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树枝的周围仔细寻找,果然找到了料想中的东西——左中右三处针眼,一字齐平,明显有东西曾被缝在这里,拆下后虽然用指甲刮过,但细微的痕迹并未消弭。
黄梓瑕让周子秦把示众人,说道:“按照这个痕迹,在这边,应该有一根长条形的东西,缝在刺绣的树枝之上,刚好可以被遮住——我猜想,应该是一个,可以挂住衣服的东西。”
周子秦立即问:“你的意思是,公孙大娘在转入纱帘之后,便不知不觉将自己外面的锦衣脱下来,然后挂在了纱帘之上,造成自己还在后面的样子,而本人……却已经偷偷地顺着水榭旁边的灌木丛,潜到后方,杀了齐判官?”
在众人惊疑的声响中,公孙鸢只沉默地站着,一言不发。
黄梓瑕指着放在桌上的东西,说道:“要使用这个方法,需要三个条件。第一,一件灯光无法透过的厚实衣服。”
她的手,按在那件开场时穿在公孙鸢身上的厚重锦衣上,缓缓说:“当时我们曾经私下讨论过,这件衣服,实在是比不上后面那件轻薄通透的舞衣,而且明显的,它会阻碍动作,甚至会影响到一些细微的动作,遮挡住部分精妙的细节,可为什么,公孙大娘却要选择在一开场的时候,穿上这件舞衣,直到她放出蝴蝶之后,再脱掉这件衣服呢?”
殷露衣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她的手缓缓地挽住了公孙鸢的臂弯,而公孙鸢感觉到了她手掌冰凉,却只轻轻将手搭在她的手背上,站在那里看着黄梓瑕,一动不动。
黄梓瑕的手,又覆在锦衣的衣领上,说:“第二个条件,是从衣服当中抽出的,与公孙大娘的头部剪影一模一样的黑布,这个,应该是已经被你们从衣领上拆下了,但蛛丝马迹,或许等会儿我们细细查找,依然可寻。”
她将衣服放下,又说道:“至于第三个条件,就是在公孙大娘进入绣帘之后,骤然暗下来的灯光。而掌管灯光的人,正是殷四娘。她会提供这个时机,让公孙大娘掌握好脱衣挂好并设置好头像,立即离开的这一瞬间。而为了分散别人在公孙大娘的人影一动不动时的注意力,她又在这一刻立即散下那些笼子里的花瓣,让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水榭之中,再也顾不得看灌木丛后可能会传来的轻微动静——而这个时候,范公子,又帮了她们一个大忙,他在此时,看到花瓣中的殷四娘,于是接着酒劲上前调戏,使得众人的注意力又被这场混乱分散,公孙大娘彻底安全了。”
公孙鸢的唇角,露出一个轻微的笑容,似是讥嘲:“杨公公,如果真如你所说,我是在那时顺着灌木丛来回的话,那么,我想问你,我进入绣帘之后,一动不动的姿势维持了多久?总不过,就是几笼花瓣落地的时间,这段时间,难道就足够我到走一趟来回,并且还摸到齐判官身边,杀掉他吗?”
“是啊,那之后,就算她用跑的,估计也不够一个来回啊……”范元龙首先发问。
“是啊,在花瓣落完之后,公孙大娘便开始继续表演,一只一只放出藏在袖中的蝴蝶来,蝴蝶飞得越来越快,到最后才全部飞出——这个如果她当时不在的话,蝴蝶肯定一哄而散,不可能掌握得这么好,飞得这么慢吧?”周子秦则又开始异想天开:“难道说,公孙大娘有什么办法,能在花瓣落完之前,飞速来回?是缩地法,还是一步十丈?”
“当然不是。缩地法和一步十丈,都只是传说。然而你为什么不换一种思路呢?其实公孙大娘并不是来回太快,在蝴蝶飞出来的时候,她根本无需赶回来,却有一种东西,能帮她控制好蝴蝶飞出的速度,让它们无法一哄而散,只能慢慢飞出,但又能渐渐地越来越快,飞出越来越多……”
周子秦眨着一双疑惑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难道……是一个控制好后可以延时激发的机关?所以在她离开之后,才会慢慢打开?”
“不,在当时一张纱帘,一件锦衣之上,如何能安置这样的机关,又何须这么麻烦呢?而她当时所用的东西,还让你帮忙,消除掉了一些痕迹呢。”
黄梓瑕的话让周子秦顿时嘴巴张成一个圆形:“真……真的吗?不可能啊,我什么时候帮过她……我和公孙大娘接触不多,而且什么也没做过啊!”
“因为你从始至终就忽略了,压根儿没有联想到一起。”黄梓瑕说着,从身边取出一小袋饴糖,并展示给众人看,“据我所知,因为殷四娘血气有亏,所以她经常随身带着一袋糖。她选择的,却不是姜糖或者雪片糖之类的硬糖,而是软糯的饴糖。”
殷露衣忍不住开口打断她的话,声音怯怯的,却透着一股绵里藏针的意味:“杨公公,我喜欢吃饴糖,难道……这也是过错吗?”
