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民意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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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话说贺端阳第二次竞选村委会主任失败以后,并不甘心,又在私下里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村委会换届时和贺春乾、贺国藩们再决一雌雄,以图胜利。哪知端阳这一等,却不是像往常一样只等三年,而是五年了。原来那乡、村三年一换届,时间太短,导致基层干部许多短期行为,故有民谣道:“一年看,二年干,三年等着换。”看,便是一些新换上来的干部,因为不熟悉情况,在上任的第一年里往往要先去调查研究,摸清情况,制定发展规划,基本上不能干什么事情。第二年情况摸清楚了,发展思路理清了,刚干了一年,第三年便又要开始换届,这时人心就会浮动起来,该跑官的去跑官,跑官无望的便会冷下心来。因此很不利于基层干部干事创业。上面了解到这一情况后,便把村委会和乡镇的换届都从三年改到了五年。一则为了让基层干部能多干两年事业,二则也和县上的选举同步,节省县人民代表选举的许多成本。这五年里贺端阳的变化也是很大,一是他和王娇结了婚,第二年就有了一个儿子。想起两次选举的经历,端阳心里便百般感叹,干脆把儿子的名字取了“民主”的谐音,叫明祖。二是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磨砺,人生的经验自是丰富了,说话做事都有了一股男人的成熟和稳重的味道,已远不是那个刚从学校出来、只一味知道往前猛冲猛打的愣头青娃娃了。

这日晚上端阳又从电视里得知了村委会换届启动的消息,并且从电视里端阳还得知了这次村委会换届和过去最大的不同,便是全县统一实行一票制选举,任何人也不得违背。端阳自然明白什么是一票制选举。就是在选举时不再提候选人,只是经过一次选举,哪个得票高哪个便当选。这样一来便可以避免许多人为的作弊因素。端阳听了,禁不住在心里叫道:“好哇,到底是越来越民主了!”这样一想又禁不住血脉贲张,如一只蛰伏已久的雄狮,兴奋得要跳起来。

看完新闻后,端阳躺在床上,又是久久难以入睡。在这五年里,端阳起初又在外面打了一年多时间的工,王娇怀孕和生孩子时又随王娇回到家里。不管在哪里,端阳都忘不了两件事。一是到处找报上有关选举的文章和案例看,一发现这样的文章,便裁下来粘贴在一本杂志上。二是不忘思考、总结前两次失败的教训。第一个教训是他认为自己还是年轻了一些,鲁莽有余,冷静不足,只凭了一腔热情办事,所以失败了。第二点,明明有世普老叔、世海和兴仁这些社会资源可以利用,却自视清高,认为他们没在村里,远水也解不了近渴,没去争得他们的支援。特别是世普老叔是县里的大名人,自从第一次参加竞选前妈去求他帮忙给乡上伍书记打招呼被老头子拒绝后,端阳对他心里有了意见。此后几年时间都没去登过他家的门。现在想起来,老头子是个耿直之士,他虽然没答应去给伍书记打招呼,话却说得十分明白,他是支持自己竞选村主任的。是自己硬要打肿脸充胖子,没去向人家请教。如果多去向老人家讨主意,也许不会失败得那么惨了。想明白这点以后,端阳便趁王娇在家坐月子的时候,和李正秀一起背上从自己树上摘下的葡萄、梨子,主动去了贺世普的家里。借向贺世普和李佳兰报喜的理由,重修了与贺世普的关系。贺世普这时虽已退休,却仍然是县政协的常委,加上县里大大小小的头儿里面,他的学生不少,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老头子虽然还是和过去一样一副书呆子气,但对端阳母子却是十分亲热。加上听说端阳背来的水果,是他自己栽培、管理的,更是赞赏有加,说农村正需要这样的人才。接着又引经据典地说了一大通人才对新农村建设的重要性。虽然没说到选举上,但端阳听得出老叔对自己还是很喜欢的。从此以后,端阳便有事没事都往贺世普家里跑,关系便慢慢亲密了起来。

除此之外,端阳又让兴成带着去城里见了兴成的幺爸贺世海和弟弟贺兴仁。贺世海在农村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后曾经接替郑锋做了贺家湾村的村支部书记。后来没做了,带了贺兴仁到城里帮他一个做了建筑老板的老同学搞管理。后来自己又慢慢揽工程做,赚了不少钱。老同学到省城大码头去发展后,把自己县里公司老总的位子让给了世海。世海从此如虎添翼,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如今已是县里有名的民营企业家,和贺世普平起平坐,也是县政协常委。世海也是小房的人,端阳的年龄又比贺兴仁小不了几岁,亲不亲,故乡音,何况还是一个祖宗下来的呢?贺世海和贺兴仁一见贺端阳,也自是十分热情,怨他不常常走走!端阳一听,直对世海和兴仁说对不起,以后一定会常来看他们。从此也是经常走动。

