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蜀两国的长期对峙,使这三条谷道已有好些年断绝了行人和车马,那些曾被人类用脚掌、马蹄和车轮驱赶出谷道的野草,便趁机卷土重来,占据了谷道中原本属于它们的地盘,用它们高矮不等、粗细不一的枝叶,将谷道密密匝匝地封锁了起来。大概它们不满于人类的再次侵犯,顽强地进行着抵抗,用它们的枝叶去绊入侵者的脚掌和马蹄。那些有半人多高、密不透风的野草,给魏军带来了不少麻烦,不时有人马被绊倒,堵塞住谷道,大队兵马只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为了能在限定的时间内到达预定的地点,魏军的各路将领不得不令兵士用对付敌人的大刀,去砍割那些不甘示弱的野草,一拨兵士砍割累了,再换一拨兵士接着去砍割,一刻不停……
在三路魏军兵马之中,要数许仪率领的那些兵士最为辛苦。因为其他两路兵马只需砍割出一条通道,使人马能够顺利通过便可;而骆谷则不同,它是钟会所率的中军的进军道路,不仅兵马众多,而且还有许多的辎重车辆。这就需要许仪和他所率领的兵士,不仅要砍割野草,而且还要拓宽和填平道路,遇有溪流还要架设桥梁。秦岭是汉水流域和渭水流域的分水岭,汉水和渭水的不少支流都发源于此岭;而骆谷处于秦岭中部,更是溪流众多,水流湍急,人马尚可涉水而过,辎重车辆却无法通行。为了完成钟会下达的“遇水架桥”的命令,许仪只好抽出大部分兵士去伐木凿石,架桥铺路;为了避免窝工现象,许仪又将兵士化整为零,分段进行,架铺完一座桥梁,立即转移到最前面去架铺另一座桥梁,跳跃着递进。
就是那些砍割野草和拓填道路的兵士,也不比架铺桥梁的兵士轻松。由于大部分人被抽去架桥,只有少部分人来担负此项任务,他们必须一个人顶两三个人地去干,才能完成任务,其辛苦的程度可想而知!
尽管许仪所率领的全是精壮兵士,但由于任务过于繁重,使他们苦不堪言,怨声不绝。许仪虽明知兵士难堪重负,可军令如山,他岂敢违抗,只得横下心来,强令兵士不分昼夜地连续去干。而他也不分昼夜地去巡视督促,对一些胆敢偷懒的兵士大加斥责,甚至不惜挥起马鞭子去抽打。当许仪和他所率领的兵士,艰难地走出骆谷南口时,已是衣衫褴褛,伤痕道道,疲惫不堪。就连体壮如牛、从来不知累是何种滋味的许仪。走起路来也有些摇摇晃晃、东倒西歪了!
许仪望着那一群群躺在地上呻唤的兵士,心中真有些不是滋味,真想让他们多躺上一会。然而,慈不主军,他身为统兵将领,深知此刻还不是歇息的时候。于是,他又狠了狠心。强令兵士从地上爬起来,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安营扎寨……当一切都已就绪之后,他才十分艰难地跨上战马,带着两名亲兵,重新进入骆谷,去迎接钟会。
钟会与其亲率的六万中军兵马,虽然比许仪率领的兵士晚出发了两天,但由于谷道已被打通,桥梁、道路已架铺完毕,兵马一路长驱直入。当许仪返入骆谷来迎接他时,他距谷口也只有十多里路了。
钟会生在京都洛阳,长在京都洛阳,目睹的皆是宫殿楼阁、池沼苑囿。虽然他也曾先后两次随司马师、司马昭兄弟远征过淮南,但沿途见到的也只是平原田畴、低矮丘陵,从未见过像秦岭这样雄伟险峻的山脉,更不用说亲自穿行于其间了。这番他进军汉中,穿越秦岭,使他眼界大开,心旷神怡。踌躇满志、意欲再建奇功的他,面对着令人赏心悦目的秦岭,不由得有些想入非非了:他想起了汉高祖刘邦被项羽拜为汉中王之后,曾穿越秦岭去汉中;他想起了韩信被刘邦拜为大将之后,曾率兵越过秦岭,暗渡陈仓;他想起了魏武帝曹操率军穿越秦岭与刘备争夺汉中,想起了诸葛亮领兵穿越秦岭与司马懿争夺关中……他今天也率领大军穿越秦岭去汉中,而且将来也要率军穿越秦岭返回关中。那么,他究竟将会像谁呢?像刘邦?像韩信?像曹操?像诸葛亮?像司马懿?
