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遵命!”那宦官又苦笑了一下,将曹操的画像悬挂在便殿的正中。
曹奂整整衣冠,双膝跪在曹操的画像前,闭上眼睛,两手合十,暗暗地祷告着:“祖父在上,不肖之孙曹奂恳请祖父显灵!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祖父南征北战、九死一生、‘铠甲生虮虱’所创立之江山社稷,即将为司马昭所篡夺。孙儿无能,回天乏术,天子之位朝不保夕。孙儿恳请祖父在天之灵大显神威,惩处逆贼司马昭,挽救江山社稷于危难之际,拯救曹氏子孙于水火之中……”
司马昭把伐蜀的将士送出十里之后,方才返回大都督府。他闷闷不乐地来到书房,默默地啜着茶,眼前却不停地幻现出邓敦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怎么也驱赶不去。
对邓敦这个以耿直、倔强而知名于朝野的将军,司马昭原先并无厌恶感,反倒觉得他坦诚可爱,想把他拉拢到自己身边,效忠于司马氏。可是经过数次引诱之后,邓敦不仅不卖身投靠,反而对司马昭避而远之,有时甚至还会故意出点小难题,找点小麻烦。因而,司马昭对邓敦由欣赏变为反感。
司马昭自执掌朝政以来,对文武百官一直采取恩威并施、拉打并重的策略:“要么为我所用,要么为我所灭”,“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那个不识时务的邓敦,司马昭久有铲除他的意图,只是尚没抓住他的什么把柄,不便贸然行事,以免在朝中引起混乱,对司马氏政权不利。没料到邓敦今天竟然跳了出来,自投罗网,司马昭岂能放过他!
司马昭虽然借机杀掉了邓敦,又除掉了一个不大也不小的政敌。但是,他却觉得有些得不偿失:邓敦不应死得这么壮烈,应该让其背着沉重的罪名去死。他既杀了邓敦,还可落个“铲恶除奸”的美名。
司马昭正为邓敦被斩首示众之事烦闷,家丁进来禀报:“大都督,邵悌在府门外求见。”
“不见。”司马昭心烦意乱地摆了下手,“就说我身体疲倦,正在歇息。”“邵悌说事关伐蜀之大业,再三恳求大都督召见。”家丁又补充说。
“事关伐蜀之事?”司马昭愣了下神,“那就将他带到书房里来吧。”
不一会儿,西曹属邵悌就被家丁带进了司马昭的书房。司马昭摆了摆手,示意邵悌免礼入座,开门见山地问:“元伯此来,有何要事相告?”
“这……”邵悌被司马昭这么一问,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了。他一边偷偷地观察着司马昭的脸色,一边在心里认真地打着腹稿。
司马昭见邵悌面有为难之色,便缓和了语气说:“元伯不必多虑,直说无妨。”
司马昭虽说让邵悌不必多虑,但邵悌心中却顾虑重重。此事确实太重大了,话一出口就无法收回,万一要是惹恼了大都督,说他有意挑拨离间,那他岂不是要和邓敦一样身首分家!可是,既然事到临头,他又不能不说。他再三地斟词酌句,引而不发地说:“大都督将伐蜀之重任交于镇西将军钟会,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
司马昭是个玩弄权术的老手,马上听出了邵悌的弦外之音,含而不露地问道:“元伯以为钟会难以担此重任?”
“不!”邵悌摇摇头,字斟句酌地说,“镇西将军深通文韬,精晓武略,智谋过人,勇气十足,乃大都督倚重之人,卑职岂敢妄自生疑。卑职只是以为,张良善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韩信精于用兵布阵,临战破敌,张、韩二人既难分高下,又不可相互替代;钟会乃大都督之张良而非韩信,大都督何不将‘张良’留在身边运筹帷幄,而另遣‘韩信’去领兵伐蜀?”
