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阴平桥西北方三十余里的地方,有一个大山坳。这个山坳三面环绕着高山,一面临着羌水,形似一个巨大的簸箕;三面环绕着的高山像是簸箕的边帮,对着羌水的那一面犹如簸箕的口子。山坡上和山坳里,长满了合抱粗的大松树,繁茂的枝叶郁郁葱葱,遮天蔽日,仿佛一个绿色的保护罩,将那只巨大的簸箕捂盖得严严实实。人即使站在周围的山顶上,也无法看到松林中的一切。松林间的空隙处,密密匝匝地长着一尺多深的野草,好似铺着一层厚实柔软的绿色地毯。
这个无名的大山坳,默默无闻地在羌水边静卧了千万年,很少有人光临。在今天的黎明时分,它终于破天荒地迎来了一大批光临者:五千蜀军的精锐兵马,在夜色地掩护下,无声无息地进入这里,悄悄地隐蔽了下来。绿色的保护罩掩盖了兵马的身影,阵阵的松涛声淹没了兵马偶尔弄出的声响。若从山顶上望去,这里一切如故,毫无变化。只有进入密林之中,才可发现隐藏在其中的秘密。
为了智取阴平桥,姜维定下了一个调虎离山计:昨天,他令全军在距离阴平桥八九十里处宿营。半夜时分,他却率领着五千精骑偷偷地出了营寨,偃旗息鼓,悄然而行,在黎明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这个大山坳里隐蔽了起来。而来忠和向充则按照他的部署,在日出之后才拔营起寨,打着他的旗号,大张旗鼓地向阴平桥进发。但到了距阴平桥五十来里处,又大肆招摇地拐进那条通往武兴去的小路,造成一种放弃争夺阴平桥而绕道武兴奔赴阳安关的假象,诱使诸葛绪率军撤离阴平桥。待诸葛绪领兵离开阴平桥后,他便率领五千精骑迅速扑向那里;而来忠和向充便率领大队兵马从原路返回,沿大路奔向阴平桥……
姜维这一调虎离山计和周密的部署,果然蒙骗过了数名魏军探马的耳目,使他们误把假象当成了真相,报告给了诸葛绪。更为凑巧的是:来忠率军沿着那条通往武兴的小路刚走了十几里,就迎头碰上了魏军运输粮草的车队。于是,他一阵冲杀,歼灭了运粮的兵士,夺取了魏军的粮草,并故意放走了那个押粮官。而后,来忠与向充稍作计议,命令大队人马停止前进,原地待命,只等姜维得手之后,便原路返回。
当蜀军的大队兵马在那条小路上等待着返回的时候,姜维率领的那五千精锐兵马正在那个大山坳里养精蓄锐。满山遍坳的茂密松林,不仅掩盖住了蜀军藏兵于此的秘密,而且挡住了毒花花的阳光,使山坳中凉爽宜人;满地茂密柔软的野草,不仅为兵士提供了舒适的安卧之处,而且给战马预备了丰富可口的食物,使这五千兵马各得其所。自从撤离沓中以后,几天来,这些兵马一直是在进行紧张的作战和行军,兵士们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战马常处于半饥不饱的状态。现在,这个大山坳为这些兵马准备好了一切:兵士们躺在柔软的草丛中酣然大睡,香甜的呼噜声驱赶着潜伏在他们体内的疲劳,美滋滋的呓语声召唤回他们已失去的精力;战马则悠闲地晃动着尾巴,从从容容地咀嚼着鲜嫩可口的青草,给体内补充着营养和热量。香甜的呼噜声、美滋滋的呓语声和从从容容的嚼草声,十分协调地融合在一起,像是一支轻柔低缓的催眠曲,在松林草丛中悠然飘动,而后消失在起伏的松涛声的羌水的流淌声中……
天亮之前,当兵马进入了这个大山坳后,姜维就下令兵解甲,马卸鞍,放心地休息。他也倚靠在一棵大松树上,半坐半卧地闭目养神。然而,姜复汉和姜兴汉兄弟却不敢大意,依旧披甲戴盔,紧握刀枪,警惕地守卫在姜维的左右。
姜维打了一个盹,醒来后见姜复汉和姜兴汉兄弟还站在他身旁,就小声地说:“快躺下睡一觉,养足精神,下午随我去夺取阴平桥。”
姜复汉苦笑了一下,低声地说:“大将军睡吧,我兄弟不困。”话音还没落,竟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大哈欠。
“不困?撒谎!”姜维淡淡一笑,“尽管放心地睡吧,此处不会有事。”
姜兴汉也苦笑着说:“我军正处在魏军鼻子尖下,山背后不远处就是通往阴平桥之大道,魏军之探马来来往往……”
“诸葛绪做梦也想不到这里埋伏着兵马。魏军探马都把眼睛盯着来参军和向尚书所率兵马,更不会注意到这里。”姜维微笑着说,“不信,汝瞧瞧自己鼻子底下,看能否瞧见下面藏着何物?”
