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沉沉暮色已经笼罩了整个成都府。然而夔王一声令下,在掌灯之前,有关人等全都来到了这边。
虽然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就连西川节度使范应锡也赶紧带着儿子匆匆赶赴郡守府。
王蕴是随着他们一起过来的,他一身雪青色绫罗外衣,看见黄梓瑕时,脸上虽还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但终究气色不太好的样子。
郡守周庠早已经在自家水榭码头设下座椅,并让女儿以扇障面,进了碧纱橱。
公孙鸢与殷露衣同时来到,见当日齐腾死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已到来,便向黄梓瑕与周子秦点点头,二人都在水榭中坐了下来。
禹宣也随即到来了,他身穿天青色襕衫,悄无声息地在水榭边坐下,如他一贯的低调。
令众人不解的是,那日根本不在此处的广度寺沐善法师居然也被请了过来,在水榭之外给他设了蒲团。
成都府当日在场的诸位乐伎、郡守府的家仆、周紫燕的丫鬟,甚至连汤珠娘那个二流子侄儿汤升都被寻到,传唤了过来。
待到众人或落座或站好之后,李舒白看向黄梓瑕,向她点头示意。黄梓瑕站起,对众人说道:“今日请诸位过来,是因前几日发生在郡守府的一桩谋杀案,即节度使府判官齐腾被杀一案。”
一言既出,下面顿时人人肃静。范应锡捻须不语,周庠皱眉作沉吟状,公孙鸢轻轻搂住殷露衣的肩头以示安慰,而范元龙却早已喊出来:“什么?齐腾案?杨公公已经有线索了?”
“我已经知道作案的人是谁,以及,凶手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齐判官,又将凶器藏在何处。”
范应锡看向李舒白,见他坐在黄梓瑕身后,却未说话,便已知此事他知情。于是他立即附和道:“杨公公,此事非同小可!对付我府上判官之人,或许是与我有仇,或许是对郡守,对王爷,对朝廷心怀不满,定要狠狠教训之!”
“范将军心怀朝廷,忧虑王爷,这本是好事,不过此事起因,却与所有家国大事无关,唯一的起因,不过是一个情字而已。”黄梓瑕淡淡说道。
范应锡一听此话,顿时一脸震惊,然而李舒白却看到他的目光中绷紧的感觉略微松懈了。毕竟,如果与朝廷和夔王无关的话,他这个节度使也就不需要负责任了,至于手下判官的死,他并不是特别在意。
“齐判官之死,当时除了沐善法师,大家都在这里。”黄梓瑕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看见有人紧张,有人专注,有人惊愕,有人不解。她不管任何人的反应,只慢慢地指着水榭,说了下去,“在这个案件之中,有两件事情,是阻碍我们破解谜团、擒拿凶手的关键——第一,是时间。”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点头,显然都深以为然。
“凶手下手杀齐判官,当然是在那一支舞的短短时间之内。因为在跳舞之前,我们排座入席,当时齐判官还搬着圆凳跑到了碧纱橱旁边,和周家姑娘说话。甚至,在开场之后,他也在和周家姑娘说话,直到,范公子在灌木丛边呕吐的时候,他才停止了说话,而且,是再也说不出话了。”
周子秦点头道:“所以,他的死亡时间,就在范公子呕吐之时或之后,也就是花瓣飘飞,公孙大娘进入纱帘,放飞蝴蝶之后。”
“然而那时候,所有的人都有不可能杀人的证据,因为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别人的目光之下,夔王、范节度、周郡守……乃至府中的丫鬟和仆人,都不可能悄悄离开,到后面去杀人。而现场的证据又表明,没有任何外人潜入的迹象,也就是说,凶手就在当时的水榭码头之上,即,我们当中的,某一个人。”
范元龙睚眦必报,此时冷冷地说道:“我之前觉得是禹宣,但现在我觉得,周家姑娘也有可能嘛,毕竟,当时他们两人独自在人群之后,唯一一个有办法作案而不会被人看到的,就是她了。”
周庠的脸色顿时铁青,瞪了范元龙一眼,可当着夔王与范应锡又不好发作,憋得脸都紫了。
周子秦才不管别的,上去一顿喷了回来:“你以为这种弱智小推测我们会想不到?可惜这设想早已被实际证据推翻了!当时凶手一手捂住齐判官的口鼻,一手用凶器刺入他的胸口,在那个时候,齐判官的脸上留下了指甲痕迹,而按照那个痕迹来看,我妹妹要做那样的动作,必定就要摔出碧纱橱,不可能维持平衡的!”
“可你妹妹也可以出了碧纱橱绕到他身后再杀人啊!”
“对,她是可以这样,但如果这样的话,第一,齐判官不可能在未婚妻走到身后时还不动如山地坐着;第二,她身边的丫鬟虽然离开了,却还会时常看这边一下,以防她有什么需要使唤的地方。所以,她只要稍微有点脑子,都是不会出碧纱橱,再绕到齐判官身后杀人的。”
范元龙悻悻地哼了一声,换来周子秦的白眼和范应锡的疾声呵斥,闹了一鼻子没趣,只好龟缩在位置里一动不动了。
李舒白见众人或是思索,或是惊惧,一时却无人出声,他便开口问:“那么,以你看来,在这样完全不可能有机会杀人的时刻,到底是谁能找到方法,在别人的鼻子底下杀人,又完全不为人所觉察呢?”
