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正值来旺媳妇悄悄递给平儿一张当票,平儿四下里张望一番,忙悄问:“银子呢?”来旺媳妇说:“取回来了,讨二奶奶的示下。是不是还照着这个数的利息放出去?”说着,暗里悄悄的伸出两个手指。平儿摇头道:“不行,老爷升迁,说话就要赴任,如今几下里开销,正愁没地方抓挠银子呢!其余各处放出去的月钱,也要照例赶紧把本息都收回来才是。不知是那个混账,背地里混嚼舌头,才又为这些事儿怄了一场气。万一闹出来,就不好了。”正说着,见麝月走来,连忙止住,勉强带笑把他让进屋里去了。麝月果见凤姐又病容奄奄的躺倒了,不过好言安慰一番,便自来回袭人。
且说宝玉因今天贾政高兴,席上多赏了几杯酒,回来时已有几分醉眼迷离,这时已经睡下了。麝月见他面色潮红,微鼾连声,因悄悄笑着对袭人说:“前儿,回来说,瞧见怡红院里那棵枯死的海棠,枝头上好象有了骨朵儿似的,人人都还不信呢!委屈的什么似的,抱怨说‘你们这些人,怎么任人说破舌尖,就是认那些死道理?倒也过去看看!就象谁天天让你们吃谎似的!’”说着,忍不住又笑,道:“才我特意过去看了看,果然开的一树好花!难怪连老太太,太太都轰动了,要把老爷的饯行酒席摆在那里呢。”袭人也笑着说:“这世上的事原也难料,本来已经枯死了的,也没人再去浇灌,到底怎么又能活过来了?何况又是这样节气,不是亲眼见,自然任凭说破舌尖,谁肯轻信?”说着,将那块通灵玉用锦帕包了,塞在枕下。麝月笑着上前,轻轻给掖了掖被角,两个只管偷偷的抿着嘴儿笑。忽听见外面小丫头子说:“宋嬷嬷来了。”二人便一起出来,带笑吩咐道:“宋嬷嬷,快带几个妈妈和小丫头子们,到怡红院里,好好收拾起来,老太太、太太,明儿要过去赏花、摆席呢!”宋嬷嬷答应一声,转身去了。登时那些丫鬟仆妇都去往怡红院,纷纷忙乱起来。打扫的打扫,汲水的汲水,糊窗的糊窗,扇炉的扇炉。穿梭往来,登高爬低,不多时,便将怡红院内重又收拾的焕然一新起来。满眼只见龙灯凤烛,金碧交辉,处处都是花能蕴藉,玉有精神。
且说湘云因只顾日间喜笑有兴,不期劳了神。至晚饭时,又多吃了两杯酒,便眼饧耳热,倦怠思睡起来。满嘴里还只顾笑嘻嘻的跟人推让:“你们且慢慢高乐,我去去就来。”遂摇摇摆摆出了席。翠缕留心,忙扶出去,一路往宝钗房内去了。湘云那时脸印桃花,口中枯渴,因让翠缕去拿顶大的青果泡汤来喝。翠缕应声而去,汤尚未泡好,他已身子贴着床,手软头低,闭眉合眼的朦胧着歪倒了。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来至一个所在。但见一层层珠宫贝阙,深阁琼楼,洞天清幽,雨霁霞红。看不尽满眼琼林琪树簇胭脂,巍巍菩提绿婆娑。那边,泉流碎玉,地萼堆金,仙人掌、夜叉头、昆仑草、蓬莱花,傍依着欺雪罗汉松。这边一簇松篁,青枝馥郁,三点五点梅花,掩映着一座烟霞石洞,一条镶金洋线番羓丝的大红地毯直铺到山门外。湘云看了,不由心内掂掇:“这是个什么去处,怎么似庙非庙,似家非家的?待我进去看个究竟,方不负此番兴致。”因轻移莲步,走入里面。只见满屋里琼香缭绕,瑞霭缤纷。正中间八宝紫霓案上供奉着一尊神像,名曰:“神霄帝君”。旁边立着一位玉琢金装的神将,巍峨端方,目若青莲。手执金刚宝杵,头上戴凤翅兜鏊紫金盔,足穿乌云皂履,身披黄金玲珑甲。腰间有一根五彩丝攒花宫绦,系着一块文采辉煌的金麒麟。
湘云看的呆呆睁睁,正胡思之间,忽听见那壁厢有人说话。声如龙吟一般:“小侄一向要来望候老仙翁,无奈总不得来,今日趁此残步,特来拜望。不知老仙翁为何却将此绳系于小侄足下?”只听一阵笑声后,又一个声音道:“此赤绳子耳,以系夫妻之足。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凭你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避。今见你的姻缘就在眼前,因而将此赤绳子将你两个绊住,以完此良姻。”湘云听见,深觉有趣,因觑眼向窗内看进去。只见云台上端坐着一位老者,一手挽着红丝,一手悬簿,白鬓婆娑,两弯雪眉都垂到脚面上去了。旁边立着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丰姿出尘,一派天仪。再举目细看时,不觉痴倒在那里——原来此人竟是才在神霄帝君旁边立着的那名神将。正无限惊诧,只听那人又道:“都说缘是前生的修炼。但不知小侄前生修的如何?”那老仙翁便不语,只用手,指了指窗外天际的云。那人顺指看过去,只见天空云起云落,随风西东。因沉吟半日道:“缘本不可求。缘如风,而风不定;云聚是缘,云散也是缘。人之情感亦如云,万千变化。云起时汹涌澎湃,云落时寂寥舒缓。感情如云聚云散,缘分是可遇不可求之风……”湘云听见,自觉十分感慨缠绵。因不觉点头自叹,心动神摇。便忍不住细嚼起“云聚是缘,云散也是缘。感情亦如云”几个字的滋味。