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艳阳已经移到了东南方,将暖融融的阳光投洒到羌水两岸。众多的蜀军兵马和“木牛流马”组成的东撤大军,绵延十余里,像是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傍着羌水向东滚动。兵马与车辆的踏碾而腾起的尘土,好似一条又长又宽的土黄色的飘带,在羌水的上空悠悠浮动。
姜维骑着战马,手提长枪,率领着一万兵马为大军断后,保护着数以千计的粮草辎重车辆向孔函谷撤退。虽然蜀军已离开沓中有数十里之远,那片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浓烟也早已望不见了,只有身边羌水中流动着的黑乎乎的污水,还显露出那场大火的猛烈。但是,此时的姜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多年来,在与邓艾的反复较量之中,姜维已多次领教过邓艾的厉害,对邓艾的智勇和谋略深有了解:邓艾用兵一向是胆大而又心细,顾此而又不失彼,善出奇兵,常使对手猝不及防。这次,邓艾也绝不会善罢甘休,让沓中的蜀军兵马如此顺利地回救汉中!尽管邓艾在围困沓中时迟了一步,得到的只是一片焦土,可谁又能晓得,在沓中通往孔函谷的道路上,邓艾埋伏下几处兵马,布置了几道防线。在全部兵马和车辆没有安全进入孔函谷之前,蜀军就仍处于危险境地,随时都可能遭到邓艾之军的伏击;而在沓中扑了个空的邓艾,也随时都会挥军追赶过来……
姜维紧握着长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面警惕地搜索着路旁一切可以埋伏兵马的山坳、冈峦和树林,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疑的迹象;一面不断地催促运输粮草辎重的车队加速前进,力争早一点进入孔函谷,摆脱邓艾之军的威胁。然而,坎坷不平的道路,使那众多的超载的“木牛流马”咯咯吱吱地响成一片,仿佛在向姜维苦苦哀求:它们已经是尽其所能了,实在是无法再加快速度了!
姜维的判断果然不错。大军正行进之中,他突然在那响成一片的咯吱声中,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响声。那响声开始犹如蚕吃桑叶似的,接着便像风吹松林一般,随后便仿佛雨打芭蕉一样……他循声望去,只见北边一个土丘的背后,升腾起一股淡黄色的烟尘。响声和烟尘使他清楚地意识到:有一支骑军正在迅速地向他们靠近!
“好个邓艾,果然埋下了伏兵!”姜维不动声色地自语了一句,略作思考,大声地吩咐身边的两名偏将,“汝等各率本部兵马,速速前去保护车队,不许魏军靠近“木牛流马”严防他们放火烧我粮草辎重!”
“遵令!”两名偏将领命而去。
姜维不慌不忙地晃动着长枪,把奉命断后的五千精骑摆成一个扇面形的阵容。然后,他拨转马头,横枪屹立在“扇面”中央最突出的位置,毫无惧色地望着那股滚滚而来的烟尘。姜复汉和姜兴汉兄弟俩也紧勒着战马,一个端着大刀,一个握着长枪,满脸杀气地护卫在姜维的左右。
工夫不大,那股烟尘便滚过了土丘,向着姜维他们扑了过来,冲在最前面的便是邓忠。
邓忠遵照父亲的将令,昨晚一更天时率领着三千精骑出了临洮城的东门,绕过牛头山,太阳出山后就赶到了这个土丘的背后。按照他的预计,姜维要在天亮后才会撤离沓中。那么,等蜀军来到此地,要在中午时分,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是充裕的。又因这个土丘周围寸草不生,无法藏兵。于是,他就把兵马埋伏在土丘背后四五里远的一片树林里,只派出两名探马隐蔽在土丘背后。考虑到时候尚早,兵马奔波了一夜,又困又乏,他下令兵士解甲,战马卸鞍,在树林里歇息,以便以逸待劳,截击蜀军……谁想蜀军四更天时就离开了沓中,比邓忠预计的提前了一个多时辰来到这里。等邓忠接到探马的报告,叫醒熟睡的兵士,兵披甲,马上鞍,赶到此处时,蜀军的粮草辎重车队已经通过,失掉了截击蜀军的最佳时机。
邓忠率领着三千骑军刚冲下土丘,就发现姜维已是严阵以待,硬冲过去肯定要吃大亏。他急忙下令止住兵马,将三千骑军布成一个月牙形的阵容,与蜀军扇面形的阵容相隔四五十步。双方战马相对而立,双方兵将怒目而视,只要姜维和邓忠两人中无论谁下道攻击的命令,数千名兵将与数千匹战马就会混战成一团。
邓忠虽然在韬略上远逊于其父邓艾,但他毕竟跟随着父亲征战了多年,耳濡目染,对用兵之道并不陌生。他心里明白:此时此刻,时间对双方来说都是最重要的,姜维在此处多耽搁一会就多一分危险,他能多拖住姜维一会就多一分胜利;待到姜维拖不下去的时候,自会引兵退去,到那时他再乘机掩杀过去,岂不比现在硬冲过去更为有利!