姜复汉和姜兴汉试着瞧了瞧,嘿嘿地憨笑着,摇了摇头说:“瞧不见。”
“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么怪,远了能够发现,近了反倒难以发现。某些时候,看起来越危险的地方,实际上越安全。”姜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再次小声吩咐道,“快躺在草丛中美美地睡一觉,不会出事。”
姜复汉和姜兴汉兄弟见姜维说得那么认真、那么自信,也就放心了,放下刀枪,躺在草丛中。眨眼工夫,便拉起了鼾声,进入甜蜜的梦乡。
姜维重又倚靠在松树上,闭上了双目……
半下午的时候,那些睡足了觉的兵士相继醒来,一个个精神饱满地坐在草丛中,相互瞧着,会心地笑着,谁也不说话。姜复汉和姜兴汉兄弟像是两只养足了精神的金钱豹,一左一右地坐在姜维的身边。
姜维仍旧倚靠在松树上,低声地问:“睡足乎?”
姜复汉双目放光,精神抖擞地说:“有这一觉,两天不再睡觉都行。”
姜兴汉笑嘻嘻地说:“在这里睡觉真舒服,又凉爽又软和。大将军如何晓得有这么个绝妙藏兵之处?”
“我在陇右这块土地上行军打仗三十多年,熟悉这里每一座山、每一道沟、每一条河、每一条路,岂能不晓得这个山坳。”姜维慈祥地瞅了瞅姜复汉和姜兴汉,语重心长地说,“今后,汝等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把它牢牢地记在心间,以便将来领兵打仗时利用。”
“我等只知按大将军命令行事,记这些有何用?”姜复汉心不在焉地说。
“此话不妥!”姜维严肃地说,“汝等现在是我之亲兵,以后就可能是领兵打仗之将军。作为将军,不仅要知己知彼,还要上通天文,下晓地理,这样才能多打胜仗,少打败仗……”
姜维正说着,有一员偏将轻轻地走了过来,心神不定地说:“大将军,为何还不见探子来报?”
“莫急,莫急!”姜维不慌不忙地说,“诸葛绪历来优柔寡断,耐心等待便是。”
“要是诸葛绪识破了这调虎离山计,在阴平桥头按兵不动,我军又该如何是好?”那位偏将颇为担心地说。
“若是将诸葛绪换成邓艾,此事便很难预料,我亦不敢轻施此计,对于诸葛绪……”姜维轻轻地摇了摇头,自信地说,“他难以识破此计,也不敢按兵不动。据我猜测,最迟待到申时,诸葛绪定会率军撤离阴平桥。”
姜维的话果然应验了,时隔不久,一名装扮成樵夫的探子就悄悄地来到了这个大山坳,兴奋地向姜维禀报:“大将军真是料事如神,诸葛绪已率领大军离开阴平桥,向着东北方向奔去,只留下少部分兵马驻守桥头,与驻扎在桥南之廖化将军对峙。”
“廖化?”姜维惊喜异常,高兴地说,“廖化将军已率领兵马抵达阴平桥?”
探子又说:“小人隔着白水,望见了廖化将军之大纛迎风招展。”
“妙哉!有廖化将军相助,我无忧矣!”姜维高声说,“命令全体将士,立即整顿兵马,冲向阴平桥,与廖化将军共同夹击驻守阴平桥头之魏军!”然后,他又命令那名探子,“汝即刻骑匹追风快马,迅速去见来参军与向尚书,让他们率军从原路返回,沿大路奔赴阴平桥!”
