烧起来。她的笑声也总是会在我的耳边回响,成了我忧伤郁闷时的一服解药。
那些倏忽遇见的人,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亦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但这一切不妨碍他们在我的生命长河里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一期一会,在对的时间,于对的地点遇见对的人,不用奢求更多,如此这样,就很好。
(选自《中国校园文学》2011年5月刊)
十年,我的父亲母亲
张澳齐
△一
一转身,一挥手,十年就那么静悄悄溜走。
十年的时光,经历时总觉得大风大浪好不惊险。然而,十年过去,站在如今的这个点上再回首,却觉得十年的路不过也就那样,当年攀爬的险峰如今看来不过是一个小坡,当年涉过的深渊如今看来也不过一滩积水。
也许这就是时光的作用吧。十年前,我与姐姐还是未谙世事的小屁孩,而父亲母亲还那样的阳光灿烂。十年后,当年的小屁孩早已长成大人,而那对阳光灿烂的夫妇双鬓不知何时已被时光染上了银白的粉末。
十年啊,就这样悄然走过了。从十年前我开始写第一篇日记到十年后的现在我时常会写一些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竟找不出一篇专门写我的父亲母亲的文章,心中不禁有了一丝愧疚。
于是我终于坐下来,想要静静地回忆一下那回不了头的十年时光。
△二
十年前,父母决定离开乡下,离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于是我跟姐姐被父母牵着屁颠屁颠地离开了农村,去到邻近的小镇上。
由于家中全部的积蓄都用来买门店,用妈妈的话说,“还欠了一屁股债”,住房肯定是没有的,连租也舍不得租。于是我们一家四口就撅在店子后边两间小得可怜的隔间里。
为了尽快摆脱窘境,每天清晨整条街上的店子我们家几乎是第一个开,而晚上则总是最后一个关。我和姐姐每天早晨上学起得很早,每天都累得不行的父母没法起床为我们做饭,于是让我们到外边去吃。可是我和姐姐每天早上的早点钱合起来也就一块,一人啃一包五毛钱的方便面。后来父母听说吃多了方便面对身体不好,叫我们到菜场去买馒头吃。其实家对面就有馒头卖了,但菜场的馒头大些。有时家里生意不好,我跟姐姐都不敢大声说话。因为那时父母的心里肯定很烦躁,我们怕性情暴躁的母亲会迁怒于我们,对我们大吼大叫。
那时我们家的店子是做服装生意的。从小孩到大人的衣服全部都卖。可自从搬到镇上后我对新衣服的渴求比在乡下时还要迫切。从前逢年过节不论怎样母亲会给我和姐姐一人买一套新衣服。可是自从家里做起服装生意了,所有的衣服都得先挂在店里等顾客挑了再说。等到年三十的上午,那些被人挑得不要了的衣服才轮到我跟姐姐来挑。
那时候的我是多么恨我的父母啊,我甚至一度认为他们掉钱眼里去了。为了钱,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