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图尔格独自在这荒野里过了许多年代。它在那里,它的城墙上的洞孔曾经流出过沸滚的油、燃烧着的松脂、熔化的铅,它的土牢布满了人骨,它有裂尸室的陈设,它经历过重大的悲剧,它的不祥的目光俯视着这森林,它在这个暗影中度过了十五个世纪的野蛮的平静日子,它从前是这块地方的唯一的权力、唯一的尊敬和畏惧的对象,它曾经在这里统治,它曾经是整个野蛮的代表,忽然间它看见面前耸起一个和它敌对的东西——不止是一个东西,也是一个和它一样可怕的时代的像征:断头台。
有时石头仿佛有奇特的眼睛。一个石像在观察,一座堡垒在窥看,一座建筑物的正面在凝视。拉·图尔格好像在端详着断头台。
它的神气仿佛在自己问自己。
这家伙是什么东西?
这家伙仿佛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事实上这件东西的确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凶险的树在不祥的土地上萌发。这片土地上浸过那么多的血,那么多的汗,那么多的泪珠,挖过那么多的沟壕,那么多的坟墓,那么多的地洞,那么多的陷阱,腐化过牺牲在各种各样暴君手里的死者的尸首,掩饰住那么多的深渊,这些深渊里埋葬过那么多的罪恶——可怕的种子,就是从这片深厚的土地里,在注定的日子,这个陌生的东西,这个复仇者,这个凶猛的杀人机器走了出来,于是九三年就对旧世界说:“我在这里了。”
断头台也有权利对塔楼说:“我是你的女儿。”
同时塔楼也觉得被这个新生的东西杀死了,因为这些不祥的东西也有它们的生命,它们过的是一种幽暗的生活。
拉·图尔格在这个幽灵面前感到震颤。简直可以说它害怕了。这个花岗石怪物很神气也很卑劣,可是那块吊着三角形东西的木板比它更坏。倒下去的权威害怕新起的权威。犯罪的历史在打量着司法的历史。过去的暴力在和今后的暴力比美,这个古老的城堡、古老的监狱,古老的领地,里面曾经有被处酷刑的人惨叫过的封建堡垒,这个供打仗和杀人之用的建筑物,如今不能再用来杀人,也不能再用来打仗,早已被侵占、被拆毁、被贬黜,它的一堆堆石头等于一堆堆灰烬,它的样子丑恶,它虽然高大,可是没有生气,它充满了过去可怕时代的令人目眩的回忆,这样一个建筑物眼看着那个可怕的活时代走了过来。昨天在今天的面前战栗了,过去的残暴证实了而且忍受了新生的恐怖的存在,已经降低为零的东西在真正的恐怖面前张开了幽暗的眼睛,幽灵在注视着鬼怪。
大自然是无情的,她不赞同在人类的丑恶行为面前收回她的花朵、她的音乐、她的芳香和她的阳光,她用仙境的美丽和人间的丑恶的对比来折磨人类,她不肯开恩拿掉蝴蝶的翅膀,拿掉鸟儿的歌唱,人类不得不在残杀、复仇和野蛮行为进行着的时候忍受那些神圣的美好东西的环绕,人类无法逃避温和的宇宙的无限谴责,也无法逃避蓝天的深怀敌意的宁静。丑恶的人类法律不得不在永恒的美丽前面赤裸裸地现出原形。人类尽管破坏、毁灭,尽管戕害生殖机能,尽管杀人,夏天仍然是夏天,百合花仍然是百合花,星星仍然是星星。
那天早上,满布曙光的清新的天空那么可爱,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阵温暖的风吹动矮树丛,雾气懒洋洋地在桠枝间穿行,被泉水里喷出来的气息打透的富耶尔森林,正在曙光中冒着气,仿佛是一个溢满了香料的大香炉,天空的蔚蓝,云层的洁白,泉水的清澈,从海蓝到翠绿和谐地配合着的一片葱绿,一丛丛友爱的树木,一片片青草,无边的平原,这一切都流露出无比的纯洁,这种纯洁正是大自然给人类的永远的忠告。在这一切当中,显露了人类的丑恶的无耻面目,在这一切当中,出现了堡垒和断头台、战争和刑罚、流血的时代和流血的片刻的两个代表,过去时代的夜间的枭鸟和将来时代的黄昏的蝙蝠。在这开遍花朵、发散芬芳、可爱而迷人的宇宙中,灿烂的天空把曙光洒满拉·图尔格和断头台,而且仿佛向人们说:“请看我的所作所为,再看看你们的所作所为。”
太阳就是这样拿它的光芒来进行这种巨大的工作。
这幕景像有许多观众。
这支小小的远征军的四千兵士在高地上排成阵势。他们从三方面围绕着断头台,构成一个E字形的实测图,炮队排在最长一条线的中央,成为E字中间的短划。红色的断头台仿佛被三条战线包围着,这些战线就是兵士们构成的墙,两边弯进来,一直抵到高地的边沿,第四条边是敞开的,那就是那个山坳本身,面对着拉·图尔格。