廖化奉命驰援阴平桥后,率领五千兵马日夜兼程,但赶到阴平桥时,还是晚了一步:诸葛绪已率领三万魏兵屯驻在阴平桥之北,将廖化率领的兵马堵在了大桥之南。廖化无奈,只好在桥南一险要之处安营扎寨,伺机而动。
廖化字元俭,是蜀国的一员老将、名将。他先后跟随着关羽、刘备、诸葛亮、姜维等人东征西战,南讨北伐,屡立战功,被升为右车骑将军。岁月无情,如今的廖化已经是年近七旬、白发苍苍,明显地衰老了,根本无法与当年驰骋疆场、冲锋陷阵的血气方刚的廖化相比。然而,狮老雄风存,虎瘦威风在。仅凭他的名字和那杆迎风招展的大旗,便足以使诸葛绪畏惧三分,不敢贸然地向他发起进攻。
廖化凭借着自己的威名与险要的地势,与数倍于他的魏军隔桥相峙了三天。但是,这三天来,他心中一时一刻也没有安宁过,时时在寻找着破敌的良机,刻刻在为姜维和沓中的那三万蜀军将士的安危担心。
廖化与姜维虽然同为蜀军的栋梁,但二人对北伐曹魏的认识和态度却大为不同:姜维认为,只有占据陇右、夺取关中,蜀国才有可能与魏、吴鼎足而立;闭关自守,偏安一隅,必然难以持久,迟早要被魏、吴吞并。故而,他力主北伐,先断陇右,后取关中。而廖化则认为,魏强蜀弱,蜀国只宜据险而守,保疆守土;若以弱攻强,只会适得其反,加速蜀国的衰败。故而,他多次对兴兵北伐提出异议,甚至与姜维当廷争辩。由于这些缘故,二人尽管经常同堂议事,可私交并不深厚,过从也不甚密,没有任何特殊的关系。
虽然如此,因为姜维和廖化均为忠义之人,对蜀国皆忠心耿耿,矢志不渝,尽管时有争论,但都是为国为民,出于公心,并非包含私利,而且又从来是当堂争对面辩,背后从不相互诋毁和玩弄权术。所以,二人虽无特殊的关系,可也并不互相排斥,反倒常常是互谅互让。
现在,魏军大兵压境,国难当头,面对强敌,廖化已把过去的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丢到了脑后,急切地盼望着姜维能率军突破邓艾的围追堵截,早日跨过阴平桥!几十年的同军奋战,数不清的同堂议事,甚至包括那许多次面对面的争辩,都使廖化深深地感到:姜维的智勇,在当前的蜀军中是首屈一指的,无人可与他比肩而立;姜维亲自率领的那支驻扎在沓中的三万将士,是蜀国的精锐之师,中流砥柱;值此危难之秋,只有姜维和那三万将士,才可力挽狂澜,把魏军拒之于巴蜀之外,拯救蜀国于将堕之际;如果姜维和那三万将士发生不测,蜀国就必亡无疑……故而,这几天来,他虽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急如火焚,每时每刻都想率军冲过阴平桥。把姜维和那支蜀国赖以生存的兵马接应出来。只是因为诸葛绪的三万大军死死地封锁住了桥头,使他无机可乘,只得耐着性子冷静地观察、苦苦地等待,寻找着战机。
这天下午,廖化再次登上一个山头,隔着大桥和白水,仔细地观望着魏军的营寨,苦思冥想着如何才能把诸葛绪调离桥头。忽然,他发现魏军的活动有些异常,众多的兵马正在匆匆忙忙地奔向中军大寨。这种异乎寻常的变化,引起了他的深思:是诸葛绪要率军跨过大桥向他进攻,还是诸葛绪要回兵孔函谷,去与邓艾夹击从沓中突围而出的姜维?于是,他一面命令全军严阵以待,准备迎击进攻的魏军;一面继续认真观察,想弄清魏军的动向和目的。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众多的魏军已集结完毕。然而,令廖化深感蹊跷的是,魏军既没有过桥向他进攻,也没有沿大道奔向孔函谷去与邓艾夹击姜维,而是浩浩荡荡地向东北方开去,只留下少量兵马驻守桥头。
魏军这一出乎廖化意料之外的行动,再度使他陷入苦思之中:是诸葛绪在耍花招,故意做出撤兵的样子,引诱他过桥进攻,然后再突然回兵桥头,将他的五千兵马围歼于桥北,还是诸葛绪另有企图?
廖化出神地眺望着渐渐远去的魏军兵马,久久地思索着。他曾跟随着诸葛亮多次出兵陇右,对陇右的山川地理颇为熟悉;他还出任过阴平郡太守,对阴平周围的地形地貌、河流道路更是了如指掌。现在,当他在寻找着诸葛绪突然撤兵的真实意图时,阴平周围的山川河流、峰峦道路,便一一清楚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忽然间,那条通往武兴的小路,引起了他充分的注意。从诸葛绪撤退的方向看,很可能是翻过白水北岸的那座山,沿着山后的那条小路奔赴武兴。诸葛绪为何如此匆忙地奔赴武兴,莫非有人要偷袭那里?在白水以北,除了姜维所率领的那支兵马,谁还会去偷袭武兴?难道是姜维见阴平桥已被魏军封锁住,要绕道武兴去阳安关?如此看来,姜维已经率军穿越了孔函谷,并已接近了阴平桥……一连串的疑问,一齐出现在廖化的脑海,使他一时无法得出结论。
廖化绞尽脑汁地想啊,想啊!他跟随姜维作战的许多往事,一件接一件地重现了出来。蓦地,他觉得心脏猛跳了几下,一个念头从那一连串的疑问中冒了出来,像是一轮跳出云层的明月,把他的眼前映得一片光明:调虎离山!姜维在施调虎离山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