尽管邵悌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经过反复推敲,似乎是天衣无缝。但老奸巨猾的司马昭还是觉察出邵悌是心怀疑虑,话里有话。看来,若要邵悌吐出胸中的真言,就必须先给他吃上一颗“定心丸”。于是,司马昭和蔼地笑了笑,认真地说:“元伯方才所讲,并非由衷之言。这房中别无他人,请元伯以诚相见,无论是何言语,我绝不怪罪于汝。”
有了司马昭的这颗“定心丸”,邵悌的疑虑减少了许多,站起身来,向司马昭深施一礼,直言不讳地说:“卑职以为,钟会虽有张良之才,但却不具张良之德,大都督若将其绊在身边,用其所长,倒不失为一智囊;但遣其率十余万大军伐蜀,恐有些不妥。古语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倘若他在灭蜀之后拥兵自重,占据巴蜀而不返,大都督又将如之奈何?如此一来,岂不是灭掉了一个昏庸无能之刘禅,又出了一个精明能干之钟会;大都督不仅没能吞并巴蜀,反而白白损失了十余万精兵强将。万一不幸被卑职言中,大都督岂不是以众多将士与大量军资为钟会做嫁衣!请大都督明鉴。”
邵悌的惊世骇俗之语,引起了司马昭的高度警觉。他用赞赏的目光打量着邵悌,用信任的口气说:“以元伯之见,我该如何是好?”
邵悌从司马昭的目光和语气中,感觉出一种信赖,使他变得有些无所顾忌了。开诚布公地说:“亡羊补牢,尚不为迟。何况今羊未亡,牢未破,一切都还可挽回。以卑职之见,大都督可诈称军情有变,遣使将钟会召回洛阳,让大军屯留长安。然后大都督另选一主将,领兵伐蜀……”
司马昭听罢,默然无语,只是连连摇头。
司马昭的这一反应和表示,使邵悌的心中又变得不安起来,担心司马昭方才是欲擒故纵,引诱他上钩。钟会乃司马昭的心腹之人,司马昭对他宠爱无比,言听计从;司马昭此次把十几万大军与伐蜀的重任交于他,就足以说明对他的信赖之深、依托之重。而我却自作聪明,口出狂言,万一司马昭一怒之下,认定我嫉贤妒能,诋毁大臣,我也就有口难辩了……他越想越害怕,脸色为之大变,心脏突突突乱跳,后悔自己真不该多管闲事,自陷于险境之中。
邵悌这一心理上的变化并没能逃过司马昭的那双鹰眼,他立刻换上一副微笑的面孔,半安慰半赞扬地说:“元伯方才一番话,实乃出自肺腑坦诚之言。对汝之耿耿忠心,我不胜感激,以后定当厚报!”
邵悌仍然心有余悸,忐忑不安地说:“卑职生性驽钝,只知愚忠,方才所言,实在荒谬,望大都督恕罪!”
“元伯之言差矣。汝方才所说皆忠贞之言,何罪之有?”司马昭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钟会在我父子兄弟身边任职已久,他之言行,我皆耳闻目睹。对他之德与才,我与汝颇有同感。此次遣他领兵伐蜀,实属无奈。”
“既然如此,大都督何不防患于未然。”邵悌犹豫了片刻,谨慎地说,“以卑职之见,征西将军邓艾,韬略不让张良,智勇不亚韩信,大都督何不遣其领兵伐蜀?”
“我何尝不欲遣邓艾领兵伐蜀?只是邓艾屡陈异议,认为伐蜀之机尚未成熟……”司马昭颇为遗憾地说。
“据卑职所知,邓艾将军秉性忠正,虽曾屡陈异议,但对大都督却是毫无二心。只要大都督遣他领兵伐蜀,他绝不会抗命不遵。”邵悌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劝说着司马昭。
“对邓艾其人,我与汝也颇有同感。只是——”司马昭迟疑了一下,深思熟虑地说,“蜀国现已摇摇欲坠,不堪一击,只要出兵征伐必破无疑。对此,满朝文武皆没识破,众口一词地说蜀国不可伐;就连邓艾也被姜维以攻为守之策略所迷惑,屡次说伐蜀时机尚未成熟;只有钟会力排众议,认为蜀国已是外强而中干,主张出兵征伐……战争之胜负,除与兵将之多寡强弱和谋略之高低关系重大之外,还与全军将士,尤其是主将之斗志密切相关:斗志旺盛者,智勇大增,弱可胜强,少可胜多;懦弱怯阵者,心虚胆小,智勇皆无,强难胜弱,多难胜少。故而,我才不得不遣钟会为伐蜀之主将,也惟有如此,方可灭蜀。”
“原来如此!”邵悌如梦方醒,沉吟了一会,仍旧有些忧虑地说,“钟会灭蜀之后,若拥兵自重,占据巴蜀而不返,大都督又该如何是好?”
