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民意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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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公告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和省、市、县、乡选举领导小组的规定,我村选举委员会已经成立,从即日起,主持换届选举的日常工作。现公告于下:

主任:贺春乾

副主任:贺国藩

委员:贺劲松、贺贤明、贺通良

贺家湾村选举委员会

2002年12月3日

端阳见了,心里原有的怒气又不由自主地蹿了起来。看毕,又去看旁边县上的宣传提纲。那提纲在“选举工作中的几个主要程序”中,第一条便对村选举委员会的产生做了规定。那规定也很明确,村选举委员会的产生,是“在村党支部的领导下,由村委会主持召开村民会议或村民小组会议,推举产生村民选举委员会,主持换届选举的日常工作。”端阳这一对照,更觉得贺春乾错了,于是便想马上回去把《告全体村民书》抄写出来,贴到外面的村务公开栏上去。一想到村务公开栏,端阳便又突然想到县上的宣传提纲,可以说是换届选举的纲领性文件,但贺春乾既不开村民大会宣传,也不在喇叭上广播,却是贴在这里,又有几人看得见?何不把它揭下来,也贴到外面的村务公开栏上,让大家都能看得见!这样想着,贺端阳便真的轻轻去揭了那三页纸。揭罢想了一想,又去揭了那张村选举委员会的公告,咚咚地跑下楼来,向学校的曹老师借了胶水,便朝外面走去。村务公开栏就在村委会办公室背后、离学校大门不远的院墙上,不但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容易看见,而且外面就是一条大路,不管是到老湾还是到新湾,或是到贺大龙的店里买东西、打麻将,都是必经之路。当年上级要求村务公开时,规定各村的村务公开栏一定要建在醒目的地方,贺世忠见这里人来人往,便趁学校漆黑板时,也找人在墙上抹了水泥,砌了一个长方形的框,让学校顺便漆了。可做成之后,也没见公开过几次村务,倒是一些调皮的学生娃娃,在上面鬼画桃符似的涂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画,或一些互相攻讦和谩骂的句子。端阳出来也不管这些,先在纸的背面抹了胶水,然后踮起脚尖在小孩撕不着的地方,找准位置贴了上去,这才满意地返身而回了。

回到家里,端阳迫不及待地到柜子里翻出去年过年写春联剩下的一张红纸。笔墨也现成,稿子又已写好,把纸铺在桌上便抄写起来。不一时便将一篇檄文样的文章抄好,并在文章后面郑重地署上自己的大名,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英雄气概。墨汁干了,端阳便将纸折了起来,夹在胳肢窝里,又拿了刚才借曹老师没还的胶水,然后昂首挺胸地朝村委会去了。

端阳还在老远便看见那村务公开栏前果真围了许多人,在那儿看着他贴上去的县里的宣传提纲和村里的公告。正高兴着,忽听见从人群里传出了贺贵“非也、非也”的叫声,犹如和人争辩一般。端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跑了过去。等走近了,方看见贺贵亦如往常般涨红着面孔,指了宣传提纲说:“非也,非也,国家正在强调依法治国,青天白日下焉能容忍如此违法之事哉!”众人中有人听了便道:“贵叔,哪里违法了?”贺贵便指了宣传提纲中“村委会成员候选人条件”中“有下列行为之一的,不得作为村委会成员候选人”一至五条,一一念了出来。念毕,像是自己蒙受了耻辱似的,鼓凸着脖子上青筋大声叫道:“这几条便违法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众人中有人便道:“怎么违法了?我们怎么看不出来?”贺贵道:“愚昧!愚昧!如此明目张胆违法,尔辈竟能熟视无睹!”众人便嘲讽道:“我们哪像你书都写了几口袋!这几条怎么违法了,你倒是给我们详细点拨一下!”贺贵一听这话,连眼睛也红了起来,脖子上的脑袋直晃,道:“我且问诸位,照上面之规定,凡欠了国家和村里钱的;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的;受过管制、拘役或劳教的;受到了党纪、政纪处分或被追究刑事责任的,均不得当村干部是不是?”众人道:“当然是,上面写得很明白嘛!”贺贵听了,直摇手道:“非也,非也!《宪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得明明白白:凡我年满十八周岁的中国公民,不分民族、种族、性别、职业、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财产状况、居住期限,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只有依照法律被剥夺政治权利的人除外!上述诸人,难道他们被剥夺了政治权利吗?”众人一听有些明白了,道:“没有!”贺贵道:“既没有,又岂有不能成为村委会成员候选人之理?”众人中有人故意打趣道:“可他们犯了错误,就是不能成为村委会成员候选人……”话音未落,贺贵急得满面通红,脖子和鬓角边的道道青筋如蚯蚓般窜动,急切地辩道:“非也!非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偶一犯错,便一棍子打死,岂符合党中央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之方针政策乎?既然上述诸人只是偶尔犯错,没被剥夺政治权利,还是我中华民族之合法选民,既为享有政治权利之合法选民,却又为何不能成为候选之人?且不说只是偶尔犯错之人,即使是监狱里正在服刑之囚犯,只要未被剥夺政治权利不都享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乎?”有人见他急得面红耳赤,便有意和他抬杠道:“那照你这样说,监狱里的犯人也可以当乡长、县长、省长哟?”说毕又道:“我们只听说过有乡长、县长、省长当了囚犯的,从没听说过有囚犯当了乡长、县长、省长的!你以为共产党的官,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当的?”说完又摇头晃脑学着他,直道:“非也!非也!”贺贵知是奚落他,面庞变成了酱猪肝色,愤怒地道:“尔辈无知,白费我口舌哉!我不再与尔辈争论,自找地方说理去!”说着,便动手去揭那县上的宣传提纲。众人见他去揭,便道:“不要撕哟,撕了看犯法哟!”贺贵却不管不顾,将那几页纸撕了下来,一边往口袋里揣,一边道:“如此谬误岂能让它流传!”正说着,忽见贺劲松走了过来,众人便道:“这下好了,贺会计来了!”贺贵道:“来了便好,正愁他们不来呢!”