黄梓瑕向他颔首,说道:“是,所有人都处在别人所看不到的地方,而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应该有个共识,在所有人中,嫌疑最小的,最不可能杀人的,应该是当时在水榭之中表演舞蹈的公孙大娘,是吗?”
众人都是点头。而范元龙已经在迫不及待催促了:“直接跳过她,你说说我们下面的人是怎么找到机会的?”
“不,我不能跳过公孙大娘。”黄梓瑕淡淡地,将目光投在坐在水榭栏杆上的公孙鸢身上,“不知诸位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做‘灯下黑’?”
一座众人低声哗然,个个都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黄梓瑕,然后又看向公孙鸢。
公孙鸢没说话,只缓缓站了起来。
黄梓瑕低声道:“在这个案件之中,最不可能杀人的,却可以设置完美的机会,只要抓住那一瞬间,那么,即使在众人都将目光投注在这里之时,也可以从容地从最前面来到最后面杀人,最后轻松脱身。”
在一众哗然中,公孙鸢站在水榭灯下,周围数十盏灯笼的光照得她周身明亮,暖橘黄色的灯光让她整个人蒙上一层朦胧的光彩,而她那纤细的身姿,则如灯下花影,袅袅颤颤,太过婀娜,反倒觉得看不清晰。
她望着面前众人,脸上神情悲凉,眼神却明澈干净,用一种近乎单纯的表情面对着黄梓瑕,声音极低,却足以让此时安静下来的每一个人都听见:“杨公公,听你的意思,似乎是指我有嫌疑?”
“不,不是嫌疑。我是指,公孙大娘您,杀了齐腾。”黄梓瑕缓缓地说,口气凝重,但绝对清楚,“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公孙鸢垂下眼,还没说什么,殷露衣先站了起来,站在她的身后,有点惶急地说道:“杨公公,您与我们也都相识,之前您曾答应帮我们调查阿阮之死,可如今……怎可因为齐判官之死找不到凶手,就将一切安在我们的头上?”
“正是。我倒想知道,所谓的证据确凿,是怎样的确凿?所谓的无可辩驳,又如何无法辩解?”公孙鸢亦正视着她,目光坚定而明亮地望着她,她嗓音沉稳,未曾有丝毫动摇: “杨公公既然说,齐判官之死就在我跳舞的时候,那么,我当时身在水榭之中,众目睽睽,从未离开寸步,我究竟要如何才能杀死身在人群最后的齐判官?”
周子秦对美女向来最为关切,所以虽然一贯听黄梓瑕的话,此时也忍不住在旁边悄悄问:“不会吧崇古……我当时可是死死盯着台上看的,我敢保证,公孙大娘和她妹子,从未离开过片刻!”
“是的,看起来,似乎未曾离开过,可中间有一段时间,她却只留了一个隐约的背影,不是么?”黄梓瑕问。
众人顿时了然,范元龙先喊出来:“公公指的难道是,她隐入纱帘之后,放飞蝴蝶的那一刻?”
周庠见黄梓瑕点头,又见身边的夔王只静坐喝茶,并不发表任何意见,也终于忍不住了,试探着问:“公公,难道你当时,没有看见她投在纱帘上的影子么?那纱帘虽然颜色绚丽,又刺绣了无数花枝,但其质地轻薄,我们所有人都可以看见上面透过来的身影,确实从未曾离开过。”
周子秦也点头附和道:“绝对的!当时四娘在水榭之外与范公子纠缠,水榭之中并无任何人可以接替公孙大娘。我敢保证,她始终就在水榭之外!”
“不,这是本案之中,第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四娘是戏法好手,自然知道如何在瞬间让场上的人逃脱——而所动用的道具,不过是一条纱帘,一件锦衣,仅此而已。”
黄梓瑕说到这里,目光转而又看向周子秦:“不知公孙大娘与殷四娘是否已按照我们的请求,带了当日的所有东西过来了?”
殷露衣暗暗看了公孙鸢一眼,而她却平静地点头,起身打开自己带来的箱笼,将里面的双剑和纱帘、舞衣取出,说:“请公公查看。”
在命案发生的时候,这里的桌椅为了公孙鸢跳舞而全部撤掉了。周子秦赶紧叫人抬了一张高足几案过来,将所有东西都放在了上面。
黄梓瑕示意周子秦先将纱帘扯住铺开。在灯光下看来,半明半隐的纱上绣着枝条招展的花树,那花树的主干如藤蔓一般,弯曲向上,每隔半尺便相对伸出两根树枝,微弯下垂,开满花朵,十分柔美。
黄梓瑕示意周子秦让纱帘自然垂地,然后比划着自己肩膀所在的位置。她身材修长,与公孙鸢差不多,而在那里的花绣之上,刚好找到了两根刺绣树枝,与她的肩膀齐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