“元伯不必为此多虑,此事我已思之再三。”司马昭冷笑了一下,胸有成竹地说,“钟会倘若生出异心,背信弃义,占据巴蜀而不返,欲做第二个刘备,那也只能是自取灭亡而已。元伯试想:蜀国灭亡之后,其旧臣、将士与百姓,对钟会只有怨恨与畏惧,绝无与他合作之理;而我之征蜀将士,思念家中父母妻儿,盼望着返回故乡与家人团聚,岂肯追随钟会客居巴蜀!钟会若要拥兵自重,只能落个众叛亲离、玩火自焚之下场!”
“大都督深谋远虑,看事识人入木三分。卑职望尘莫及,徒为杞人忧天耳。”邵悌疑虑顿释,心悦诚服地说。
“元伯之忠信我定会铭记在心,容当后报!”司马昭笑容可掬,极为赞赏地说。
“卑职目光短浅,言轻语浮,让大都督见笑矣。”邵悌站起身来向司马昭告辞。
司马昭破例地把邵悌送出书房,再三叮嘱道:“元伯,今日所谈,只可天知地知汝知我知,切勿泄于他人!”邵悌走后,司马昭重又默默地啜起茶来,仔细回味着方才与邵悌的那番谈话,耳边不时地回响着邵悌的忠告……也不知过了多久,家丁来禀报:“大都督,成侯钟毓在府门外求见。”
“钟毓求见?”司马昭猛一愣神,急切地说,“快请!”
司马昭权势熏天,每日前来大都督府求见者络绎不绝,但能够得到接见者并不多。即使是那些有幸被接见者,也是“让他进来”或“带他进来”,而能用个“请”字的则是屈指可数,更不用说前面还要冠上个“快”字。看来,钟毓绝非平常人物。
钟毓乃是钟会同父异母的长兄。钟毓与钟会虽然是兄弟,但由于一个是钟繇壮年时所得之长子,一个是暮年时所得之幼子,年纪相差二三十岁。兄弟二人站在一起,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老年人,一个是潇洒倜傥的壮年人,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此二人是父子,而不相信是兄弟。
钟毓与钟会,不仅年龄悬殊,而且秉性也相距甚远:钟毓坦诚正直,从不趋炎附势,更不会落井下石;而钟会则深藏不露,善于见风使舵,投人所好。故而,钟毓与钟会虽然是兄弟,但感情上并不很亲近。近年来,钟毓年迈体衰,致仕在家,深居简出;而钟会则春风得意,政务繁忙,少有闲暇。因此,兄弟二人相聚的机会并不很多。
因为钟毓是三朝老臣,一生多次出任要职,政绩颇佳,深受同僚的敬重,再加上他是钟会的长兄,所以司马昭一直对他另眼相看。尽管如此,钟毓除了在任时经常与朝臣一起到大都督府的议事堂里议事之外,从未私自到大都督府求见过司马昭。今天,钟毓却一反常态,抱病来到大都督府,这不能不使司马昭大为惊讶:钟毓此来,定有要事!
司马昭正猜测着钟毓的来意,步履蹒跚的钟毓在家丁的搀扶之下。抖抖颤颤地向书房走来。大概是司马昭刚才用了“快请”二字,使大都督府的家丁不敢怠慢这位不平常的求见者,不仅亲手搀扶着他,而且还破例地提前通报:“成侯到!”
