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民意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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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吃午饭时,端阳把上午贴《告全体村民书》的事跟母亲说了一遍,李正秀听罢,先是十分心疼,道:“怪不得你昨晚上穿起衣服睡,原来是写文章写晚了!”说完又担心起来,接着道:“这一下你和他们彻底闹翻了,他们人多,你可要小心一些!”端阳道:“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说完又把明天去县城打印材料的事给李正秀说了,说完又安排说:“妈,明天晚上我叫了贺毅、兴成、善怀哥几个人来帮我往每家每户发材料,也不能让别人辛苦了就算了,还是要招待他们吃一顿夜饭才是!”李正秀听了这话,马上数落了起来:“昨晚上才请了客,明晚上又要吃夜,不费灯草也费油,你以为不费事是不是?要照这样三天一请、两天一请的,我看你那个村主任没当上,家里就怕要被吃垮了!”端阳听了道:“妈,你怎么只算这些小账,不算大账?你刚才才说了,我是彻底和他们闹翻了,要是我从现在起不和他们争了,别个还会说我怕了他们,把你儿子小瞧了!你过去也经常教育我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现在就是在为你争气了,你怎么还小里小气?再说,现在的人肚子里也不缺油水,吃得到好多?不过是图个感情、热闹罢了!”又说:“只要过了这个关键时期,以后哪个还这样经常请客?”李正秀听儿子说完,沉思了一会儿,方道:“要招呼客也不早点说!要早说了,昨晚上剩的那些冷菜明晚上也还可以用嘛,这阵又要拿钱去买!”端阳道:“妈,明晚没几个人,不搞那么复杂了,只要有那个意思就行!”李正秀听了不再言语,却在心里谋划起来。

下午,李正秀下地扯猪草,见谢双蓉也在旁边地里,正想打招呼,谢双蓉却先喊开了,道:“他婶子,扯猪草呀?”李正秀呀了一声,正待说话,却听那谢双蓉又道:“他婶子,听说端阳今天去贴了一张贺春乾的大字报,遭贺良毅撕了?”李正秀道:“他婶,你也知道了?”谢双蓉道:“全湾的人都知道了!”说完又道:“难道端阳没给你说?”李正秀道:“端阳和贺春乾无冤无仇,他贴他的大字报做什么?端阳是动员村民依法搞好选举!”谢双蓉道:“原来是这样!”说着,就朝李正秀走过来放低了声音道:“他婶子,你要跟端阳说一声,叫他多长个心眼儿!贺春乾是筛子做门——鬼点子多!还有,我悄悄告诉你贺良毅撕端阳的大字报,是贺春乾唆使的!”李正秀吃了一惊,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谢双蓉道:“是我屋里你那大兄弟在猫儿坪地里淋麦子亲自看到贺春乾从学校后门出来,到了贺国藩屋里,一会儿贺国藩就到贺良毅屋里去了。又没隔多久,贺国藩和贺良毅两个一起出来,贺良毅朝学校走去,贺国藩回家了。贺良毅到学校来,就把端阳的大字报撕了。你说,不是贺春乾和贺国藩唆使,贺良毅在屋里,怎么知道端阳贴了大字报,就专门跑来撕了?你那大兄弟叫我悄悄跟你们说一声,叫你们小心点!特别是贺良毅,别去惹他。他屋里弟兄多,心狠手辣,就像是一条咬人的狗,只要有人唆使他,他就会跳起来乱咬人!”李正秀一听这话,心立即绷紧了,却对谢双蓉感激地道:“多谢他婶和他叔,我一定叫端阳注意!”说罢便扯起猪草来。

