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天气,潮湿而闷热。霓虹闪烁的都市夜,街上不时有楼上空调滴下来的水,吧嗒、吧嗒。
市区广场的大屏幕电视上正在播放上个星期一,市中心路十字路口一辆工地重卡因为躲避小学生而波及37路公交车侧翻,以及多辆私家车遭殃的最新新闻跟进。
“日前,最新统计显示,该事故造成24人受伤,其中16人轻伤,6人重伤,2人死亡。有关部门及时出面协调处理、慰问看望,赔偿款已达成协议并发放受害者及其家属手中。”主持人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接着把稿子一翻,“好,我们接着来看下一条新闻......”
“不知道赔了多少钱?”四个鬼魂人坐在屏幕对面二楼咖啡厅开放式的阳台不锈钢栏杆上,猜测着。
不远处郊区的一个企业职工楼的过道里,一条杂交的哈巴狗匍匐在那儿。从它身旁的纱窗门里,透出明亮的白色灯光来。
吴大明坐在餐桌旁,头朝着天花板仰躺着,“我说你倒是多少吃一点吧!”
角落的床上躺着她的妻子,穿着一条短裤和汗衫,面朝里面。墙上的壁挂式电风扇呼呼地吹着,吹得人发昏。
妻子的母亲端着一碗鱼汤,撩开里间门房的珠帘走了出来。那是几十年前很流行的帘子,用一颗颗亮晶晶地塑料珠子穿起来,密匝匝地挂在那里。那是她们结婚时置办的,不过时下早已过了时,看起来有些土气。
“喝点儿汤吧。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母亲劝道。
她坐起身来,头发毛毛地,“妈,我真吃不下。这会儿见到吃的就恶心。”
母亲道:“鹏坤走了一家人都是很难过,他二姨得到消息的那天,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你说这多好的孩子啊,做外婆的我从小一点点把他养大。那一回他害病什么都不吃,就喝得下点鱼粥。我就每天清早去菜场从农民手上买鲜鲫鱼,煮熟了一根根把刺给挑出来给他熬粥。你说我这样带大的外孙,眼瞧着就这么丢下我这个老太婆就走了,我还指望他每年给我扫墓呢!我能不伤心吗?但总归活着的人得活下去啊!你这么不吃不喝得是个什么办法啊?不要忘了,你还有个女儿需要你照顾呀!”她看着手里颤颤巍巍端住的鱼塘,抹了一把老泪。
吴大明见他妻子说话就又要哭,便起身来结果丈母手里的汤,哽咽着说道:“妈,您年纪大了,也别伤心难过。”又对妻子道:“你喝了吧!妈好不容易熬的汤,你这样她做老人的看在眼里说不出的难过啊!”
妻子这才踌躇了一下,接过汤勉强喝了几口。
母亲点点头,“这就对了。今晚上是鹏坤的头七,我把香蜡纸钱都准备好了。等你喝完了汤,我们到门口去给他烧。”
那扇纱窗门吱得一声被推开,门口的哈巴狗抬了抬耳朵。
吴大明拿了一个破搪瓷,在过道水泥栏杆的花盆里舀了一碗土,放在地上,香蜡就插在里面。
他妻子把纸钱一张张分开,和母亲在蜡烛上点燃,堆在地上烧。
一团小小的火光在逼仄的楼道里暖暖地亮了起来,星星点点的灰烬随着火焰四处飘荡。三个人围在那里,一张张地往火堆中加着纸钱,彼此缄默无语。只有那条狗老实地蹲坐在中间,时不时从喉咙里呜呜地哼两声。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角落里,鹏坤正双手抱膝地蹲在那儿,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烧完了纸钱,老人说她要走了。
吴大明道:“妈,天都黑了,你不要走了!”