这样的阵势就造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广场,中间放着断头台。随着太阳逐渐升高,断头台在草地上的影子也渐渐变短了。
炮手们守着他们的炮,引火线都准备好了。
一股柔和的蓝烟从山坳里升起,那是熄灭的大火最后的一口气。
这股烟淡淡地绕着拉·图尔格,却没有把它遮没,它的高大的露台俯视着整个地平线。在这个露台和断头台之间,只隔着山坳。两边的人可以互相谈话。
法庭的桌子和竖着三色旗的椅子已经搬到露台上来。太阳在拉·图尔格后面升起,使堡垒的黑色轮廓更明显地现出来,堡垒顶上,三色旗的下面,有一个人形坐在法庭的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双臂交叉在胸前。
这个人就是西穆尔登。他像昨天一样,穿着政治委员的制服,头上戴着有三色花翎的帽子,身旁挂着军刀,腰带上插着两支手枪。
他默默无言。所有的人也都保持沉默。兵士们把枪放下,低垂着眼睛。他们的手肘互相碰着,可是大家都不说话。他们在迷茫地回忆这次战争,回忆无数次的战役,回忆他们英勇地冒着枪林弹雨向矮树篱笆进攻,回忆一群群发疯似的农民军被他们赶走,回忆夺取城池,赢得战役,回忆他们的胜利,现在他们觉得所有这些光荣都变成了羞辱。眼前这个残忍的期待使每个人的心都抽紧。刽子手在断头台上走来走去。愈来愈明亮的清晨的光辉庄严地充满了整个天空。
忽然间大家听见了蒙着绉纱的鼓敲出来的鼓声。这种悲惨的鼓声愈来愈近,队伍分开了,一列人员走进了方阵,向断头台走去。
最先出现的是黑色的鼓,然后是一队拖着枪的近卫兵,再后是一分队拿着出鞘军刀的宪兵,然后是犯人郭文。
郭文很自由地走着。手上和脚上都没有绳子束缚。他穿着普通军服,佩着军刀。
在他的后面是另一分队宪兵。
郭文的脸上还保留着他对西穆尔登说“我想着将来”的那种有光辉的沉思的喜悦神情。再也没有比这种持续的微笑更崇高、更难以形容的了。
走到了那个悲惨的地方,他的第一下眼光是向堡垒的顶上望去。他没有把断头台放在眼里。
他知道西穆尔登是把监视死刑执行作为自己的责任的。他用眼睛在露台上找他。他发现他在那里。
西穆尔登脸色苍白,冷漠无情。那些靠近他身边的人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他看见郭文的时候,并没有任何震动。
郭文一直向断头台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望着西穆尔登,西穆尔登也望着他。仿佛西穆尔登就靠这个目光来支撑自己似的。
郭文到了断头台脚下。他走上台去。指挥近卫兵的那个军官跟着他上去。他解下佩刀交给那个军官,他除下领带递给刽子手。
他看来很像一个幻觉。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看。他的栗色的头发迎风飘拂,当时还没有把受刑人的头发剃去的习惯。他的雪白颈项使人想起女人的颈项,他的具有英雄气概和无限威严的眼睛使人想起了上等天使。他站在断头台上,沉浸在深思中。这里也是人生的一种最高峰。郭文在这高峰上面站着,又威严又平静。阳光包围着他,仿佛使他站在一团光环里面一样。
可是受刑人是必须缚起来的。刽子手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根绳子。
这时候,兵士们看见他们的年轻将领这么坚决地引颈就戮,他们再也忍受不住了,这些战士们的心爆发起来了。大家听见了一个巨大的声音:整个军队的呜咽声。一片叫声响起来:“开恩呀!开恩呀!”有些兵士跪倒在地上,另外一些扔掉枪支,向着露台上的西穆尔登伸出手臂。一个近卫兵指着断头台叫喊:“这种事情肯要替身吗?我愿意当替身。”全体兵士狂热地一再重复:“开恩呀!开恩呀!”即使是狮子,听见了这些喊声,也会受到感动或者害怕起来,因为兵士的眼泪是可怕的。
刽子手停下来,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于是一个简短而低沉的声音,非常阴沉可怕,以致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在堡垒的顶上叫道:
“执行法律!”