回到家里,李正秀心里惶恐不安,生怕儿子会出什么事一样,却又拿不出主意。想着,便又到贺凤山那儿,求凤山给端阳画了一道护身符。晚上,将护身符交给端阳,要他揣在贴身的衣兜里。端阳道:“妈,这些纸片片,你说它们能做什么?能防枪还是能防刀?”李正秀道:“管它灵不灵,两张纸片片,你揣在口袋里又不给它饭吃,哪儿就碍了你的事?”说罢,便把下午谢双蓉的话给他说了一遍。端阳却不以为然道:“妈,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是有人唆使贺良毅来撕的!妈,你放心,贵叔说得好,现在是法治社会,哪个人都要依法办事!要是贺良毅敢胡来,那法律也要管他!”这样说着,端阳还是把李正秀给他的护身符工工整整地折叠起来,放进了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李正秀见儿子将护身符放到了口袋里,又见他说得那般肯定,心便安定下来。因头天晚上母子二人都耽搁了瞌睡,尤其是端阳几乎是一夜未睡,因此吃过夜饭不看电视,也不闲话,便各自上床睡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端阳便打算进城。临出门时,天空却飘起了蒙蒙小雨。那雨细如面粉,密如狗毛,将四周衬得阴霾一片。李正秀见了道:“把雨伞带上,看把衣服淋湿了!”端阳走到院子里,仰起脸接了一阵雨丝,道:“这个雨下不大,不用怕!”说罢便要走。李正秀急忙到里面屋子拿出一把折叠伞,追出来塞到儿子手里,道:“万一落大了呢?放到包包里,又不占多大地方,带上要不得?”端阳只得接过伞,放到随身背的挎包里朝前走了。可刚走两步,脚下一滑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下去。李正秀见了,又道:“路都落滑了,这样远的路,稀泥烂垮的,你穿那鞋子走得去呀?”端阳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皮鞋,确是不适合在下雨天走泥泞小路,便没再和母亲说什么,回来换了雨靴,方才出去了。可没走多久,天虽仍阴霾着,雨却住了。因先前雨下得并不大,时间又不长,土路虽然有点滑,却并不泥泞。走着走着,那土路表面的一点雨水被下面的泥土吸干了,连滑也不滑了。端阳这才懊悔不该换了雨靴。到得城区,还没进入主城,街道和公路的水泥或柏油路面上没有一点下雨的痕迹,一个个红男绿女,帅哥靓妹,皆穿着油黑锃亮的皮鞋,或雪白如新的运动鞋,十分的轻松和潇洒。唯有他大晴天的,却穿了一双雨靴哐咚哐咚在大街上行走,让人一看便知是乡巴佬儿,不由得自惭形秽,不好意思起来。穿街过巷,进入正街,正街上又不知在搞啥活动。长长的一条街上两边均挂满了长长短短的横幅,横幅或红或紫,上面写着县级各行政部门的名字。横幅下面,都搭着一个有模有样的长条桌,有的桌上盖了桌布,有的没盖,桌上均摆放了很多花花绿绿的纸片,像是宣传资料一类的东西。桌子后面都坐了人,或端庄,或严肃,或看着路人暗自发笑,或东张西望、心不在焉,或互相交头接耳、低声谈笑……神态不一,表情万千。看见路人走来,人便从桌后欠身站起,或点头微笑,或拿了桌上的宣传纸片,用手示意路人来取。桌子前面,也有一等帅哥靓妹手捧了宣传纸片,专向那路过的老头、老太太和乡下人发放。端阳因那脚上的雨靴十分引人注目,一入正街,便有发送材料的哥们和姐们走来,直往他手里塞。端阳不好拒绝,只得接过来放进挎包里。不一时,那挎包便装满了,端阳只得用手拿着。等走到街尾,手里也便拿不下了,看见旁边有只垃圾筒,里面已经塞了半桶纸片,正打算过去将手里的纸片也塞到里面时,突然一个扛摄像机的男记者和一个手持话筒的女记者跑了过来,女记者拦住了端阳道:“同志,我们看见你手里拿了这样多宣传资料,我们想采访你一下。”端阳经常看电视,一眼便认出了是县电视台的那个美女主持人。因怕男记者把自己脚上的雨靴摄进去了,便摇着手道:“你不要拍我,我不知道说什么。”说着便要走。可美女主持却不依不饶,又抢在他面前道:“同志,不要紧,我就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对这次活动有什么看法?”端阳见摄像机只对准了他的脸,开始放心了一些,又经常从本地的电视新闻上看过这一类活动的报道,便顺口说道:“这个活动开展得很好,很及时,很有必要,我们人民群众深受鼓舞,希望以后多开展一些这样的活动,让我们人民群众受教育!”美女主持似乎很满意,这才收了话筒离去。端阳等他们走远了,才过去将手里的纸片全部塞进垃圾筒里。旁边一个人问他:“小兄弟,你知道今天开展的是什么活动?”端阳道:“什么活动?我还没来得及看手里的材料呢!”