“当然不是,有人喜欢硬糖,有人喜欢软糖,都是个人选择。然而像你这样,要一整板饴糖的,却从未见过。”黄梓瑕将手中的饴糖一一分发给各人,说,“而且,你买了一整板饴糖之后,也不切开,拿来自己雕小动物玩,也算是一种意趣,我们不能说什么。但我想问四娘一件事——那整板饴糖的上下两面,那个老板特意多加铺垫的,防止饴糖融化或者粘滞的那些整张的糯米纸,到哪里去了?”
众人捏在手中的那一块饴糖,下面全都垫着小小的一张糯米纸,半透明的柔软薄片,用糯米熬成,用来防止糖块粘滞在一起的小薄纸,一撕即破,却是每块饴糖必不可少的包裹物。
公孙鸢与殷四娘的脸色,终于变了,公孙鸢那双明净坚定的眼睛,也终于开始闪烁起来。
黄梓瑕将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轻轻说:“早已准备好的蝴蝶笼子,打开后用糯米纸糊好,就放在纱帘后。你脱掉外衣之时,只需手指蘸上口水在糯米纸上一划,糯米纸见水,便会渐渐融化,到最后溶出一个大洞来。那里面的蝴蝶,便会一只只飞脱出来,无论你身在何处,糯米纸上的洞都只会越来越大,蝴蝶们也越飞越快——”
她说到这里,抬手比划了一下水榭到码头的距离,问:“从几笼花瓣全部落地,到蝴蝶飞完的这段时间,够你来回并且杀一个人了么?”
这般匪夷所思的手法,这样精准掐点的时间,让所有听到的人都愣在当场,一时水榭边一片寂静,无人能出声。
在一片寂静之中,公孙鸢的声音缓缓传来,竟还是平静从容的:“杨公公,您给我编造的这些杀人手法,不可谓不巧妙,也不可谓不煞费苦心。我没想到,我四妹气血不足吃点饴糖,您也能联想到这么多;我准备一件厚重点的舞衣,也成了作案手法;甚至我因为年纪大了所以中途需要停止休息一下,也能被您说成是趁机出去杀人……”
她说到这里,唇角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明媚鲜艳,十分动人:“那么杨公公,证据呢?就因为我有时间杀人,所以杀人的就必定是我?没有动机没有凶器,你上下嘴唇一碰,我就杀人了?”
“第一,在场所有人中,唯有你,可以有作案时间,其他人,都没有。”黄梓瑕毫不理会她的笑容,神情比她更冷静淡定,“第二,凶器,我当然也能找到,而且,更能证明,就是属于你的。”
公孙鸢微扬下巴,默然站在她面前,再不开口,一脸要看她好戏的模样。
“本案的第一个谜团,便是作案时间,如今,我们已经解决。而第二个谜团,便是失踪的凶器。明明在齐判官的胸口,出现了一个血洞,显示是凶器所刺。但当时我们立即将现场几乎所有人细细搜身,却都没有发现吻合的凶器,而且,在水中没有打捞起来,在现场也没有任何发现,这说明——凶器,肯定还在现场,只是,被妥善地藏起来了。”
周子秦又迫不及待了,赶紧出声说:“可是崇古,衙门众多捕快已经在这边搜检了好几天了,毫无所获啊!到底凶器,被藏在哪里了?”
“这个,还要靠你帮忙呢。”她说着,凑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什么,周子秦顿时跳了起来,拍着自己的脑袋大吼:“我怎么没想到?果然我是大笨蛋啊!”
他也不说什么,直接转身急冲冲地奔去,看方向正是衙门那边。
周庠只好尴尬地向李舒白告罪:“犬子无状,这来来去去的都不打一声招呼……”
李舒白放下茶盏,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子秦天真烂漫,不拘世俗,本王最欣赏他这一点。”
周庠赶紧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口中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地念叨着。
范应锡看一看自己的儿子,虽然面无表情,却分明将脸偏转了半寸,免得他出现在自己眼角的余光中。
等到周子秦回来时,众人发现他手中牵了一条又瘦又丑的土狗,臂弯中还搭着一件衣服,正是范元龙当日穿过的那件衣服,当时被擦过了血,又沾上了酒污,早已被范元龙当场脱下丢掉了,谁知居然还被衙门保留着。
周子秦蹲下来,将那块擦过的血污送到狗的鼻子前,摸着它的头说:“富贵,闻一闻这上面的血,赶紧去找找!找到了给你吃肉骨头!”
那狗闻了又闻,压根儿一点都不懂周子秦的意思,还以为是给它吃的,张大嘴巴把布头咬在口中,嚼了两下。
“哎,你这笨狗……”周子秦赶紧把衣服从它的口中扯回来,看着上面两个牙齿洞,顿时郁闷了。
“我来吧。”黄梓瑕无奈说道,接过他手中的狗,揉了揉狗头,带着它沿着灌木丛,向当初碧纱橱所放置的地方而去。
就在她走到某两块青石板之间时,她停下了脚步,富贵绕着她的脚走了几圈,见她没动,便在地上不停地闻嗅,东拱一下西蹭一下,最后忽然精神一振,朝着一条石缝就大声狂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