大家都听得出那个残酷无情的声音。西穆尔登开口说话了。全军都颤栗了。
刽子手不再犹豫。他拿着绳子走近来。
“等一等。”郭文说。
他转过来向着西穆尔登,用他的还是自由的右手向西穆尔登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然后束手就缚。
他被缚好以后,又对刽子手说:
“对不起。请再等一等。”
于是他叫喊:
“共和国万岁!”
他被放在跷跷板上,这颗可爱而高傲的头颅被装在丑陋的颈圈里面,刽子手轻轻地把他的头发拉起来,然后按了弹簧,那个三角形的东西开始动了,起先慢慢地滑下来,后来逐渐加快,大家听见了一下丑恶的响声……
在这同一瞬间,另一个声音也响起来。一下手枪声回答了那下斧子声。西穆尔登从腰带里拔出一支手枪,就在郭文的头颅滚进篮子里面的那一刻,西穆尔登用一颗子弹穿透了自己的心脏。一股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他倒下来死了。
接着这两位灵魂,这两个悲惨的姐妹,一同飞去了,一个的暗影和另一个的光辉结合起来了。
——以上节选自第三卷《在旺代》
《悲惨的世界》
1、故事梗慨
故事发生在一八一五年。迪涅城的主教卞福汝·米里哀已度过人生道路的七十五个春秋。他出身贵族,品貌不凡,身材颇小,面目俊秀,谈吐隽逸。他为之奋斗的终生目标就是博爱、人道、济世救人,以此来医治社会痈疽,抚慰人们的心灵。
十月的一天,近五十岁的冉阿让步入了迪涅城。他中等身材,体格粗壮,衣衫褴褛。十九年以前,他因生活所迫,偷了一块面包,被判服苦役,刚刚出狱。但在诺大的城镇中,冉阿让求一处栖身之地而不可得。最后,好心的主教收留了他。
卞福汝主教热情的招待了他,但是冉阿让并不领情,长期的牢狱之苦已使他变得愤世嫉俗,对一切充满着仇恨。临走的时候,冉阿让偷走了主教的银器,以此来报答那可怜老人对他的厚义。不幸的是,警察抓住了他。主教解救了他,外加送他一对银烛台。这老人高尚的情操,行为感化了冉阿让,使他流下了在苦难生涯中的第一滴眼泪。
冉阿让化名马德兰,来到了滨海蒙特勒伊城,办了家工厂。他进行工艺革新,降低了原料成本,提高了利润,自己也发了财。由于治厂有方,扶助穷困,开办药店和学校,马德兰被选为市长。有一次,冉阿让以惊人的臂力救下了被压在车轮下的割风老人,从而引起了公安侦察员沙威的怀疑。这是一个政府忠实猎犬,他由两种感情构成:尊敬政府、仇视反叛。他凶顽无情,刻苦独居,是一个铁石心肠的警探。
在冉阿让开办的工厂中,有一位可怜的女工芳汀。她出身平民,是一个牙齿洁白,头发浅黄的漂亮姑娘。十五岁时到巴黎碰运气,一片真情爱上了一个逢场作戏的大学生,直至有了一个孩子。为了免于世俗流言,芳汀将女儿珂赛特寄养在德纳第夫妇家。然而,这对夫妇如狼似虎,对芳汀极尽敲诈之术,对珂赛特殴打虐待。芳汀回到故乡工厂做工,但受到一个长舌妇的揭发而失业。为了应付德纳第夫妇无止境的贪欲,成为了一个苦命的公娼。一个雪后的晚上,芳汀遭到一个贵族公子的调戏和侮辱,与之搏斗,沙威要逮捕她,冉阿让救下了她。
长期的贫困生活已使芳汀重病缠身。冉阿让送她进了医院。这可怜的母亲躺在病床上唯一愿望就是希望见见自己的女儿。当冉阿让为搭救珂赛特作准备时,沙威求见,坦白了自己跟踪并向警署揭发了冉阿让的罪行,因为真正的冉阿让已被捉拿归案,那人称自己为商马第。