那人道:“是宣传什么维稳工作,不让老百姓越级上访的!”端阳道:“原来是这事!”那人道:“你刚才还说多开展一些这号的活动,多了就不好了!”端阳道:“那我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错了?”那人道:“错倒没错,不过你那句让人民群众受教育的话该改一个字才对!”端阳道:“改哪一个字?”那人道:“受教育的育字!毛主席那时才是说教育人民群众,现在是教训人民群众了!”端阳一听这话觉得新鲜,便道:“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话,可改成让人民群众受教训,我总觉得不对呀!”那人道:“有什么不对的?你没去上访,所以觉得不对,你要是去上访了,就知道对不对了!把你抓回来关到拘留所,又是打你又是让你饿的,你得到了教训自然就不会去上访了,这不就是让人民群众受教训吗?”端阳一听这话,便知那人可能是个上访户,吃过那种亏的,因此才那么说,于是不再吭声转身就走。没走两步,想起自己又不上访,挎包里的资料要起没用,于是又走回去,从挎包里掏出那些纸片瞥了一眼,一张紫红色的纸上印着《信访工作条例》,一张蓝色的纸上印的是《坚持合法上访,反对越级上访》,果然全是关于上访的,便全部塞进垃圾筒里去了。

从正街拐进一条横街上,街上一顺溜十多家打印和复印店。这街上怎么有这么多打印和复印店?原来县委、县政府就在这条街上。县委、县政府管辖的部门原来都有各自的打印人员和设备,可这些年来,各单位的打印人员端着铁饭碗,工作却常常拖拖拉拉,不能及时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这倒也罢了,眼下哪个单位办事,不是懒牛拉破车——慢腾腾的?只是那设备隔三岔五便坏了,那耗材也是今天方买回来,明日便又没了,一年下来只那设备的修理费就够重新购买若干台新设备了。令领导十分伤脑筋,一气之下,倒不如拿到外面打印划算。当此时,又有领导的亲友或家属,看到了此商机无限,便纷纷在这条街上赁房开起打印店来。如今不管单位大小,皆依靠文山会海推动工作,打印店有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单位做后盾,生意自是不愁。大大小小的单位,又依托亲友或家属的打印店,保证了单位的正常工作,且又肥水没流外人田。单位原先的打印人员,原只是一工勤人员,在单位中自是不起眼之人,如今不再干打印营生了,或成日赋闲取乐,或下海经商赚钱,或在家抚育子孙,其国家俸禄又一分不少,自是乐得。还有一等人或转行干行政,在前来办事的黎民百姓前指手画脚,其地位远在原来工勤人员之上,又岂有不自豪之理?这三方各得其所,各得其利,皆是满心欢喜,同声高歌改革开放好。

且说端阳想找一家生意比较冷清的店,早点打印完毕好回去,可顺着街头走到街尾,家家店里都是门庭若市,生意十分的兴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大门里面摆着两台复印机,右边复印机后面,顺墙一溜摆着五台电脑,有四个姑娘,正在电脑前噼噼啪啪地敲着键盘。左边复印机后面又是一台打印机。端阳见这里还有一台电脑空着,便走进去道:“打印一份材料,搞不搞得赢?”话音刚落,从里面走出一个老板模样的女人,三十来岁,白白胖胖,笑着问道:“什么材料?”端阳便摸出《告全体村民书》的底稿交给了女人。女人匆匆看了一遍,又问:“印多少份?”端阳说了一个数字。女人一听端阳要印这样多,立即眉开眼笑道:“搞得赢!搞得赢!”当下端阳便和她谈妥价格,道:“你们要搞快点,我还要走二十多里路回去呢!”女人还是笑吟吟地道:“你放心小兄弟,你这材料的字不多,要不了好一会儿就给你打印出来了!”说完,便对旁边一个正敲击着键盘的姑娘问:“小敏去交封信,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回来?”旁边姑娘道:“哪知道?她说去交了就回来的!”听了这话,老板样的女人便回头对端阳说:“小兄弟,你稍等一会儿,那台机器打字的姑娘去邮局交封信,马上就回来了!”

