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到了仲秋时节,但在高寒阴湿的沓中地区,连夏粮还没有完全成熟。羌水两岸与南北两山之间的缓坡地上,一望无际的麦田青中带黄,黄中夹青。茁壮的麦秆顶举着粗大的麦穗,正贪婪地吸收着太阳赐给它们的光和热,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由青变黄。微风吹过,沙沙作响,翻金滚翠,向南北两山那些终年白雪皑皑的高峰,炫耀着它们的丰硕和充实;向那些为它们的生长付出了大量心血和汗水的蜀军将士,点头俯首地致以深深的谢意!
沓中的麦子按照它们的生长周期和规律,不紧不慢地改变着颜色,可姜维却有些按捺不住了,埋怨麦子黄得太慢,恨不得一口气把它们全部吹熟。大概是因为驻守在这里的三万蜀军兵马急需粮草,或许由于姜维已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了什么,从麦子刚刚开始变黄的那天起,他就命令全军将士准备收割用具,而他则领着赵广、来忠和向充,整日在大片的麦田里巡视,察看麦子的成熟状况,谋算着如何收割、搬运和打碾。
这天,太阳已经开始向西倾斜,姜维、赵广、来忠和向充还在麦田中间的小道上缓缓地溜达着,似乎连回寨吃午饭的事都忘记了。而跟在他们身后的几匹战马,好像有些等得不耐烦了,使劲地喷了几下响鼻,提醒着它们的主人;后又见主人不理不睬,便停下来啃起路边的野草充饥。
姜维边慢慢地溜达着,边顺手掐了一个已经变黄的麦穗,放在两个手掌中揉搓了几下,吹去麦壳,认真地数了数麦粒,数罢把麦粒送入口中,轻轻地咀嚼着,仔细地品味着,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姜维怎能不得意呢?是他和全军将士用心血和汗水,将这一大片野草丛生、狐奔兔窜的荒凉之地,变成了麦浪翻滚、丰收在望的肥田沃土。为了开垦这片已经荒芜了千万年的河谷,全军将士曾冒着料峭的春寒,在尚未完全解冻的土地上深翻播种,挖渠引水;为了能有个好收成,全军将士一起出动,拔草施肥,放水灌溉;就连他这个大将军,也曾身先士卒,与将士们一起翻过地。挖过渠,拔过草,施过肥,有一次夜间浇水,他还失足掉进水渠里,被冲出了好几丈远。
“真香!真甜!”姜维把嚼碎的麦粒咽下肚,咂了咂嘴巴,笑眯眯地说,“我小时,就最喜欢吃烤麦穗,每到麦子快要成熟之时,就邀上几个小伙伴,跑到县城外去偷烤麦穗吃。为此,母亲还打过我屁股。有一次,我吃得太多,拉起肚子,吓得母亲抱着我直掉眼泪。”
“想不到大将军儿时竟如此顽皮!”一向不苟言笑的赵广,今天竞也破例地与姜维开起了玩笑,“谁能料到,当年那个偷吃烤麦穗之顽皮小子,如今竞成为千军万马之统帅;要是老夫人料到这些,大概也不会打大将军屁股。”
“男孩子儿时皆顽皮成性,无一例外。”姜维浅浅地一笑,也揭起了赵广的老底,“记得在成都时,有一年初夏,我到汝家去向赵云老将军请教,还未来得及开口,汝与几个小伙伴到城外偷吃过桑葚回来了。汝之脸上与手上皆有伤痕,嘴唇黑紫。赵云老将军又好气又好笑,若不是我为汝说情,汝屁股上少不了要挨上几巴掌。”
“我看大家都彼此彼此。”来忠笑着,不打自招地说,“我在儿时,家中上等瓜果四季不断,可我偏不爱吃,却要到城外偷摘那些又酸又涩、半生不熟瓜果吃,反倒觉得比家中之上等瓜果还要好吃得多。”
“既然如此,今日大家就别回寨吃午饭了,就在这里烤麦穗吃。”向充见姜维整天忧心忡忡,难得有个像今天这样开心的时候,想趁机让他轻松一下,打趣地说,“大将军今天可放心大吃一通,不用担心有人打屁股,只是别吃得拉起肚子。”
“哈哈哈——”姜维开心地大笑几声,吩咐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姜复汉:“汝赶快在这里点上一瓘火,大家今天中午不回寨吃饭了,就在此处吃烤麦穗。”
在滚滚的麦浪之中,一瓘小小的篝火噼噼啪啪地燃烧了起来,一缕淡淡的轻烟从田问小道上升起,随风飘散。姜维和赵广、来忠、向充每人掐了两大把将熟未熟的麦穗,围着火瓘席地而坐,一边轻松愉快地说笑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烤麦穗。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从火瓘旁发出,与那缕淡淡的轻烟混合在一起,向着远处飘去,越飘越远,越飘越淡,最后消失在起伏的麦浪之中……
可惜,这种轻松的气氛并没能维持多久。姜维吃了几口烤麦穗,首先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问向充:“向尚书,汝估算一下,今年可收多少斛麦子?”
