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水下游的河谷之中,今年秋天的气候有些反常,往年一进入秋季,河谷中总是天高气爽,艳阳普照,蔚蓝色的苍穹上飘荡着棉团似的白云,金黄色的川地上吹拂着轻柔的微风,常常是一两个月难得下场透雨。可是,今年却一反常态,刚一入秋,便五天一场小雨,十天一场大雨,阴雨绵绵,秋风瑟瑟。接连不断的阴雨天气,使河谷中的气温比往年低了不少,洮水两岸庄稼的成熟期也延迟了十来天,去年已进行打场时,今年才开始收割。
大概是反常的气候影响了邓艾的情绪,使他对待秋收的态度也与以前大不相同。以前,每逢秋收时,他总是一再告诫兵士:收割时一定要做到野无遗谷,不漏掉一棵一穗;打场时一定要精打细扬,做到颗粒归仓。可今年,他却三番五次地督促兵士抢收抢打,甚至还下令将一些细矮稗瘪的庄稼弃而不收,遗留在田野之上。
邓艾的反常态度,使不少兵士深感蹊跷,大为不解;而那些跟随邓艾多年的老兵,则蒙蒙咙咙地意识到,将军的反常绝非偶然,肯定是另有原因!
是的,老兵们的感觉的确不错。入秋以来,邓艾一直在为反常的气候大伤脑筋,担心会因此而将兵士们大半年的辛勤劳作付之东流。尽管卫瓘上次来狄道时并未告诉他出兵伐蜀的具体时间,但他却预感到司马昭会在近期下令出兵。倘若大军一发,那么,钟会兵出秦岭之时,便是他进军沓中之日。多年来与姜维的相互较量,使他深深地认识到:姜维确实是位令人头痛的对手,是一块十分难啃的硬骨头;若想把姜维围困在沓中,就必须出动他所掌握的所有兵马,全力以赴;然而,所有的兵马去了沓中,狄道周围已成熟的庄稼岂不是要全部烂在地里?几万兵马明年岂不是都要忍饥挨饿?因此,他必须利用狄道的庄稼比沓中的庄稼要早成熟半个月的有利时机,尽快地把庄稼收打完毕,然后方可无后顾之忧地进军沓中。谁料,今年天公不作美,使他白白损失了十来天宝贵的时光。所以,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去抢收成熟的庄稼,尽量减少损失,而不能因小失大,贻误了战机!正因为如此,他不得不改变往年的做法。
邓艾的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当狄道四周已成熟的庄稼刚刚草草地收打完毕,卫瓘便轻车简从,匆匆忙忙地从关中赶到了狄道,把司马昭的一道手谕交给了邓艾。
邓艾读罢司马昭的手谕,好久没有说话,一种不可名状的忧伤涌上了他的心头:此等重大的军事行动,司马昭竟没提前通报一下他这个统领陇右军事的征西将军,直至大兵从洛阳出发后多日,他才得知消息。这不能不令他有些暗暗伤心。难道他这么个久经沙场、屡立战功的老将,竟然如此不值得与谋?难道是怕他把握不住战机,打草惊蛇,使姜维提前引兵东归?按照司马昭的部署,伐蜀的主力是钟会所率领的兵马,而陇右之军只不过是一支偏师,只需派遣一名亲信之人前来传令即可,何劳军司卫瓘的大驾,千里迢迢从关中赶赴狄道,亲自来转达手谕,是担心他不遵令而行,还是怀疑他调兵遣将不当,要派军司来监督他。自古以来的用人之道是疑而不用,用而不疑。司马昭为何如此疑而又用,用而又疑?这不能不使他深感忧虑。难道是因他曾对出兵伐蜀提出过异议,而使司马昭心生疑虑?
邓艾的沉默不语,使卫瓘心中有些不安。自春天他来狄道与邓艾作过几次长谈之后,他对邓艾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论才学和韬略,邓艾绝不在钟会之下;论作战经验和临阵指挥,邓艾比钟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论人品,邓艾的忠厚耿直优于钟会,钟会的圆滑世故胜于邓艾……对于钟会,他是羡慕中带有几分嫉妒;对于邓艾,他是佩服中掺杂着几分畏惧。
面对默然而坐的邓艾,卫瓘明显地意识到邓艾对他此次的狄道之行产生了疑虑,便以进为退地说:“征西将军为何无语,莫非怪瓘来迟耶?其实,大都督早欲遣瓘来与征西将军共商伐蜀大计,只是害怕泄漏了军机,惊动了姜维,故而未能成行,望征西将军勿疑。”
“卫军司何出此言?艾久在军旅,长期征战,岂不知保:寻军机之重要,安敢妄自生疑!”邓艾抱歉地笑了笑,半掩饰半解释地说。“方才艾是在思虑着如何调遣兵马,才能把姜维围困于沓中,以不负大都督之重托。怠慢了卫军司,望能鉴谅!”
