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挂在东南方天空上的太阳,失去了往日的那种辉煌、热烈和威力,也没有了昔日的那种耀眼夺目和热情似火的光芒,好似老天爷把白昼和黑夜弄颠倒了,糊里糊涂地误把月亮当成了太阳,派遣到天空中来值班。
黄崇全身披挂,手按佩剑,心神不宁地站立在绵竹城的东门楼上。他一会儿侧耳听听隔着鹿头山和绵水传来的喊杀声,一会儿抬头看看昏沉沉懒洋洋的太阳,脸上的愁容越积越多。越瓘越厚,仿佛是浓云密布的天空;两道浓眉越皱越紧,越挤越高,犹如一道浓墨重抹出的黑线。他时而焦躁不安地在城头上来回踱步,时而仰天长叹,胸中像是郁积着大量的闷气,憋得他实在难以承受,不得不设法排泄一点,以减轻对胸腔的压力。
黄崇遵照诸葛瞻的将令,昨晚从鹿头山来到了绵竹城后。心情一直是忧郁而沉重。他心中十分清楚,诸葛瞻派遣他来守绵竹城,并非出于偶然,也不是此事非他莫属,而是因为他屡陈异议,妨碍了诸葛瞻的军事部署,伤了诸葛瞻的面子与自尊,所以诸葛瞻才借机把他调离开鹿头山。对此,他既不懊悔,也无怨恨。他知道自己的出身无法与诸葛瞻相比,声誉和威望也不可与诸葛瞻相提并论,日后的前程更是难以与诸葛瞻相攀。他作为一员降将的儿子,能有今天的这种官位,已经是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并不想继续升官晋爵,也不想出人头地,只想着能够尽其所能为国效力,以报答朝廷对他们母子的厚待之恩。因而,他十分感激诸葛瞻的举荐,使他有了一次报效国家的机会。正因为如此,他才非常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才竭尽智能地为诸葛瞻出谋划策,甚至犯颜直陈。只有这样,他才觉得问心无愧,才能对得起诸葛瞻对他的器重与举荐!现在,他扪心自问,觉得自己已经尽心尽力、尽职尽责了,因而也就无悔无怨了!
黄崇所忧虑的并不是自己失去了诸葛瞻的信任,所担心的也不是自己日后的前程。他最害怕的是缺乏大战经验而又过于自信的诸葛瞻,不是久经沙场而又老谋深算的邓艾的对手,会因一时的感情冲动而中了邓艾之计。他最担忧的是鹿头山上的那六千将士的命运。那六千将士身系着国家的安危,若有不测,国家就会陷入临深渊、履薄冰的危难之中……而这一切,又随时都可能因诸葛瞻的过于自负和用兵不当而发生!
对于诸葛瞻的学识和人品,黄崇并没有丝毫的怀疑,甚至认为是难能可贵的,在满朝文武中也是屈指可数的,不可多得的。可是,诸葛瞻太幸运了,太顺利了,声望太高了。这些就像是一片汪洋大海,托浮起诸葛瞻这一叶人生的扁舟,使其失去了根基,漂浮于水面。其实,汪洋大海既可以托浮起舟船,也可以吞没掉舟船,尤其是那些一帆风顺的舟船,更容易被突起的风浪所颠覆……为防止这种不幸的发生,黄崇昨夜通宵未眠,给诸葛瞻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在那封书信中,他引经据典,谈古论今,词恳意切地劝告诸葛瞻要以军国大事为重,凡事需慎之又慎,三思而后行,切不可轻敌,切不可冲动,切不可贸然出战,以免造成无可挽回的恶果!
本来,黄崇准备今天把那封书信送与诸葛瞻,以期引起诸葛瞻的反思。可是,还没容他把书信送出,鹿头山那边就传来了阵阵的战鼓声与呐喊声。那战鼓声与呐喊声使黄崇完全明白了:他最害怕发生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那封他花了一夜工夫写成的长信也就已经毫无用处了。他深重地叹了口气,默默地把那封长信撕成了碎片,慢慢地撒下城头。
昏黄的太阳缓缓地上升移动,鹿头山那边的战鼓声与呐喊声高一阵低一阵地不断传来。黄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情也越来越沉重。当鹿头山下的战鼓声与呐喊声逐渐低落下去之后,几滴热泪已溢出了他的眼眶,挂在了他的腮边。他沉思了一阵,猛地抹去挂在腮边的泪珠,含悲带愤地说:“传令守城将士,魏军不久就要前来攻城。有欲逃生者,速速从西门出城;愿与绵竹共存亡者,立即上城头防守!”
跟随在黄崇身边的两员偏将,瞅了瞅悲愤的黄崇,疑惑地说:“鹿头山之战,谁胜谁负尚且不知,黄参军何出此言?或许是卫将军已率军击败魏军。”
黄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那两员偏将打量了一遍,铁青着脸说:“二位有欲逃生者乎?若欲逃生,亦请明言,我绝不会加以阻拦!”
那两员偏将互相瞧了瞧,异口同声地说:“愿与黄参军一起,与绵竹城共存亡!”