向充把伸向火瓘的麦穗收回去,沉思了一会儿,胸有成竹地说:“苍天有情,风调雨顺。我估算今年至少可收八十万斛麦子。”
“八十万斛?”姜维在心中暗暗地计算了一阵,自言自语地说,“如此说来,我军留够一年口粮,尚可余下三十多万斛麦子。”
“大将军所言极是!”向充颇为乐观地说,“只要我军能在此处屯田两年,便可积蓄一年之余粮,待到兵强马壮、粮草充足之后,大将军又可挥师北伐矣。”
“两年?”姜维摇摇头,颇为忧虑地说,“若能如此,我当然求之不得,怕只怕等不到那时,司马昭就要兵进汉中矣。”
姜维的话引起了赵广的警觉,紧盯着姜维问:“大将军何出此言,莫非……”
姜维双眉紧皱,愁容满面地说:“前些天洛阳暗探来报,魏国之镇西将军钟会正在洛阳周围集结兵马。长安暗探也来报,魏国之镇西将军府长史杜预正在关中地区囤积粮草。看来,司马昭即将兵进汉中。”
“既已如此,大将军何不赶快引兵东归,去拒守阳安关与剑门关?”来忠焦急地说。
“如今我军兵无存粮,马无积草,安能东归!”赵广顾虑重重地说。
姜维赞赏地瞅了瞅赵广,深沉地说:“我军若现在东归,恐怕连阴平桥都未到,就已粮尽草绝。故而,这些天来,我日夜盼望着麦子快些成熟,收打完毕,使我军备足粮草,火速东归。然而……”
姜维还想说些什么,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马蹄声。他连忙站起身来,循声望去,只见在起伏的麦浪之中,有两匹高大的战马,像大海中的两叶扁舟,正朝着这股袅袅升起的轻烟划来。随着马蹄声的逐渐增大,他也渐渐地看清了那骑马而来的两个人:在前面引路的是留守中军大寨的姜兴汉,后面紧跟着他派到洛阳去的暗探。
姜维见洛阳来的暗探竟然寻到野外来了,心中不禁咯噔一下,脸色一下子阴沉了起来,失声说道:“大事不妙!司马昭可能已兵发洛阳矣!”
姜维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却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把赵广、来忠和向充从火瓘旁震得跳了起来。他们神色紧张地围在姜维的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匹由远而近的战马。
那个被派往洛阳的暗探见到姜维,跳下战马,单膝跪地。还没容那斛:古代的容量单位,十斗为一三国时一斛相当于今20.45升。暗探开口说话,姜维便迫不及待地问:“司马昭是何日从洛阳发兵?”
“十……十五日前……”那个暗探被姜维急迫而严厉的问话唬住了,愣怔了片刻,才结结巴巴地说,“十……十五日前,魏军在洛阳校场誓……誓师出征,小人日夜兼程回……回来向大将军禀报。”
“魏军出动多少兵马?”姜维打断暗探的话,急切地问。
“十二万。”暗探回答。
“主将为何人?”
“镇西将军钟会。”
“唉——”姜维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向暗探摆了摆手,示意他退去。
司马昭终于发兵了,把姜维最后的一点侥幸心理和幻想完全扑灭了。如今,摆在他面前的道路只有一条:赶快调兵遣将,抗击魏军的入侵!