主意已定,邓忠便在马上朝姜维拱了拱手,不急不躁地说:“邓忠奉父亲将令,率领数千精骑,在此处恭候大将军多时矣。大将军何故来迟?”
姜维也在马上向邓忠拱了拱手,一针见血地揭穿了邓忠的虚情假意:“邓将军既已在此处恭候多时,为何不在我军粮草辎重车队经过此地时就冲杀出来,将其拦腰斩断。何故此时方才冲杀出来?岂不是贻误了战机!”
“拦截贵军粮草辎重车队之重任,自有另外将士去完成,大将军不久便会明白。”邓忠又朝姜维拱了拱手,满面笑容地说,“我只是奉命前来护送大将军一程,免得大将军旅途寂寞。”
邓忠所采取的拖延战术,自然瞒不过老谋深算的姜维。他之所以还愿在此与邓忠纠缠一阵,是想让运输粮草辎重的车队走得远一些,以免在双方兵马混战时发生不测。于是,他也将计就计地说:“征西将军之盛情,老夫心领矣。请邓将军回去转告征西将军:老夫此次因军务在身,不辞而别,还望他海涵!待老夫击退钟会之后,定会重返沓中。老夫与征西将军后会有期。”
姜维和邓忠各自怀着不同的目的,互相对峙了好一阵子。姜维估计运输粮草辎重的车队离此已远,可以同邓忠开战了,便突然把脸一沉,高声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待老夫送邓将军一程,免得征西将军怪老夫无礼。”说罢,跃马挺枪,向邓忠冲杀过去。早已有所准备的蜀军将士也齐声呐喊起来,紧跟着姜维冲上前去。
蜀军的扇面形的队伍与魏军的月牙形的队伍紧贴在了一起,羌水河畔展开了一场血流肉飞的激烈战斗:刀枪在撞击中进发出火花,兵马在搏杀中喷溅着鲜血,受伤落马的兵士惨叫着被密集的马蹄踏为肉泥,失去主人的战马高声哀鸣着在人瓘马群中狂奔乱跳。兵士的呐喊声,刀枪的撞击声,战马的嘶鸣声,伤兵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惊天动地,慑人心魄;飞扬的尘土,翻腾上云端,形成一朵巨大的蘑菇状的云团,将蓝色的天空和黄色的大地连接在一起……
在这场紧张而激烈的大混战中,姜维与邓忠杀得难解难分。姜维武艺高强,枪法精湛,但因年已花甲,体力不及邓忠;邓忠虽然正值壮年,体力充沛,但武艺与枪法均逊于姜维。二人各有长短,各显神通。姜维想速战速决,尽快将魏军击败,好去追赶已经走远的大队人马;邓忠想软缠硬磨,拖住姜维,等待追赶过来的大队人马。二人各扬所长,各避所短,战了二三十个回合还难决胜负,不分高下。正在这时,姜复汉和姜兴汉已分别将邓忠的两员偏将击落马下,回过身来去战邓忠。邓忠单战姜维一人尚且十分吃力,如今又添上了姜复汉和姜兴汉,如何招架得住,一不留神,被姜维一枪挑掉了头盔。邓忠不敢再战,披头散发,仓皇而逃。
魏军兵马原比蜀军兵马要少,本来就有些抵挡不住,今见邓忠又败下阵去,谁还有心再战,也纷纷逃窜。蜀军见魏军溃败,士气大振,乘胜掩杀,斩首千余。姜复汉和姜兴汉兄弟正杀得兴起,岂肯罢休,正要挥兵追杀,被姜维强行止住。
这一仗,只杀得天昏地暗,尸骨成瓘。从羌水岸边到土丘脚下的宽阔地带上,横七竖八地摆满两军兵马的尸体和残缺不全的刀枪;兵马的鲜血洒满了这块寸草不生的土地,使这块亘古未变的黄土地瞬间变成了红土地;一两千匹丧失了主人的战马,好似炸了群的牧马,惊恐不安地四散奔逃;那朵由尘埃组成的蘑菇状的云团,在微风中慢慢消散,变为一片灰蒙蒙的尘雾……
姜维勒住战马,扫视了一下四周,面色冷峻地说道:“此处不可久留。速去追赶大队人马!”
