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湘云的婚期既已择定,贾母等人闻知卫若兰盛才仙貌,品格端方,乃神仙一流人物,心下十分称意。届时又有梅翰林外任期满,已携家口回京。因在府中大摆宴席,广邀薛、贾两府人丁畅聚,遂趁势将其子梅问鹤与宝琴的婚期也订了下来。那梅问鹤相貌果然清奇,打扮的又秀气。论学问,与卫若兰竟也不分伯仲。二人往那里一站,真丰神巍峨,威仪赫赫,一如两尊下凡的天神,再世的罗汉一般;在座所有宾客,登时都大为减色。宝玉自见了他,不觉又痴了半日。原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一个男子可以配得上琴妹妹的人品、模样,及这时,竟真正无以形容了!
贾母、薛姨妈闻知,益发喜之不尽。宝琴的婚事既定,薛姨妈便又满心欢喜的为薛蝌、岫烟之事操持起来。岫烟的父母闻知消息,巴不得女孩儿立刻过门才好。二人因在邢夫人跟前早已煎熬难撑,现放着薛家如此根基,加上薛蝌不但模样好,又是一个端人正士、留心性理之人,常言“女婿半子”,老夫妻们下半辈子也算有了靠傍。因高兴的无可不可。贾府连日内喜事不断,那李婶娘看在眼里,叹在心上。登时无穷心事,悉堆于眼前,不知如何排解是好。眼见自己的一双女儿一般的也如花似玉,百媚千娇,况又是与宝琴、岫烟一同上京来的,如今,见他二人都已有了归属,自己的两个女孩儿却至今无人动问,真正叫人心中愤懑。偏这天晚饭时分,又有贾母同辈妯娌给宝玉提亲。贾母的意气口声定要一个亲上加亲,打小一块儿厮混过来的。李婶娘因彻夜辗转如锥,第二天,竟收拾了,要带着一双女儿启程回家。众人苦苦挽留不住,李纹李绮也无可奈何,只得含着一把眼泪,与众人告别上路不提。
且说贾母要给宝玉议亲,已非一日。只因元春晋了皇贵妃之后,隐隐传出,圣上密诏中定了竑瞻为太子,又听闻其他众妃因此含酸诽谤,一片磨刀霍霍之声。因而时时悬心,竟将宝玉的亲事一放又放。这时既见喜事纷至沓来,心中十分畅怀,遂命人将王夫人请来,认真商量起来。谁知才刚起端,就见贾琏慌慌张张的进来禀报,说风闻宫里的消息,娘娘凤体欠安。又说小皇子也病了。贾母正在谈兴勃勃,听了这话,心中惊惨,登时如在雪窖冰天一般。一叠声的问:“可打听准了?”贾琏说:“几天前就听见消息了,因不敢惊动老太太,所以又托人各处打听着。今儿,老爷可巧遇着了给娘娘诊治的御医,”就不再往下说了。贾母不觉满眼滚下泪来,因问:“既如此,可有旨意宣召亲眷进内探视?”贾琏说:“才刚听见。许内眷二人各带丫头一人,亲丁男人只许在宫门外请安听信,不得擅入。明日午正初刻进去,未正初刻出来。”贾母、王夫人听说,含泪无言,愈加烦恼。当下,早有鸳鸯等将贾母劝进暖阁歇着去了,王夫人这里一行出门,一行又问了一回贾琏。因不住叹息垂泪,嘱咐各人回去早早歇息,明日好早起,收拾进宫不提。
且说宝玉、黛玉因连日见姐妹们一个个鸾喜成对,喜气生辉,不觉都动了羡慕之心。只是口内难说,心里早已猜疑掂掇了几百回。黛玉因又想到自己无父无母,孤苦伶仃的形状,不由的又哭了多少回。宝玉因见黛玉的病势又加重了,也无心再出去应酬,不时来问。谁知这日黛玉心内沸然,不顾病势,于桌上研墨蘸笔,一气写道:
(之一)
千秋烟水泣枯鱼,一代兴亡付废墟。
纵使重华留帝阙,湘妃深夜亦唏嘘。
(之二)
前尘如梦亦如烟,锦瑟无声廿五弦。
已在高楼最高处,浮云依旧满苍天。
(之三)
雨霁天青柳叶香,残花有泪付斜阳。
升帘怅望终无赖,一片闲云锁梦乡。