老太太摇摇头,“要走,要走。”说着,从兜里拿出一只银白色的铝壳手电筒来。
鹏坤认得那只电筒,是很老式的一种上2节1号电池的那种,这支电筒他从小玩到大。外婆眼光不灵便,走哪儿都总是带着,怕走夜路,好照着。
吴大明知道,她是怕在这儿看到墙上鹏坤的照片,心里难过,又不敢当着他们两口子的面哭出来。于是道:“妈,我送你过去。”
老太太摆了摆手,朝一旁沙发上的女儿望了望,示意让他想安慰好女儿,“我走了,你别送,不远的。”
鹏坤看见他外婆哆哆嗦嗦地走出门来,哈巴狗又一次站起来,冲着他摇尾巴跟了上去。外婆弯腰摸了摸它脑袋,道:“阿旺,好好看门!不要送我了。”
阿旺懂事地呜了一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静静看着外婆一手扶着楼梯把手,一手打着电筒,慢慢地走下楼去。
鹏坤连忙追过去要扶住外婆,可惜他双手搀在外婆手上,就像扶着一座石像一般,无济于事。
他只好作罢,默默地目送着外婆上楼。马上又联想到外婆家那空旷的房间,颜色昏暗的老家具和她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手拿遥控器,面对着一片片雪花电视屏幕的情景。
外公去世得很早,连鹏坤也没有亲眼见过他。外婆除了带孙子孙女以外,一直以来都是独自一人生活。几个表姊妹和他们兄妹都是外婆拉扯大的。他立马觉得心里无比的后悔,为什么从前都只忙着和一帮朋友喝酒唱歌到处去玩,却没有真正抽一点时间来陪陪她?他以为有的是时间,如今知道自己想错了,可惜却已阴阳两隔,悔之晚矣!
他妹妹丽娟也回来了,背着那只黑色的书包,托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来。
阿旺马上起身迎接,看见她是很兴奋的样子,前蹄举得老高。
鹏坤又想起五年前他和正在上初中的妹妹从垃圾堆里把刚出生就被主人遗弃的它抱回来时,给它洗澡的样子。
她说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无精打采的。
吴大明道:“丽娟放学啦!碗柜里有饭菜,我去给你热热。”
“好的。”她点点头,然后拿起柜子上的香来点燃,跪在鹏坤的遗像前拜了拜,把香插在炉鼎里。
丽娟面临着高考,鹏坤的去世无疑给了她极大的打击,要是因此考得不理想,岂不是毁了她的一生?
鹏坤感觉自己再也在这儿看不下去了,他家现在的样子比下面的地狱害惨。他透过门穿了出来,单膝跪下去摸着阿旺的头,虽然木木地没有生前那种柔软温热的感觉。但它似乎还是感觉到了主人一缕幽魂的存在,扬起脑袋四处瞧了瞧。
鹏坤此时的眼泪更是如同泻闸的洪水,滴下来把胸襟都湿透了。鬼的身体是无形的,眼泪滴在地上,却看得分明痕迹。
他看了看天色,时候差不多了。便强行按捺下悲痛的心情,回到了几个人分散前相约聚合的那家咖啡厅的阳台。
赵辉和刘万国先到。
赵辉脸色铁青,再看刘万国,眼眶红红的,有点微微肿胀。想来回家一趟的遭遇也和自己查不了多少。
三个人默契地没有话说,都只是耷着脑袋在那里一声也不吭。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惨叫突然划破了低沉的夜空。紧接着是一声又一声高亢而悲戚的哭喊。
“筱玲!”他们一瞬间就意识到了。
三人忙是从阳台跳下去,在灯红酒绿,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四处搜寻着。
这时,筱玲突然从前面冲了出来。
鹏坤扭头一眼,不免也被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这哪里还是筱玲?只见她浑身是血,把鹏坤给她的那件衬衫染得鲜红。头发披散着,一脸惨白,左手滴滴答答地流着血,简直可以用飞溅来形容。所到之处,一地残红。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奔跑,时而两手前伸,时而捂住耳朵用力地晃着头。那模样,那神态和叫声,比起电视里的厉鬼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叫人看了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