在沓中的东南方、羌水的中游,有一条横亘南北的山脉,隔断了东西的交通。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不知是由于羌水亿万年的冲刷,还是因为地壳运动的结果,在这条横断山脉中,竟然奇迹般地留有一条贯穿东西的天然通道一一孔函谷。
孔函谷南傍滚滚东流的羌水,北依连绵起伏的群山,蜿蜒数十里,好似一条人工开凿的长廊,使东来西往的行人不必绕道而行。自姜维率领蜀军主力屯驻沓中之后,孔函谷就成了沟通沓中与汉中、巴蜀的咽喉要道,探马和信使来来往往,项背相望,使这条被人类冷落了千万年的谷道真正发挥了作用。
姜维此时引军东归,孔函谷是必经之路。此谷若被邓艾卡断,蜀军则东归无望。为了使这条谷道畅通无阻,确保大军安全顺利通过,五天前,姜维便遣参军来忠率领五千兵马来到了孔函谷的西口。
来忠遵照姜维的将令,在谷口安营扎寨。他一面令步军进入孔函谷中,填平坑洼,修复道路,以利于大队人马和粮草辎重车辆的通行;一面令骑军坚守营寨,严加防范,随时准备迎击前来争夺谷口的魏军。
来忠十分明白孔函谷对全军东归的重要性,也深深感到自己责任的重大。万一孔函谷的控制权落入魏军之手,沓中的三万将士就会被魏军围而歼之,蜀国就会陷入灭顶之灾,而他来忠也要成为国家的千古罪人!他就。
孔函谷:山谷名,在今甘肃舟曲县白龙江边。是豁上自己这条性命,也必须牢牢地守住谷口,保证大军安全东归。鉴于这种原因,五天来,他提心吊胆,寝食不安,人不敢解甲,马不敢卸鞍,大刀不敢离手,时刻准备上马迎敌。
可是,五天过去了,来忠派往临洮方向的探马,均未发现魏军有前来争夺孔函谷的迹象。这种反常的现象,使来忠百思而不得其解。他手提大刀,独自在羌水岸边徘徊,试图从这种反常的现象中找出合乎情理的答案。然而,答案还没找出来,他却发现原本清澈透明的羌水,在逐渐地变浑变黑,并且漂流着不少尚未燃尽的柴草。他从水里捞出几根半截黑半截黄的麦秸,仔细观察和苦苦地思索了一会,终于恍然大悟了:大军已经撤离沓中,不久将会到达孔函谷。他立即整顿兵马,准备迎接大军的到来。
来忠刚刚把兵马整顿完毕,忽见孔函谷西口的北面,尘土大起,烟雾蔽天,像是一股来势凶猛的沙尘暴,沿着山根翻滚而来。沙尘挟带着暴风雨般的马蹄声,好似一阵猛烈的冰雹,向着孔函谷的西口横扫过来……
见此情形,久经战阵的来忠便知道有一支骑军正在向他们袭来。他一面命令兵马准备迎敌,一面暗自惊奇:这支骑军从何而来?难道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从地下钻出来的!
其实,这支骑军既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地下钻出来的,而是从狄道绕路而来的五千魏军精骑。五天前,牵弘奉邓艾的将令,率领着五千精骑,绕道首阳,偷偷地奔赴孔函谷。来忠没料到邓艾会选择这么一条舍近求远的进军路线,只向西面的临洮方向派出了探马,而忽略了北面的首阳方向,所以没能发现牵弘率领的这支骑军。
按照邓艾的预计,牵弘率领的这支骑军,应于昨晚到达孔函谷。但因沿途的道路被山洪冲断多处,兵马难以通过,故而比原计划迟到了多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