几十年的戎马生涯、近百次的大小战斗,把姜维磨炼成了一位临危不惧、处变不惊的大将军。现在,面对着大兵压境的危局,他没显出慌乱的神情,而是倒剪双臂,眯缝着两眼,望着四周翻滚的麦浪,在爬满野草的田间小道上缓缓地踱起步。若单从外表上看,他不像是个面临着强敌的主将,而更像是一位在自家的田园中漫步的老者。
相比之下,来忠和向充倒显得有些慌乱。他俩互相瞧了瞧,要去追赶姜维。沉稳的赵广上前拦住了他俩,低沉地说:“勿要去打扰大将军。”说罢,一面用目光跟踪着逐渐远去的姜维,一面用脚慢慢地踩着那瓘尚未燃尽的篝火。
姜维缓慢地踱出去百十步远,又缓慢地踱回到篝火瓘旁。他睁大双眼,紧握着拳头,瞅着面前三位默然无语的部下,镇定地说:“魏军于十五日前在洛阳誓师出征,按正常行军速度,魏军现已抵达长安一带。钟会在关中将兵马粮草调遣部署停当,约需十天左右;从关中穿越秦岭到达汉中,又需八天左右;从谷道南口至阳安关,还有两三天路程……我军从沓中至阳安关约需八九天时间,若遇围堵与拦截,又要耗去三至五天。如此算来,我军于五日之后务必撤离沓中,驰援阳安关与剑门关,否则就为时已晚,贻误战机。”
赵广和来忠、向充见姜维毫无惧色,思路清晰,心里踏实了许多。他们只是用信赖的目光盯着姜维那刚毅的面孔,支起耳朵聆听着姜维那坚定的话语,谁也不插言,只怕打断或搅乱了姜维的思绪。
姜维把敌我双方的情况向赵广等人交了底,停顿了一下,又严肃吩咐赵广:“赵将军,汝率领三千精锐骑军,今晚出发,连夜越过牛头山,在山北麓扎下营寨,严密监视狄道、临洮方向邓艾军之动向,若发现邓艾挥师南下,一面速遣人来报,一面封堵住山口,将邓艾之军拦截在山外。五天之后,汝不必再率军返回沓中,而从那里抄小路近道直接奔赴孔函谷,与大队人马会合。不得有误!”
“末将遵令!”赵广坚定地回答。
“来参军!”姜维侧过身去,面对着来忠,严肃地命令道,“汝率领两千骑军、三千步军,于明日清晨出发,沿羌水东进,在孔函谷西口安营扎寨。安下营寨后,一面派兵士清除孔函谷中之行军障碍,一面严密监视狄道方向邓艾军之动静。五日后,汝为全军之前锋,率军由孔函谷向阴平桥进发。不得有误!”
“末将遵令!”来忠欣然领命。
姜维在原地转了一圈,环视着四周大片青黄参半的麦田,又抬起头瞅了瞅悬挂在西南方的日头,思索了一会,才低沉地说:“向尚书,我拨给汝一万二千名兵士,从明日开始收割已经黄熟之麦,黄熟一块收一块,黄熟一片收一片,边收割边打晒,然后装上木牛流马;五日后,再由这些兵士推拉上木牛流马,随大军东归。不得有误!我将亲率一万兵马,保护粮草辎重,沿孔函谷东进。”
“卑职明白!我将与兵士昼夜不停,把能收割之麦收打完毕,装上木牛流马,随时准备撤离沓中。”向充说着,望了望那大片刚有点发黄的麦田,惋惜地说,“那些尚未来得及收割之麦该如何处置?”
“这……”姜维犹豫了一阵,把心一横,发狠地说,“烧掉!在大军东归时,将未来得及收割之麦放火全部烧掉!”
“放火烧掉?”向充一愣,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惊愕地打量着姜维,下意识地呢喃着,“这些麦子凝聚着我军将士之心血与汗水,烧掉岂不……”
姜维十分理解向充的心情:自从他将开荒屯田的重任交给向充之后,向充就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这片荒芜了千万年的土地上,呕心沥血,废寝忘食,才换来了眼前这番丰收在望的景象。如今,要让向充放火烧掉这些麦子,无异于让人亲手掐死自己即将抚养成人的孩子,确实令人于心不忍,更下不了手。
姜维瞧着显得惊讶而又伤心的向充,万般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轻轻地木牛流马:三国时诸葛亮创制的运输工具,木牛是独轮小车,流马是四轮小车。据《三国志》载:诸葛亮率军北伐,魏军常坚守不出,蜀军数次因粮草不继而被迫退兵。于是,诸葛亮造“木牛流马”进行运粮,颇省人力与时间。《三国演义》第一百二回“演义”了此事。拍着向充的肩头,半解释半劝慰地说:“事已至此,不得不烧。绝不能让邓艾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用我军将士辛辛苦苦种出之麦,去充当魏兵之军粮……向尚书,莫伤心,待击退魏军进犯之后,我军还要重返沓中,屯田练兵。到那时,我仍将开荒屯田之重任交于汝。”
向充没有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只是郑重而又沉重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心里对姜维说的那番话不仅明明白白,而且十分理解,只是在感情上难以割舍,不忍心亲手毁掉自己的精心杰作而已。
姜维把自己思考的结果全部说出,又去征询几位部下的见解:“诸位有何高见?”