“如此甚好!”黄崇满脸刚毅的神情,悲壮地说,“我军在鹿头山上只有六千将士,且多半为刚刚投军之新兵;魏军在鹿头山下有万余将士,且均能征惯战。卫将军如若据山而守,尚可与魏军对峙;如率军下山,与魏军进行决战。则必败无疑!魏军获胜以后,得知我军粮草囤积在绵竹城内,必立即大举攻城,夺取城中之粮草。我观绵竹城年久失修,多处破损,而守城之兵仅有两千,且缺少箭弩,难以久守。此城之破,只在旦夕之间。我等乃国之将领,理应以身报国,与此城共存亡。大丈夫既已从军,当以战死沙场为荣,何惜这七尺之躯!为国捐躯,虽死犹荣;临阵脱逃,虽生犹死……”
黄崇的悲壮之语,更激起了那两员偏将的男儿血性和英雄气概。他们不约而同地说:“我等誓死跟随黄参军,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黄崇与那两员偏将说话间,城头上已聚集了许多兵士。他们挥动着刀枪,朝着黄崇齐声高喊:
“黄参军,我等愿战而死,不愿逃而生!”
“贪生怕死不为男儿,临阵脱逃禽兽不如!”
黄崇望着那些视死如归的兵士,深为感动。他双手抱拳,高高举起,向着那些兵士施礼,并用最大的嗓门喊道:“黄崇多谢弟兄们不弃之恩和忠义之举!弟兄们,我等在这里多杀一个敌人,京师成都就多一分安全,少一分危险;我等之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妻子儿女,就多一分安宁,少一分威胁。”
兵士们听了黄崇之言,更是群情激奋,再次齐声高呼:“跟随黄参军血战到底,誓与绵竹共存亡!”
黄崇望了望城头上的兵士,又瞅了瞅身边的两员偏将,严厉地说:“汝等各回本部,率领兵士抗拒魏军!望诸位各自为战,好自为之,奋勇杀敌!”
事情果如黄崇所言。中午时分,王颀、马邈便率领着三千魏军兵马,沿着绵水的西岸,从南面向着绵竹城杀奔而来。
邓艾派遣王颀、马邈领兵绕道涉水前来攻夺绵竹城,并不是舍近求远的多余之举,而恰恰是他深谋远虑的高明之处。虽然邓艾认为自负而又气盛的诸葛瞻难逃他的激将法,会率军下山与他进行决战。但是,为防万一,他又来了个双管齐下:万一要是诸葛瞻识破了他的激将法,只是据山而守,不肯下山交战;那么,王颀、马邈就攻打绵竹城,夺取蜀军囤积在城中的粮草;诸葛瞻为了保住绵竹城中的粮草,必然要率军下山援救绵竹;这样,他就可以在绵水之滨与蜀军进行决战!他坚信,这一激二逼的策略,定可把鹿头山上的诸葛瞻引诱下山。可惜,诸葛瞻没能识破他的激将法,自投罗网,让王颀、马邈和那三千兵马多跑了几十里的冤枉路。
王颀和马邈率军来到绵竹城下,稍事歇息,正要下令攻城。邓艾也亲率着大军,翻过鹿头山,渡过绵水河,直插到绵竹城下。两路魏军在绵水边会师了,把绵竹城团团围住。
黄崇屹立在城头之上,俯视着城下密密麻麻的魏兵,心中大为惊讶:从魏军兵马的数量上看,鹿头山下的那场决战,他们好像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难道诸葛瞻、张遵、李球、诸葛尚以及那六千兵马,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还是诸葛瞻发现中计以后,为保存实力,率军突围而去?若属于前者,那就太令人不可思议了;如属于后者,绵竹城尚有不破之希望。只要诸葛瞻能率军突围来到此城,他们里应外合,还可把那些突围而出的兵马接应进城,共守绵竹……
黄崇正思索着,忽听得城下有人高喊:“守城之蜀军兄弟听着:征西将军有请黄参军出来答话!”
黄崇俯身城头,往下观望,只见众多魏将簇拥护卫着一员白须齐胸的老将,出现在绵竹城下。不用问,此人必是魏国之征西将军邓艾无疑。对于邓艾,黄崇虽今日才得以谋面,但却久闻其大名。正是此邓艾,使颇具大将之才的姜维屡屡受挫,无法实现其吞并陇右之志;也是此邓艾,率军奇袭江油关,智取涪城,计败诸葛瞻!尽管如今的邓艾是黄崇的敌手、对头,但黄崇对他的雄才大略和杰出的军事才能仍深为佩服。他双手抱拳,朝城下拱拱手,不卑不亢地说:“在下便是参军黄崇,不知征西将军有何指教?”
邓艾也双手抱拳,朝城头上拱拱手,不热不冷地说:“老夫已从马邈将军处得知:黄参军乃我大魏黄景侯之子,并非外人;老夫又从贵军之降兵中得知:黄参军乃智勇双全之将,诸葛瞻若是接纳黄参军之言,何以会有今日之惨败?故而,老夫对黄参军深为敬佩,何敢妄谈‘指教’!不过……老夫倒有几件东西,欲请黄参军一观,还望黄参军赏脸!”说罢,他朝身后挥了下手,提高了声音说,“速把诸葛瞻、张遵、李球与诸葛尚之首级挑起,请黄参军一辨真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