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可不管他们是发愁还是喜悦,依然我行我素,把一场细雨洒向大剑山。谷粒般大小的雨点,犹如扬场似的纷纷飘落下来。沙沙的雨声仿佛春蚕吞食桑叶一般。不紧不慢地响个不停。漆黑的夜色和迷濛的秋雨吞噬了剑门关周围的一切,低沉的雨声淹没了大剑溪的流水声,使人备感悲凉。
冷冷的细雨飘洒到了张翼的脸上,他抹去脸上的雨水,烦闷地说:“不知大将军可已思得防备魏军偷袭之法?”
姜维又急又愁,连满脸的雨水也顾不上去揩抹,苦恼地说:“维至今仍无计可施。”
一向比较沉稳的廖化也有些沉不住气了,焦虑地说:“已经快二更天了,我等必须尽快地想出应急之法!”
“这可恶之黑夜!这可恶之秋雨!”一直没有吭声的董厥无奈地低声诅咒着。
厌恶也罢,咒骂也好,漆黑的夜色依然笼罩着周围的一切,秋雨仍旧刷刷刷地下个不停,剑门关沉浸在沙沙的雨声中。姜维等人紧锁着眉头,苦思冥想着。
就在姜维无可奈何之际,两名老火夫提着罐,端着盆,拖泥带水地走上城头,来给姜维等人送夜饭。细雨飘洒,天黑路滑,再加上那两名火夫老眼昏花,腿脚不灵,一不小心跌倒在地,把手中的盆盆罐罐摔了个粉碎,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
这响声惊动了正在沉思的姜维,他猛地转过身来,盯着地上摔碎的盆盆罐罐,一声不吭。
那两名老火夫心中害怕,忙跪倒在姜维的面前,怯懦地说:“小人真是老而无用,请大将军恕罪!”
“摔得好!摔得妙!”姜维紧锁的双眉突然展开了,兴奋地说,“汝等这一摔,倒摔出了一大功劳!”
那两名老火夫以为姜维是有意在说气话、反话。心中更加害怕,一边磕头一边求饶:“请大将军饶恕小人!”
“二位老弟兄何罪之有?快快请起!”姜维弯腰拉起那两名老火夫,庆幸地说,“多谢二位弟兄这一摔,把我从忧愁之中解脱了出来!”
那两名老火夫被姜维的言行弄糊涂了,莫名其妙地瞧着姜维,不知如何是好。
姜维笑了笑,和气地说:“二位快回去歇息吧。等击退魏军偷袭之后,我再去向二位当面致谢。”
那两名老火夫不知所措地说:“大将军与几位将军还未吃夜饭……”
“明早一块吃吧。”姜维朝着那两名老火夫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去,然后他又吩咐姜复汉和姜兴汉,“立即到马棚中摘取几十串马铃来,我有急用!”
张翼、廖化和董厥已从姜维的声音中听出了些名堂,忙围在姜维身边,迫不及待地问:“看来大将军已有了破魏军偷袭剑门关之法?”
姜维掩饰不住内心高兴地说:“这浓重之夜色,虽能挡住人之目光,但却阻挡不住声音。我等虽看不到关下之东西,但却能听到关下之声音……”
正苦于无计可施的张翼等人,听罢姜维之言,不由得惊喜异常,异口同声地说:“大将军真是足智多谋!”
“若不是那两名火夫摔破了盆罐,惊动与提醒了我,我断然想不出此法。”姜维严肃地说,“事不宜迟,我等快做准备,迎接前来偷袭剑门关之魏军!”
三更天的时候,诸葛绪率领着他属下的全部将士,偷偷地出了营寨,顺着那条狭窄的陡路,悄悄地向剑门关摸去。
夜色依然黑如浓墨,吞没有魏军移动的身影;秋雨仍旧沙沙作响,淹没了魏军前进的脚步声。在二三十步以外,就很难发现这支行动的队伍。夜色和雨声为魏军偷袭剑门关提供了良机,同时也给他们的行动带来了许多困难:坡陡路滑,眼前一片漆黑,他们只能像瞎子似的,凭着感觉,摸索着前进。为了降低脚步声,他们既不敢抬高脚腿,又不敢迈开步子,只能鞋底紧挨着路面,轻轻地往前蹭,慢慢地往前挪……
诸葛绪在两名亲兵的扶持下,带领着将士缓缓地向着剑门关靠近。今夜,他率军去偷袭剑门关,实属是孤注一掷,生死荣辱在此一举。如果能够成功,他就不仅可把以前输掉的东西全部赢回来,而且还可以创立奇功;一旦失败,那他可就连老本也都赔了个净光,真正变得一无所有。正因为如此,今天他才一反常态,破例地身先士卒,亲自带领着全军将士前进。
随着剑门关的逐渐接近,诸葛绪的呼吸也在逐渐加快。不知怎么搞的,前几次惨败的情形,又不可遏制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无论如何努力,总也无法把它们驱赶掉,反而是越来越清晰,搅得他心绪不宁。他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心中在一遍遍地祷告着:“苍天在上,保佑我军此次偷袭剑门关能够大获成功,一举将此关夺取到手!”