再要写时,被紫鹃从手里夺去了笔,笑道:“姑娘也该保重着些才是,等大安了,有多少写不得呢?才出了汗,这会子又滴髓沥血的弄这个!就是不为你自己,也该可怜宝玉的一片苦心!打从他搬出这园子,姑娘这场病耗了他多少神?跑东跑西的,寻了药来就不算。回回来了,赶上姑娘吃药,他总要先偷偷尝尝苦不苦,姑娘漱口,总要先悄悄试试烫不烫。姑娘好一些,他先就高兴的不知如何了,若病又重了些,咳,他那情景,那能让人再忍心看下去。一个爷,只管那么落魄少魂,淌眼抹泪的,也不怕让人看见笑话!回回走了走了,还必定要站在院子里,独自鼓捣一会子,不知道的都笑他呆,我留心听了他的话,竟是恨不能替姑娘呢。”黛玉方收拾了诗稿,起身啐道:“就你磨牙!”紫鹃一面收拾笔砚,一面叹道:“姑娘又何尝不是呢?病着的时候,他来了就好一些,一天不来,就重些。整天里,见着也哭,见不着也哭。有一年到头苦自己的,不如两个人干脆捅破了窗户纸,再想一个长久法子。”黛玉勃然变色道:“又嚼蛆来了!”说着,蹲身坐在绣榻上,眼里簌簌滚下来泪来。紫鹃也滴泪道:“论理,我原不该说这个话。可不这么着,谁是知冷知热的,谁能替姑娘拿个正经主意呢?没的看着你白白作践坏了身子!若说那些人只是为老太太真心疼着姑娘,大家不过要敷衍的好看,才做个样子出来,哄老太太高兴,似乎也不尽然。可到底现在连琴姑娘、云姑娘这些妹妹们都已经有了准人家,怎么竟没一个人想着,趁老太太如今还明白硬朗的时节,替姑娘也把大事作定了呢?”黛玉听了,益发心驰神痛。咽着泪道:“别说了!”话音未落,只听小丫头子在院子里说:“宝二爷来了!”话犹未毕,宝玉已劈头走了进来,黛玉紫鹃连忙各自拭泪岔开。
紫鹃忙换上笑颜,道:“二爷,怎么这会子又来了?”说着,便去倒茶。宝玉见他二人满眼泪光,便问着黛玉道:“好妹妹,又怎么着了?”黛玉勉强笑道:“好好的,能怎么着了。”紫鹃在旁一面倒茶,一面悄悄指了指书桌,又用手比划一番。宝玉会意,往那里一瞧,早看见了书中夹着的稿纸,于是按捺不住,过去掀开拿起。黛玉见了,急的满脸飞红,忙起身来夺。宝玉见他眉眼都变了,远非寻常情状可比,心中虽有无限的胡思乱想,却也只得掩住,不敢造次。因饮憾奉还。黛玉一把夺在手中,才要撕,又袖了起来。少不得将他嗔怨一番。紫鹃这里端上茶来,笑道:“二爷这一向在外面广会高朋,或有什么新鲜趣闻,也说来给我们姑娘开开心,岂不好?”黛玉便一歪身坐在榻上,说:“罢了,他能有什么好新闻,没的又贫嘴贱舌的胡诌了。”宝玉忙走到榻前,挨着坐下,笑道:“何曾胡诌来着?现成的就有卫府一桩:你们不知道,谁知卫若兰生的那个样,他胞姐的秉性脾气却另是一样,都说厉害的了不得!大婚那天,卫总督因再三放心不下,乃对新郎倌嘱咐说‘婚后,你一定要……’谁知话未说完,新郎倌就抢上前去跪倒在地上,说‘岳父大人放心,婚后小婿一定会百倍小心,照顾好小姐的!’卫总督听了,竟说不出话来。半日,才对那女婿说‘我的原意,是让你婚后,一定要照顾好你自己。’”黛玉听了,先是怔,后“嗤”的一声笑了。
宝玉十分得意,因凑上去捧着他的袖管说:“好妹妹,刚到底写的是什么?到底赏我看看罢!”黛玉忙将手抽回,一面理发,一面笑道:“活跳出一个夜叉来!倒象你亲眼见了似的,可见越来越能胡诌。这也罢了,果然那么厉害的话,也幸亏嫁了出去,不然,云丫头可就,”说着,猛然想起那年李纨说的那句“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的话来,就掩住了。宝玉见他双腮通红,娇羞怯怯,不觉早又神魂飘荡起来。因又歪身坐下,一味的将些没要紧的话来厮混,诸般设法欲将他的诗稿骗出来一观,无奈黛玉执意不从,也只得罢了。谁知这里一转脸,见黛玉又在那里颦眉出神。便复欠身凑近前去,忍着笑,道:“妹妹可知,海岛蓬莱山中,有一个红颜洞主,总司天下名花;昆仑北斗宫内,有一位魁星,专司下界人文;大梵天上嵯箕仙窟中,便有一位氤氲使者,专司这人世间的良缘缔姻。”黛玉笑道:“又没的胡诌,自来只听见说月老仙翁掌管姻缘的,那里又出来个氤氲使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