不觉亦发如醉如痴,忽又想起古人诗中有“今日云骈渡鹊桥,应非脉脉与迢迢”之句,再又有“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之句,又兼“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不觉心痛神痴,眼中泪涌。正精神恍惚,情思缠绵,只听得: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一语未毕,只见眼前一团红光闪烁,两足已被一根赤绳牵入屋内。看时,那老仙翁早已阒然无踪。满屋里铺设灿烂,只那青年笑吟吟的候在床边。湘云只觉娇羞怯怯,芳心突突。因恍恍惚惚的换上金珠锦袄,又瑶簪宝珥的装扮起来。一时,两个自拜了天地,进入洞房,揭去盖头,正柔情缱绻欲饮合卺杯,只听耳边一阵笑声道:“睡觉还不老实,被子踢到那里去了!”湘云一惊,慢启秋波,却见是宝钗和宝琴,又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一梦也。
且说转天风清日朗,怡红院里早已铺设停妥。鸳鸯、琥珀、翡翠等人簇拥着贾母,邢、王夫人并一班丫鬟、婆子随后,一起来至院中。一时又有薛姨妈,尤氏婆媳,李纨、宝钗、湘云、宝琴、探春、惜春、赵姨娘等人陆续说笑着,进了院门。黛玉因时气所感,夜间嗽疾又重了些,不敢再出来经风。一时,宝玉也来了,因四下里独不见黛玉踪迹,正要到潇湘馆去探视,不期又被湘云、探春走来邀住,赏花谈论。大家围着那棵海棠树,只见满树的清光妙蕊,绰约芳馥。又见掩映俯仰,开合有度;其静如姝,其德似玉。不觉纷纷称奇。邢夫人说这花开的古怪。贾母说:“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早开了,原是应着小阳春,得气稍先,也是有的。”王夫人点头说:“老太太见的多,说的是,也不为奇。”宝钗虽不言语,只是心内纳罕:“上天于花,稽查最密。四季之花,悉遵定数而开,再无舛错。此花逆时开放,确有古怪。”探春也在一旁忖度:“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不祥。”只不好说出来。赵姨娘却忍不住失惊打怪的说:“怎么我听见说,这花已经枯死了一年了,这会子不应时候儿开了,别是花妖作怪罢!”贾母听见大怒道:“谁在那里混说!这花早开,必是有喜事好处,所以着它先来报信的!什么怪不怪的只管那里混嚼,若有好事,大家享去,若是不好,我一个人当着,再不许信口混说!”赵姨娘便再不敢言语。他本就是个有名的“恨人”,对人对物,久已怨之不了。刚要扭捏些话做张做致,谁知一团高兴即刻化为冰冷,白白的讨巧不成,反招了一鼻子灰去。不觉又气又恨,一时咕嘟着嘴,一个人讪讪的去了。
薛姨妈因在一旁笑道:“老太太说的很是,据我看来,必是有喜事要来了,我正有一桩喜事要和老太太说呢!”贾母一听,喜笑颜开道:“既如此,快快说来听听。”薛姨妈这里才要说话,恰值贾赦贾政率着贾珍,贾琏,贾琮,贾璜,贾环,贾兰等人,也都进来看花,就打住了。众人给贾母请了安,也都纷纷上前,绕树巡看再三。有的叹,有的怪,有的摇头,有的说无妨。贾赦捻着胡须,悄悄的跟贾政说:“据我的主意,不如砍了它去,必是妖孽作怪。”贾政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用砍他,随它去就是了。”贾兰也说:“花开顷刻,过眼即空,不过矫揉造作,何足道哉?倒不如随它如何去罢!”
一时又有贾蓉贾蔷带着贾芹贾芸贾菖贾菱贾荇贾芷等人也都过来。贾母因吩咐在花厅摆宴,登时内外上下,人影摇曳,鸾珮叮当,靴履飒飒。一时按序坐定,花厅上七八桌席,竟也围坐的花团锦簇,塞的无一些空地。贾母在座中把众人挨次望望,心中好不感叹。贾政也摩睛细看,虽然人丁不比先前热闹,但只见几个女孩们个个出挑的花明雪艳,慧比灵珠,于那娉婷妩媚之中,无不带着一团清雅超凡之气。尤其宝钗、宝琴、探春、湘云几个,再三冷眼细观,其言行举止,真正大度汪洋,气宇不凡,不觉十分安慰。心中这一快畅,不免多喝了几杯。当下热闹起来。台上演的是一出武戏,一群虾兵蟹将对着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搭弓张剑,一起掩杀。那大将武艺超群,力挫群敌,一杆长枪舞的地动山摇,海天变色,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直杀的老虎坡上吼,螃蟹踅踅走,猴娃爬上杆,蟹将虾兵弃甲丢盔,跟头翻成莲花转。最后走一个大靠飞脚,翻身亮相下场。赢得满堂喝彩,喊“赏”不断。早有几个媳妇走上去,将手中笸箩内的散堆钱,豁啷啷撒的满台乱响。着实热闹了一天。
翌日,贾政上任,众人如何相送,贾政如何嘱咐,自不必烦叙。
一时,史鼎回京上任,把湘云接了家去。过了几日,打发家人过来禀告贾母,湘云已择于下月初八过门,原来史鼎已做主将其许与了卫总督之子卫若兰。不知湘云婚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