说着,贺劲松来到了人群前面,见众人聚集在这里,便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人群中有人便道:“贺贵把县上关于选举的宣传提纲撕了!”贺贵不等贺劲松问,便掏出撕下的纸页递到贺劲松面前,道:“非我想撕,实不得不撕也!”贺劲松朝贺贵手里的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村务公开栏上选举委员会的公告,便朝人群问道:“是哪个把它们拿到这儿来贴起的?”端阳听见问,本想出来答应贺劲松是他所为,但想了一想却没有吭声。贺劲松见没人答应,便又朝贺贵问:“你把它撕了干什么?”贺贵见问,又展开纸页,指了上面几条如先前一般对贺劲松阐述了一番自己的理由,尔后便追着贺劲松,要他马上将这几条明显违反宪法的规定给纠正过来。贺劲松一听贺贵要他纠正,便觉得好笑,道:“我有那个权力,不说到中南海,最起码也到省上去坐起了,还在贺家湾这个地方和你说话!”贺贵却是不依不饶,拉住了贺劲松道:“你莫推责任,凡为官者,岂能不坚持真理?你且说说这几条是不是违法之规定?”贺劲松有些哭笑不得,说:“又不是我规定的,我怎么知道违没违法?我实话告诉你这是县上发的,我们不过只是张贴一下!”贺贵听后仍是义正词严地道:“你不要拿县上搪塞!如今法治时代,任何组织和个人都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法律怎么规定就该怎么执行!《宪法》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既无此规定,这几条就一定得取消,方能彰显我法治社会的清明!你既为选委会成员,就该坚持真理、修正错误才是,岂能见错不纠?”贺劲松见贺贵把他拉着不放,生气了,便道:“我说你这个人,你麻烦不麻烦?你要找就找贺支书去!他是选委会主任,要纠错也该他来纠错才是!”贺贵一听这话,果然放开了贺劲松,嘴里愤愤地道:“你以为我不敢去找贺春乾不是?你看着我马上就去也!”说罢转过身便向外走去。却没防着端阳站在他的身后,一下把端阳怀里的大红纸撞着了。端阳急忙道:“贵叔,你慢点嘛,把我的《告全体村民书》撞坏了!”