在这一遍遍的祷告中,诸葛绪来到了距剑门关百十步远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强抑住剧烈的心跳,仔细地打量着剑门关。此时的剑门关,犹如一只昏昏欲睡的黑色巨兽,静静地伏卧在大剑山之巅,任凭绵绵秋雨的淋浇,仍然无动于衷。城楼上悬挂着的几盏灯笼,光线暗淡,仿佛是那只黑色巨兽的疲乏的眼睛,半合半闭,显得无精打采。他屏气敛息,侧耳细听,周围除了沙沙沙的雨声以外,并没有任何其他的声响。
面对着这一切,诸葛绪的呼吸才恢复了正常,心中暗自高兴:看来,守关的蜀军将士根本就没料到会有人在今夜偷袭此关,早已放心大睡,做着与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团聚的美梦……姜维呀姜维,汝也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在十几万大军兵临城下时睡大觉。
在暗自高兴的同时,诸葛绪也没有忘记首先要保护好自己。为防万一,他先是在路旁的悬崖峭壁上找到了一条大裂缝,自己躲进去,然后才命令兵士继续前进。瞧着眼前无声无息、缓缓移动的人流,他的心里一阵热,一阵凉;一阵喜,一阵忧;一阵甜,一阵苦:真可谓是百感交集,难以名状,就像一个赌徒把他最后的一点赌注全押上了赌台,既迫切地渴望着能赢,又十分害怕输掉。因而,那些兵士每前进一步,都给他带来希望,也给他带来担心;那前进的脚步,既可能把他推上公侯的宝座,也有可能将他带到无底的深渊。
在诸葛绪的渴望与害怕、希望与担心中,那股黑乎乎的人流又缓慢地向前蹭挪了一二十步,走在最前面的兵士,几乎同时碰上了几十串摆在道路上的马铃,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这清脆响亮的铃铛声,惊动了那只伏卧在山巅上的正昏昏欲睡的黑色巨兽。它像是一只猛醒过来的雄狮,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仅仅一眨眼的工夫,本来黑洞洞、静悄悄的剑门关,好似一座突然爆发的火山,沸腾了起来,灯火通明,鼓声震天,埋伏在城墙上的蜀军将士一跃而起,齐声呐喊着,把早已准备好的檑木滚石推下城头;滚石撞击着檑木,檑木推动着滚石,犹如一股从火山口喷涌出的岩浆,以锐不可当之势冲了下去。
这场从天而降的灾难,是在一瞬间发生的,来得是那么突然,来得是那么令人猝不及防。白日里曾经在剑门关下发生过的那一幕惨剧,在同一地点,以同样的形式,几乎原封不动地重演了一遍。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白日里那些攻关的兵士,在丧命以前尚还明白是怎么回事,而这些黑夜偷袭的兵士,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可怜这万余名魏军将士,除少数人幸免于难外,绝大部分都化为肉饼、肉泥,变成了孤魂野鬼。剑门关下的那条狭窄的陡路,一夜之间增高了厚厚的一层。通往阴曹地府的黄泉路上,猛然挤满了熙熙攘攘的屈死鬼。邓敦在洛阳校场上说过的话,已经变成了现实。魏国的臣民之中,又增添了一大批孤儿寡母和丧子的老人。
当这一切刚刚发生之时,站在悬崖峭壁的裂缝中的诸葛绪,就被这飞来的横祸惊呆了,吓懵了,只觉得脑袋嗡嗡乱响,两眼直冒金花。随后就昏了过去。兵士们的惨叫声他一点都没有听到,从身边隆隆滚过的檑木滚石他也毫无觉察。他的眼前是一片漆黑,他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从裂缝中流泻下来的雨水把诸葛绪从昏迷中浇醒。当他明白过来曾发生在身边的一切时,猛地蹿出了裂缝,发疯似的狂叫着:“苍天哪苍天……”
无论诸葛绪如何呼喊,苍天就仿佛一个已经沉睡的老人,对他不理不睬。夜色依旧黑如浓墨,秋雨仍然沙沙作响,只有诸葛绪的呼喊声在大剑山上回荡,显得是那么凄惨,那么苍凉,那么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