端阳一听,方才明白那台空着的电脑是因为人没在店里,正准备再催老板一遍,忽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圆脸盘姑娘一头扎了进来。老板一见,便有些不高兴地责怪道:“正说你呢,你就回来了!正搞不赢,交封信就交起去了!”说完,便把端阳那篇《告全体村民书》交给了她,并道:“麻利点儿打出来,别人在这等着要呢!”说罢朝端阳努了一下嘴。女孩也朝端阳看了一眼,便急着去开电脑。一边开一边道:“我巴不得早点回来呢,可遇到一个交信的怪老头在那里和邮局的人吵架,吵得个脸红筋胀,把后头所有交信、取包裹的人,都耽误了!”

旁边的姑娘一听圆脸盘姑娘的话,甚觉稀罕,便一边敲击键盘一边头也不抬地道:“这就怪了,交封信还和邮局吵架,为什么?”圆脸盘姑娘开了机,一边往显示器旁边的一个夹板上夹端阳那《告全体村民书》的底稿,一边道:“说起来你们可能不相信,那老头的信是寄给国家主席的!”旁边姑娘道:“寄给国家主席的又怎么了?”圆脸姑娘坐下来,也开始了敲击键盘,道:“人家不给他寄呀!”旁边姑娘又道:“怎么不给他寄?”圆脸姑娘道:“我怎么说得清?反正我进去的时候,运气不好,就碰到那老头在我前面,拿出一封信对邮局的人说要交挂号信。邮局的人把信接过去,看了一遍上面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像是吓住了一样,便对老头问:你这信寄给谁?老头说:寄给谁上面不是写着吗?邮局的人把老头盯了两眼,便又沉着脸问:里面写的什么?老头说:向国家主席反映我乡我村的干部在选举中违背国家根本大法,企图剥夺我公民的政治权利一事!邮局的人一听这话,马上说:拆了,我们要看一看!老头红了脸,说:没听说过邮局要检查公民的信件!邮局的人说:邮局有责任保卫国家主席的安全,要是恐怖分子给国家主席邮寄化学毒品,怎么办?老头气得打起战来,说:污辱我良民也!说完要过信件,扑哧撕开信封口,抽出几张纸来给邮局的人看。邮局的人将信看了一遍,突然对老头说:这信我们不能寄!老头急了,问邮局的人为什么不能寄?邮局的人说:你这是属于越级上访,上面有规定,上访要一层一层地来!老头大声叫了起来,说我是堂堂国家公民,《宪法》规定公民有通信自由之权利,你们这是在侵犯公民之权利!邮局的人说:《宪法》有这样的规定不假,可我们每个国家公民又都有维护国家稳定的义务。都像你这样屁大的事情都向国家主席反映,国家主席哪还有精力来管治国理政的大事?老头说:国之大法规定的事,在尔辈眼里还是小事,真是岂有此理!邮局的人说,不管你怎么说,这信就是不能寄!老头一听这话,一下跃到了柜台上,直直地躺了下去,说:你今天不还我通信自由之权利,吾将死在此地矣!邮局的工作人员没办法,把旁边邮政储蓄所的保安喊来,也不管老头如何大喊大叫,生拉硬拽地将他推到街上,我才交了信。不然,恐怕现在都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