就在钟会坐在战马上想入非非之际,忽然头顶上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好似一个惊雷从天空滚过,把他从遐想中惊醒。他惊讶地仰面望去,不禁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知是何缘故,有几块斗大的石头,正从谷道旁陡立的峭壁上飞快地往下滚动,朝着他砸了下来!他大惊失色,赶紧狠抽了一鞭胯下的战马,企图在那些大石块落下来之前,闯过这片危险区。他的那匹战马疼痛难忍,腾空而起,向前一蹿,但却突然马失前蹄,猛地往前一栽。还没容他反应过来,他已从马背上甩出了两丈多远,重重地摔在湍急的溪流之中,溅起一片水花。而就在那水花四溅的一刹那,有块斗大的石头已落在了他的那匹战马背上,战马哀鸣了一声,倒了下去,当场毙命。
这一从天而降的横祸,把不少正在向前行进的将士吓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迅速往后退去,同后面拥上来的将士挤成了一团。有几匹烈性的战马,经受不住这种惊吓,狂奔乱跳;其中有一匹受惊的战马,疯狂地从钟会的身边蹿了过去,碗口大的马蹄,几乎踏在了钟会的脑袋上……正在有秩序行进的魏军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人挤人,马碰马,人马相撞,将士的惊叫声与战马的嘶鸣声响成一片。把这条狭窄的山谷震得呜呜直响。
好大一会儿,谷道里的人叫马鸣才逐渐低落下来,乱哄哄的队伍才慢慢地恢复了平静。钟会被他的亲兵从湍急的溪流中扶起,惊魂未定地睁开双眼,默默地注视着自己那匹几乎被拦腰砸成两截的战马:好玄啊!他若不是从马背上被甩了出去,背定已被砸成了肉泥!
钟会擦去满脸的水珠,稳了稳心神,一步步地向着那匹代他而死的战马走去。惊恐已经过去,钟会恢复了理智,一个疑问出现在他的心头:奇怪!那匹战马是久经战阵的宝马良驹,曾两度随他出征淮南,不仅跑起来又快又稳,而且从未有过失蹄,可今天为何却如此反常?
带着这个疑问,钟会缓慢地来到他的那匹战马跟前,弯下腰去仔细一瞧,疑问顿时消失了。原来并不是马失前蹄,而是它蹄下的桥有毛病:那座桥的桥面是由一根根的圆木拼成的,上面铺了一层土;因为架桥时没将圆木捆扎牢固,马蹄下踏时被紧紧地夹在了两根圆木中间,所以……
钟会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只仍被紧紧夹在两根圆木中间的马的前蹄,良久没有说话,只是脸上像是雷阵雨前的天空,翻卷着片片乌云,似乎一声雷鸣一道电闪,便会大雨倾盆。
就在这时,许仪纵马来到了这里。刚才谷道里的那一阵子马嘶人喊之声,使正在马上打盹的许仪大为吃惊,还以为是中军遭到了敌人的袭击,困倦一下子全被吓飞了。他立即马上加鞭,奔驰而来。
许仪见钟会像只落汤鸡似的,浑身往下淌着水,一声不吭地站在一匹死马前发呆,赶紧飞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钟会身旁,躬身施礼,愧疚地说:“末将迎接来迟,让镇西将军受惊矣,望恕罪!”