司马昭已清楚地意识到了钟毓来访的重要,竟破例地到书房门口迎接。他上前拉住钟毓的手,客气地说:“成侯贵体欠安,只宜在府中静养,何必亲自来此。成侯若是有事,遣名家丁前来通告于我,我自会过府讨教!”
钟毓抖动着青筋突起的手,颤颤巍巍地说:“大都督为国操劳,日理万机,老朽纵然是爬到大都督府来,也不敢劳驾大都督到寒舍去。‘讨教’二字,老朽更不敢当!”
司马昭不知是怜悯老态龙钟的钟毓,还是急于想弄清他抱病来访的目的,竟破天荒地屈尊将他扶进书房,口里还谦逊地说:“成侯父子兄弟皆国之栋梁,成侯为国操劳一生,德高望重,我久欲过府探望,只因冗事纷扰,难以脱身,未能成行,还请成侯鉴谅!”
钟毓本想挣脱司马昭的手,不让他搀扶,无奈力不从心,只好惶恐地说:“大都督此举此言,真折杀老朽也!”
钟毓入座之后,司马昭与他相对而坐,摆手退去家丁,恳切地说:“成侯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老朽病入膏肓,自知来日无多。在这苟延残喘之际,有一件事一直压在我之心头,令我寝食不安,今特来向大都督倾吐,请大都督切勿见怪。”钟毓身虚气短,话刚开头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只得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司马昭将一杯热茶放到钟毓面前,低声说:“成侯莫急,先呷口茶润润喉,有何见教,再慢慢道来。”
钟毓呷了口茶,深吸了几口气,才接着说:“老朽今日是专为小弟钟会而来求见大都督。钟会乃先父晚年所得之子,先父生前舐犊情深,对他极为溺爱,常使其绕于膝前,须臾离他不得。先父病逝时,钟会年仅五岁……先父弥留之际,曾屏退所有人,而独将我留在病榻前,拉着我之手说:‘我年近八旬。死而无憾,只有一件事令我放心不下:汝之幼弟天资聪颖,慧敏异常,然小小年纪竟爱施微术,恐非祥兆。长兄如父,我死之后,汝应对他严加管教,勿使其败坏我钟氏门风……’先父去世后,我多在外地为官,而小弟则留在京城,无法对其进行管教;待我回京任职时,他已长大成人,另立门户……近些年来,我观小弟之行,听小弟之言,深感先父确有先见之明。为此,我常心怀恐惧,担心小弟聪明反被聪明误,坏了我钟氏门风……”
钟毓讲上几句,喘息一阵,讲讲停停,好久还没有进入正题,而气力也似乎已快要用尽了。司马昭也已逐渐听出了些眉目,担心钟毓说到关键之处便气力用尽,无法再点明要害,就委婉地说:“成侯有话尽管直说,不必空耗体力,有伤贵体。”
钟毓虽然精力不济,但心中却十分明白,知道自己无力也不必再绕着圈子说话了,就直截了当地说:“老朽以为,钟会韬略高深,善弄权术,大都督只可将他绊在身边,用其智谋;而不可对他宠信太甚,委以重任……如此,于国、于他、于我钟氏家族皆有利,反之,则三者俱损……大都督今令钟会率领十余万大军远征巴蜀,恐非上策。倘若他在灭蜀之后居功自傲,心有异志,不仅害国害己,而且也将我钟氏一族陷于不忠不义,岂不是三者俱损?”
钟毓的话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司马昭也就没有必要再藏头露尾了,也敞开心胸,直言不讳地说:“成侯之忠义可敬可佩,令我没齿难忘!士季曾与我患难与共,私交甚厚;我对士季也是宠信无比,官禄屡加;但愿他莫要妄生事端,背信弃义!倘若他见利忘义,那也只能是咎由自取,绝不会累及钟氏一族!”
“大都督此话当真?”钟毓说着,十分费力地把右手伸向司马昭。
“绝不食言!”司马昭说罢,也伸出右手,与钟毓来了个击掌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