在家里,端阳和李正秀也尽量改善人际关系。李正秀过去因是寡妇,怕人家说是非,所以一年到头很少看见她出去串门。如今因儿子要竞选村主任,更因为有了孙子,便也改变了过去不出门的习惯。有事没事便抱了孙子明祖,东家出、西家进。那乡下人尤其是女人,最最喜欢孩子的,一见了端阳这胖嘟嘟的儿子,便是赞不绝口,站下来便说半天的话。李正秀要的便是这样的拉呱,拉呱中慢慢地就亲热了起来。除了李正秀,还有一个王娇,为人热情,嘴巴甜,见识多,人又生得漂亮,又喜欢帮忙,在家生孩子和奶孩子期间,也成了端阳改善人际关系的一张王牌。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端阳,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生经验的成熟,也渐渐改变了许多个性。过去在学校读书时,每次回家看见湾里那些打麻将的人,心里总是看不起。后来虽然看惯了,自己却是独来独往,不管哪个叫他,他都拒麻将于千里之外。可在第二次竞选失败后,慢慢明白了那打麻将不但是一种娱乐,还是一种人际交往方式。明白这点以后,便一头扑到了麻将桌上。偏偏端阳的牌风又正,说一不二,很快便赢得所有麻友的喜欢。更重要的是端阳在几年前栽下的那些果树,此时进入了盛产期。每到成熟季节,枝头硕果累累,煞是逗人喜爱。端阳是深知乡下人的心思的,这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广告?于是每到果子成熟便去摘下来,让母亲背了背篓,不论亲疏远近,家家户户都送去让大伙儿尝鲜。李正秀原来还是指望这些果子能够变成钱,现在见白送出去,到底还是有些心疼。可为了儿子的事,当娘的再舍不得也只能压在心里。

有时,端阳也在心里默默地想,为争这个村主任当,自己已经付出了不少。别的不说,只说那精力和心思耗费了多少?挨了打,坐了班房,可还是不死心,还要继续去争,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为生存?显然不是!这个社会只要肯去做,哪儿都挣得到钱。像贺兴仁在他幺爸世海手下打工,不是也挣了个钵满盆满吗?何况家里人也不多,母亲又能劳动,又有舅舅帮助,日子本来就十分宽裕。如果自己不去争这个村主任做,而是和王娇一起在外面打工,要不了几年,不一样也是“小康”了?不为生存那又为什么?难道真的是为要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端阳想到这里都忍不住笑了。说实话,他现在虽然在竞争纲领上也在说要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奔小康,可实际上连他自己都在怀疑有没有那个能力和雄心了。别的不说,只说眼下,农村的青壮年差不多都走了,只剩下了一些拄棍戳棒的老头老太太和拖儿带母的妇人,以及动不动就哭鼻子、又作孽又淘气的小孩子。靠这些人能把新农村建成,能奔小康去?再说,随着年龄的增长,雄心壮志也在逐渐离他远去。那么,究竟是什么驱使他有这样强烈的“当官”的念头?难道仅仅就为和贺春乾、贺国藩们赌那一口气?端阳想了想,觉得不完全是为赌气?那又为什么?端阳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有一回,他从一本书上看到了一个词叫“边缘”。他起初没弄懂这两个字的含义,后来才明白了。这时他才猛然想到,正是这两个字驱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当官”念头。从大处说,是从新中国成立初期到现在,除了贺世海做过很短一段时间的支部书记外,贺家湾都是大房人当家。大房人对小房人常常是用另一只眼看的。小房人长期处于边缘地位,无时不在想着改变这种状况。可小房那些稍有能干出息如兴仁等人却又出去挣大钱了。他读过书,有文化,回到家里一方面是自己想为大伙做点儿事,另一方面小房的人又把改变自己边缘地位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无形之中他成了小房人的领袖。因而贺毅、贺勇、贺善怀、贺长军、贺兴成等,才会如此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从个人的方面来讲,自从父亲死后,他们孤儿寡母两人虽没受到别人大的欺负,却是缺少别人的关心和帮助,也算得上是长期处于一种边缘的地位。目前自己长大了,为了争气、长脸,自然而然地他也想从边缘跳到中心。在这村里,中心是什么?自然是村里这政治舞台了!过去,端阳没想到这些,只觉得是一口气在赶着自己去和贺春乾、贺国藩们争。现在一想明白,才觉得不光是那口气,而是有更深层次的社会和文化的背景,又加上他长期处于边缘地位,使他锻炼出了一双慧眼。这双孙悟空似的火眼金睛,不但可以使他把村庄内的许多问题,如贺春乾那种在选举时定框框,那种两枚公章一起挂、大权独揽,村务不公开等搞法看得更准,而且在冷眼旁观的同时,又有了更多的反思机会。这旁观和反思又使他对自我存在本身有了思考的空间。于是乎,那要努力走上村庄政治舞台、参与村庄事务管理并力求影响他人的明确的自我意识,驱使他“当官”的念头愈来愈加强烈,信心愈来愈加坚定,非得为此去碰个头破血流,不达目的不罢休不可了。此等心思,世人又岂能全部明白?