不晓得是钟会真的没有听到许仪的话,还是他故意装作没有听到,身不动,头不抬,两眼依旧盯着那两只夹在圆木中的马蹄,默不作声,只是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了,呼吸较之先前更为粗重了。
许仪在钟会面前碰了壁,转过身去小声地问着钟会的亲兵:“刚才发生了何事?”
那亲兵白了许仪一眼,爱理不理地说:“自己看去!”
许仪又碰了一鼻子灰,来到那匹死马跟前,弯下腰去,定睛一瞧,心里一下子全明白了,额头上猛然间渗出了许多冷汗。他连忙跪倒在钟会面前,沉痛地说:“是末将失职,让镇西将军受此惊吓……”
“失职?这岂止仅仅是失职!”钟会忽地扭过头来,瞪大双眼,将两道犀利的目光从死马的身上转移到许仪的身上,气呼呼地说,“惊吓?我岂止仅仅是受到惊吓!”
“末将有罪,使镇西将军险遭不测。”许仪从钟会的话语中听出了事态的严重,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胆怯地说,“末将甘愿受罚。”
“受罚?汝说得何等轻松!”钟会的目光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利剑,脸色变得好似谷道两旁那黛青色的石壁,厉声问道,“汝身为中军前锋,身负何种职责?”
“排石开路,遇水架桥,填平道路,清除障碍……”许仪如实地回答。
“此路为何路?此桥为何桥?”钟会再次提高声音说,“汝违抗军令,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按军法当……当斩首示众……”许仪自知闯下了大祸,嗫嚅地回答。
“说得对!”钟会双目圆睁,仿佛两团正在燃烧的火炭;脸色冷峻,好似一块冰凉的青石板;呼吸急迫,犹如一个鼓动的风囊。他瞧了瞧那匹死马,又瞅了瞅许仪,怒气冲冲地说,“许仪违抗军令,玩忽职守,将其就地斩首,以正军法!”
“就地斩首?”钟会的这一道将令,把那些随中军行动的将领唬得面如土色,呼啦一下子全跪倒在钟会的面前,纷纷为许仪求情告免:
“我军尚未与敌交战,便先斩大将,于军不利,望镇西将军三思!”
“许仪乃一员骁勇善战之虎将,镇西将军可免他一死。让他戴罪立功,阵前杀敌,将功折罪!”
“许仪乃名将之后,其父曾救太祖武皇帝于危难之时。请镇西将军怜其为将门虎子,免其死罪,处以重罚!”
“诸位请起。”钟会扫视着跪在面前的众将领,稍作思索,面色不改、口气不变地说,“军法无情,岂能因人而异?许仪玩忽职守,不斩他何以正我军法?军法废弛,何以能克敌制胜?请诸位能以军国大业为重,勿因一勇武之许仪而毁我军法!”
钟会这么一说,众将已知许仪是必死无疑了。但他们仍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怀着一线侥幸的心理,苦苦地哀求钟会,希望能出现奇迹。
“我意已决,诸位勿再多言。”钟会说罢,将目光从众将身上移到许仪身上,语调稍为缓和地说,“军法如山,不容毁坏。许仪,临死之前,汝还有何话要说?”
“末将罪当斩首,死而无怨。”许仪抬起头来,颇为遗憾地说,“可惜我再也无法冲锋陷阵,报效国家矣!”说罢,闭上双眼,引颈待戮。
“汝死之后,我会禀明大都督,厚恤汝之眷属。”钟会的双眼好似两颗将要燃尽的火炭,逐渐暗淡下去,脸上也慢慢地有了血色。他抬起头来,仰望着谷道上空那条狭窄的、飘有云丝的蓝天,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然后,他闭上双眼,把手一挥,严肃地说:“将许仪斩首示众,以正军法!”
据《三国志》载:曹操征讨韩遂、马超时,有一次曹军北渡黄河,曹操只与许褚及“虎士”百余人留在南岸断后。马超率一万步骑兵奔到河边,向曹操放箭,箭如雨下。许褚扶曹操上船,左手举马鞍遮蔽曹操,右手摇船,把船驶到北岸,救了曹操的性命。《三国演义》第五十八回“演义”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