贺贵正急着要走,本不想答理端阳的,可听了端阳的话却站住了,对端阳道:“告什么全体村民书?”说着,又看了端阳怀里的那卷纸。端阳听了贺贵刚才一番话,觉得十分在理。想先前自己也曾把那宣传提纲逐字逐句看了个遍,却也没发现有哪儿不对。可现在经贺贵一说,方才明白那些规定确实与《宪法》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相抵触了,心里对贺贵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又想到这是上面发下来的,自己一时不好说什么,因此便只是听贺贵说,没有发表意见。现在听见贺贵问,便笑着道:“贵叔,告啥村民书,你看了就知道了!”说着,看见贺毅也在人群里,便招手把他叫了过来,说:“帮我贴起。”一边说一边把红纸展开,让贺毅提着,将有字的一面摁在墙上,自己在纸的背面涂了胶水,又和贺毅一起一人提了一只角,踮起脚尖,将纸贴在了村务公开栏靠近村选委会公告的旁边。端阳害怕纸掉了下来,用手掌又将四角压了压,方才退下来。

人群先前见贺贵撕了几张纸,又发表了一通议论,现在又见贺端阳贴出了一张大字报,也不知道上面写些什么,煞是觉得新鲜,便一窝蜂拥过去看起来,有人还念出了声。贺毅一边听人念,一边附在端阳耳边悄悄道:“你怎么弄这个?”端阳道:“发动群众、武装群众呗!”贺毅道:“昨晚上你怎么不给我们说说?”端阳道:“天亮的时候我才想起的!”

正说着,忽又听见贺贵拍着手大声叫了起来,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也!”众人没有理他,只见他又朝天空中挥着手,继续叫道:“敢为天下言,真英雄也!”叫毕,突然又对众人问:“你们哪个身上带得有笔?”有人听了便打趣他道:“写书的人还没笔?”贺贵这次破天荒地没有生气,仍继续向众人求道。端阳见了便道:“贵叔,我这里有笔,你做什么?”端阳以为贺贵要替他修改上面的文章,说着便把笔递了过去,又道:“贵叔,你学问大,就帮我修改修改。”贺贵接过笔,却什么也没说,只在端阳的签名后面,笔走龙蛇,刷刷地写上自己的大名,然后把笔往端阳手里一扔,便昂着头,目不斜视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朝前去了。

众人看完了端阳的大字报,有人在冲端阳笑,有人摇头,也有人点头,还有人在追着问:“端阳,你这是什么意思?”端阳竟一时被众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听见有人问,便道:“什么意思还不明白?就是大家都要从昏睡中醒过来,珍惜自己的民主权利,选出村里的领导班子!”可有人却像不明白地道:“我们没昏睡,醒着的呀!”还有人道:“这些烂事情,难道还会像裁缝的脑壳——当针(真)?”还有人道:“奇了怪了,石头要开花了!”端阳见一时半会儿和众人说不清,又被众人盯得不好意思,便过去拉了贺毅一下,悄声对他说:“我在这个地方大家也不好说什么,我先回去,你在这儿听一下他们有什么反应,再来告我。”贺毅觉得端阳走了也好,便道:“行,我听到什么就来跟你说!”端阳听后先去还了曹老师的胶水瓶,然后出来走了。

端阳回去坐下约摸半个多小时,心里正不知众人该怎么看他的行为,却见贺毅急慌慌地跑了来。端阳急忙迎了上去问:“怎么样,大家说了些啥子?”贺毅道:“还说什么,遭人撕都撕了!”端阳惊道:“什么,撕了?哪个给我撕了的?”贺毅道:“还有哪个?贺良毅呗!”说完见端阳目瞪口呆的样子,便又放轻了语气道:“我跟你说吧,你走了没有好一会儿,贺春乾就过来了。看见墙上你贴的大字报,脸立马就黑得斧头也砍不透,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可过了没有多久,就看见贺良毅气势汹汹地从外面赶了过来,说:‘敢攻击党支部,反了不成?’说着,哗啦啦几下就把你的《告全体村民书》撕得粉碎!”

端阳一听脸变青了,半晌才咬着牙道:“这肯定是贺春乾指使的,说明他们害怕了!”贺毅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端阳道:“他们能撕,我能印!那告村民书的底稿还在我这儿,明天我就到城里找一家打字店印它几百份,然后在明天晚上你叫上贺勇、贺建,我再去叫兴成、贺林、贺飞和善怀等,从门缝一户塞它一张进去。我不相信他们还家家户户去收缴不成?”贺毅道:“办法倒是一个办法,可他们会更恼恨你了!”端阳道:“有什么法?开弓已没了回头箭!如果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算了,别个还以为我怕了他们!”贺毅听后,道:“也是这个道理,反正梁子是结下了,不如就斗个鱼死网破!好,明天你打印回来了就告诉我们一声,我们过来帮忙!”端阳道:“那就要耽搁你们打麻将了!”贺毅道:“一晚上不打麻将有什么来头?”又道:“弟兄家就不说客气话了,反正你的事也是我们的事,就这样了!”说完,便告辞端阳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