卫瓘虽明知邓艾所言乃解脱之词,但也不便捅破,就顺水推舟地说:“如此说来,征西将军已有围困姜维之良策,能否告知一二,使瓘长些见识。”
邓艾也明白卫瓘是在投石问路,怎肯钻其设下的圈套,便以退为进地说:“艾生性愚钝,仓促间岂能思得良策。还望卫军司不吝赐教,提示一一”—一。
卫瓘自知,如果斗智,自己未必是邓艾的对手,反会自讨没趣,倒不如以诚相见,说不定还能达到目的,于是,他便坦诚地说:“征西将军恕瓘直言。若论官职品阶,瓘也不算低微。然而,瓘久在京城为官,少经战阵,如要说到朝廷上之事,瓘倒可以提示一二,供征西将军参酌;若要论行兵布阵,率军迎敌,瓘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岂敢指手画脚,有扰征西将军调兵遣将!可是,瓘蒙大都督错爱,受命为军司之职,不敢有渎职守,故而欲了解征西将军之作战部署,以便禀报大都督,并无他意,望征西将军莫要多心!”
邓艾见卫瓘说出了心里话,也不好再同他绕圈子捉迷藏了,就开诚布公地说:“卫军司过谦矣!大都督既然命军司督察诸军,岂能不面授机宜?艾并非强人所难,逼迫军司为我出谋划策,而是想知道大都督对围困姜维有何钧谕,以便艾遵照大都督钧谕部署兵马,免得有碍伐蜀之大计。”
话已说开,卫瓘没有必要再藏头露尾、闪烁其词了,就如实地说:“大都督之钧谕是:征西将军在接到手谕之后,立即率军南下,日夜兼程,直扑沓中,把姜维团团围住,不得让其突围东归,回救汉中。”
“噢,原来如此!”邓艾听罢,不置可否地自语了一句,眯缝起双眼,久久地沉思着。
卫瓘瞧着邓艾的那副神态,不用再问,便知他的打算与司马昭的意思并不一致,就旁敲侧击地说:“征西将军若有妙计良策,何不告诉于瓘,以便禀明大都督。”
“不!”邓艾连忙摇了摇头,依然眯缝着双眼,有些勉强地说,“大都督高瞻远瞩,纵观全局,所示之策,岂能违背?艾久处偏僻边远之地,实乃井底之蛙,只有管窥之见,安有妙计良策!请卫军司禀明大都督,艾遵钧谕而行便是,只是……”
“征西将军有何高见,直说无妨。”卫瓘从邓艾的言谈和语气之中,听出了他心存疑虑,但又不便启齿,便诱导他说,“伐蜀大军从洛阳出发时,大都督送出十里,临别之际,曾对镇西将军与瓘说:‘两军交战,局势多变,临阵之将,要随机应变;只要能克敌取胜,先斩后奏无妨,或斩而不奏亦可。’”
“此话当真?”邓艾突然睁开双眼,将火辣辣的目光射向卫瓘,半惊喜半焦急地问。
钧谕:对帝王或尊长指示、命令的敬称。
“罐有天大之胆,也不敢假传大都督钧谕!”卫瓘鼓着微突的眼珠,十分认真地说。
“有大都督此钧谕,艾无忧矣!”邓艾好像卸下了一副重担,抖抖双肩,轻松地说。
“如此看来,征西将军已是胸有良策?”卫瓘惊异地问。
“此事艾已从春天思虑到秋天。”邓艾没直接回答卫瓘
“如此说来,征西将军定可把姜维牢牢地围困于沓中?”卫瓘再次问道。
“但愿如此!可姜维也并非无能之将,成败尚难断定。”邓艾模棱两可地回答。
“征西将军有何良策,能否先向瓘透露一二?”卫瓘紧追不舍地问道。
“卫军司莫急,待观艾点将调兵完毕,一切都会明白。”邓艾不紧不慢地说。
三日之后,陇右诸军的统兵将领都遵照邓艾的将令来到了狄道的征西将军府,等候邓艾的调遣。刚交卯时,邓艾携着卫瓘的手,双双来到大堂之上,在正面的主位上落座,十几员战将分立左右。
邓艾双目炯炯、面色严肃地扫视了一下他的部将,威严地说:“近些年来,蜀国之姜维屡次兴兵犯我陇右,我军兵马被迫东征西战,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各位将军也是枕戈待旦,辛苦备至。我军将士久欲把姜维及其所率蜀军围而歼之,以绝后患。但因时机尚未成熟,故而未能如愿。今大都督审时度势,当机立断,已令镇西将军钟会率领十二万大军伐蜀;并令我军把姜维之军绊于沓中,以保我伐蜀大军从汉中长驱直入,横扫巴蜀。今卫军司奉大都督之命,千里迢迢,莅临狄道,以激励我军将士奋勇杀敌。现请卫军司训诫。”
十几员战将边向卫瓘行礼,边齐声说:“末将恭候卫军司训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