“大将军思虑周详,部署周密,末将深为钦佩!只是——”来忠沉吟了片刻,吞吞吐吐地说,“眼下军中缺粮少草,若在沓中尚可相互调济,渡过难关。可我前锋兵马,要远离大营,独自为战,所需粮草如何筹集?”
姜维突然间被难住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如今军中粮草奇缺,要在半天之内筹足八千兵马五天所需的粮草,确实甚为困难。
就在姜维一筹莫展之际,良久未语的赵广说:“大将军,我倒有个办法,可暂救燃眉之急。”
姜维像被围困在敌阵之中突然发现了救兵一样,惊喜地说:“赵将军有何良策,从速道来。”
“我与来参军在离开大营之前,可令兵士每人割上一大捆麦子,带在身上,在一两天内,兵士食麦穗,战马吃麦秆。一两天后,大将军再遣人将粮草送去。”赵广款款地说。
赵广的办法虽非万全之策,但可暂救姜维的燃眉之急。姜维感激地看了一眼赵广,转而询问来忠:“来参军,汝以为赵将军之法如何?”
“也只好如此矣。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来忠点点头,肯定地说。
“赵将军、来参军,汝二人尽管领兵出发,两天之内,我定让将士吃上新麦!”向充也从要烧麦子的痛苦中挣脱出来,给即将出征的赵广和来忠打气鼓劲。
“大将军,此事关系到国家之存亡,应火速奏明圣上,请圣上降诏,令张翼、廖化两位老将军迅速驰援阳安关与阴平桥!”赵广深沉地说。
“不必矣。”姜维有些悲伤地说,“有黄皓在圣上身边,我之奏章圣上难以见到。”
“此等大事岂可不奏明圣上?万一圣上怪罪下来,大将军可吃罪不起!”赵广担心地说,“黄皓可将大将军之奏章隐而不报,但大将军不可不奏,以免让黄皓抓住把柄。”
“赵将军不必忧虑。此事我已安排妥当。”姜维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痛苦表情,低沉地说,“两个月前,我已致书卫将军诸葛瞻,请他相机把魏军今秋要兵进汉中之事奏明圣上。他是诸葛丞相之子,又是圣上之爱婿,圣上常召见他。与此同时,我又命另一个在洛阳之暗探,若魏军发兵,他就火速奔赴成都,直接向诸葛瞻禀报。”
“原来如此!”赵广疑虑顿释,由衷地说,“大将军深谋远虑,末将难望项背!”
“此乃无可奈何而为之,何谈深谋远虑!”姜维苦笑了一下,尴尬地说。
“黄皓祸国殃民,此人不除,后患无穷!”来忠咬牙切齿地说,“待击退魏军之后,我就返回成都,先设计杀掉黄皓,然后再向圣上负荆请罪。圣上若怪罪下来,由我一人承当!”
“此乃后话,我们缓而图之吧。”姜维强压下内心的苦楚,转而激励赵广等人,“值此危难之秋,我等惟有患难与共,同抗强敌,方可扭转战局,使国家转危为安!”
“我等身为战将,理应以身报国!”来忠慷慨地说。
“文死谏,武死战。我即使捐躯沙场,也是死而无憾!”一向稳重的赵广也激动地说。
“大丈夫能为国尽忠,就是马革裹尸还,又何惜何惧!”向充感叹地说。
那几匹啃着野草的战马,不知是已经等急了,还是与它们的主人的感情相通,竟然昂首嘶鸣起来。高亢而激越的马鸣声,随着那起伏的麦浪,在羌水河谷中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