是否让这无辜的人代己受过,冉阿让的心里经历了一场风暴,一夜之间满头黑发全变白了。他终于下了决心,星夜兼程赶到法庭,承认自己就是冉阿让,搭救了商马第。但是法庭不敢逮捕马德兰市长。
沙威忠实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在医院逮捕了冉阿让,将他送进了监狱。芳汀却被突来的事实惊吓而死。冉阿让折断监狱窗条逃返家中,安排好仆人的生活后离去。
芳汀被葬在遍地遗骸的乱骨堆中。
冉阿让被判在俄国翁号战船上服苦役,有一位海员失足时,他一锤敲断脚镣,搭救了海员,然后跌入水中。
冉阿让到了孟费德纳第饭店,在小树林遇到了深夜提水的八岁珂赛特。他以1500法郎打发了德纳第夫妇,赎回了她,两人联苦成甘,居住在巴黎城的医院路戈尔博老屋。但二房东是一个蓄意窥探的老太婆,她发现房客很有钱。嗅觉灵敏的沙威闻风而至。
为了摆脱追捕,冉阿让怀抱着小珂赛特东躲西藏,在几乎陷入绝境的情况下,冉阿让凭借着惊人的智慧和他那超人的体力,逃离了险境。
在好心的割风老人的帮助下,冉阿让当上了永敬会伯尔纳女修院的园丁,珂赛特在修道院中寄读。为了珂赛特的成长,冉阿让过着与世隔绝的肃寂生活。
90岁的绅士吉诺曼先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终生未嫁,小女儿嫁后早死,留下了外孙马吕斯。吉诺曼先生和女婿彭眉胥上校政见不同,因而毫无来往。1827年,彭眉胥去世。虽然生前因为和吉诺曼先生的约定,他不能探望儿子,但临终留下遗言,希望他的儿子继承他的爵位和报答他的恩人德纳第。
马白夫神甫告诉了马吕斯他的父亲对儿子的挚爱。为了儿子的幸福,只好牺牲了自己。马吕斯查阅了史料,了解了父亲,改变了政治信仰,为此他和外祖父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愤而离家,过着贫困的生活。
马吕斯与“ABC朋友社”这个接近工人和大学生、训练成人的社团过往密切,成为他们一见如故、水乳交融的朋友。在卢森堡公司,马吕斯遇到并炽热的爱上了与冉阿让一起散步的珂赛特。他们从修道院迁出,住在卜吕梅街。马吕斯对其一无所知。
马吕斯曾寻找过自己父亲的救命恩人德纳第,却一无所获。却不知德纳第已化名容德雷特就住在自己的隔壁。一次在无意之间他窥知了容德雷特逼迫、敲诈冉阿让的阴谋,他报了警。沙威让他协助捉拿凶犯,但在关键时刻他却发现了容德雷特就是德纳第,他放走了德纳第。冉阿让在混乱之中逃走了。
马吕斯在德纳第之女,暗暗爱着他的爱潘妮的帮助下,找到了珂赛特。两个人互诉爱情,心心相印。此时的冉阿让已经感到身边危机四伏,决计离开巴黎去英国。马吕斯为了能与珂赛特在一起,便在离家四年之后第一次回去请求外公允许他同珂赛特结婚,但是却再次受到外公侮辱而再度愤然弃家而走。时值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马吕斯走向了街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