端阳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便去找贺毅和贺兴成商量。贺毅一听便道:“昨晚上我也看了电视,知道今年不像以往,要直接就把村主任选出来。这回我们一定要争取成功!”贺兴成手托了腮,想了一想道:“上一回本来也说的是海选,可他们还是搞了先选候选人,再进行正式选举的两次选举的办法,这回不知道是不是裁缝的脑壳——当针(真)?”端阳道:“昨晚上电视里倒是讲得很硬,我估计他们怕是再也不敢像过去那么做了!”兴成道:“他们怎么做,我们也管不着,我倒是建议你到城里去跟老叔和我幺爸还有兴仁商量一下!一则他们知道比我们多,二则去了这样多回,你还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跟他们说过。现在事情都拢来了,再不说又要过时了!”端阳一听这话,马上道:“说得对,我也有这个想法!我明天就进城去,听听老叔和世海叔的意见!”说罢散去。

第二日,端阳果然一早就进城去了。他先去了贺世海的公司,贺世海却不在,只贺兴仁在公司。贺兴仁和贺兴成虽是兄弟,模样却不一样。贺兴仁一张圆圆的、胖乎乎的脸蛋,贺兴成却是一张黄瓜脸,有些瘦长;贺兴仁的皮肤在白净中透出一股灵气,贺兴成的面容却是在黧黑中显出几分憨厚;贺兴仁年纪不大肚子却已经微凸了起来,给人一副富态的感觉,贺兴成已人到中年却仍然有些干瘦——因为两弟兄一个从小就在家里务农,背太阳过山。一个从学校毕业就到了城里打工,因而才有这样明显的区别。兴仁在办公室里写着东西,一看见端阳来了,立即停下笔站了起来,道:“哦,端阳兄弟来了,快请坐!”说着又去倒水。端阳忙拦住他,说:“自己弟兄,常来常往的,又不是外人,客什么气?”又去抢过兴仁手里的一次性纸杯子,自己去倒了一杯水方才坐下,也不等兴仁问,便道:“世海叔没在?”

兴仁一听端阳问他幺爸,便道:“哎呀,你要早来一会儿就好了,他刚刚才出去!”端阳有些泄气,便又问:“哦,他什么时候回来?”兴仁道:“这很难说,可能下午回来,也可能要晚上才回来!”说完又对端阳道:“老弟有什么事,方便的话也可以跟我说!”端阳犹豫了一下,便道:“也没什么大事,村里又要换届选举了,我和兴成哥商量了一下,想来征求一下世海叔和你老哥的意见!你是知道的,前两回选举我们都失败了。也不是外人,世海叔和二哥如有好主意就点拨我们一下!”话音刚落,兴仁便道:“真是巧了,幺爸出去也是为选举的事,两个选举挤到一起了!”端阳一听这话,便不解地道:“他也为选举?他选举什么?”兴仁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中央把乡、村换届调整为五年,正是为了和县、市等地方政府的换届一致。既然村、乡今年要换届选举,县上、市上难道就不换届么?”端阳道:“当然要换,这我是知道的!可世海叔又不回来当村主任,也不得去当乡长、县长,换不换届关他什么事?”兴仁说:“兄弟这就不明白了,不当村主任和乡长、县长就没有什么事了?乡长、县长不是需要人大代表来选吗……”端阳明白了,立即道:“哦,我明白了,世海叔是想当县人民代表!可他不是县政协常委吗,还当县人大代表做什么?”兴仁说:“不是县人大代表,是市人大代表!明年上半年市上也要换届。过了年县人代会上就要把出席市人代会的代表给选出来!所以现在就有人开始活动了!”

端阳一听,立刻显出了吃惊的样子,说:“什么,一个人大代表都有人活动?”兴仁淡淡一笑,似乎有些埋怨端阳少见多怪的样子,说:“你以为人大代表就没有人争吗?我跟你说,你是一直在乡坝坝里,眼睛只看见了贺家湾那一片天,只以为村主任有人争,人大代表就没有人争?其实大错特错了!老弟,你也不是外人,有些话我也不瞒你。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们这样大一个公司,这几年做房地产生意又很赚钱,在很多贺家湾人心里以为我们硬是风光得很不得了,连衣襟角角都会打死人,是不是?其实,我们的苦楚你们一点儿也不知道……”端阳在家里确实听人说世海叔和兴仁在城里赚了不少钱,别墅、小车、女秘书样样都有,风光无限。湾里大人教育小孩都用他们做榜样,却没想到他们也有苦楚。这时一听兴仁的话,便似信非信地道:“真的,二哥?是些什么苦楚?你说出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