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像是一位不速之客,急匆匆地提前来到了蜀国西北角的沓中地区。黑夜好似一个蛮横无理的巫婆,带着冷嗖嗖的寒气,把沓中地区裹进她黑色的长袍之中。喧闹了一天的沓中地区逐渐安静了下来,连绵十里的蜀军大营已经火熄灯灭,笼罩在一片浓重的夜色之中,失去了白日里的威风和杀气。那一顶顶的军帐,有的组成米字形,有的拼成梅花状,有的摆成摇头盘尾的长蛇,有的排成整齐规则的雁阵……星罗棋布地坐落在羌水的两岸,仿佛是一盘高明的棋手精心布成的棋局,对方若要吃掉其中的任何一颗棋子,立即便会陷入重围,难以脱身。
羌水已进入枯水季节,失去了夏季那种波澜壮阔、奔腾咆哮的气势,显得十分温顺。河面比洪水时窄了许多,河水也比洪水时清了许多,犹如一条淡蓝色的丝带,从一座座营寨中飘过。清澈见底的河水,缓缓地流淌着,轻轻地拍击着两岸正在蚕食着它的薄冰,冲击着河床中奇形怪状的鹅卵石,发出低沉的响声,犹如一把巨大无比的独弦琴,无休无止地弹奏着一支舒缓的古曲。河两岸的座座营寨之中,不时传来巡夜打更兵士的脚步声和刁斗声,好像是在给羌水打着节拍,使它的弹奏变得有板有眼。
河谷的南北两面,是连绵起伏的高山峻岭,将沓中地区紧紧地箍在其中。它们好像两只伏卧的猛虎,虎视眈眈地盯着河谷地带的几万蜀国将士,似乎随时都想吞掉他们,以解腹中之饥;又好似两只守门的巨型石狮,百倍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尽心尽力地保护着这支蜀国的精锐之师。而那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雪,仿佛两排白发苍苍、正襟危坐的老翁,默默地注视着面前发生的一切,是祈祷、祝福,还是诅咒?也许他们早就被漫长的岁月和无情的历史磨砺得麻木了,对面前的一切根本就无动于衷!
镰刀般的残月斜挂在西天上,仿佛一盆行将燃尽的木炭火,慢慢地暗淡了下去。河谷中白天从太阳那里获得的热量已经散尽,沓中地区弥漫着一层薄雾。夜风挟裹着西部高原的寒气,钻进每一座营寨和每一顶军帐。薄雾慢慢凝结成霜花,洒落在军帐顶上,悬挂在巡夜打更兵士的眉峰……
在河谷地带的中部,羌水转了个弯。在河湾处,扎着一座梅花状的营寨。在这朵大“梅花”的中央,是一顶比其它军帐要大得多的帐篷。这就是这支军队的主将、也是蜀国军队的统帅姜维的中军大帐。
按理说,一国兵马统帅的中军大帐,应该是十分气派的、富丽堂皇的。然而,这个大帐里却异常简陋。一个用于草打成的与普通士兵一模一样的地铺,摆在大帐后部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里。所不同的是,地铺的一头摞着两只竹编的书箱,另一头插着一杆长枪,枪上挂着一套银色的盔甲。大帐的中央,摆着一张白木板拼成的长条几案。长案上放着一盏油灯,摊着一张行军作战用的地图。长案的前面,铺着一张用麦秸编成的草帘子。除此之外,大帐内别无他物,显得空空荡荡的。
此刻,年已花甲的蜀国大将军姜维,身穿便装,正俯身在长案之上,聚精会神地读书。昏暗的灯光映照着他那魁梧的身躯和黑黝黝的脸膛,猛一瞧,恰似一尊青铜雕像,威严之中也流露出几分悲凉。
姜维字伯约,三十多年前,当蜀国丞相诸葛亮挥师一出祁山时,他还是魏国天水郡的一名风姿翩翩的青年将领,因为上司的嫉妒和猜疑,使他有国难投,有家难归,万般无奈,只好归顺了诸葛亮。幸运的是,对于他这么一员走投无路才归顺的降将,诸葛亮却十分赏识和信任,不仅委以重任,而且进行言传身教,将自己的平生所学,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他。在诸葛亮的教诲之下,他无论文韬还是武略,都大为长进,很快便成为蜀国军队将领中的佼佼者和诸葛亮的得力助手。诸葛亮病逝之后,他就成为蜀国军队的重要支柱之一。后又由于他出色的军事才能和累累战功,被擢升为蜀国的大将军,成了继诸葛亮、蒋琬和费棉之后的第四位蜀国军队的统帅。
对于已故的丞相诸葛亮,姜维有着一种特殊而复杂的感情。这其中,既有晚辈对长辈的敬重之情,也有学生对恩师的崇拜之情。他感激诸葛亮的教诲之恩,敬佩诸葛亮的高风亮节,决心以诸葛亮为楷模,为复兴汉室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为了实现诸葛亮生前制定的“巩固汉中,夺取陇右,进而吞并关中,扫平中原,恢复汉室”的战略目标,姜维冒着生命危险,顶着种种压力,甚至猜疑、诋毁,数十年如一日,率兵东征西战,风餐露宿。出入于陇右地区的崇山峻岭之中。大半辈子金戈铁马、出生入死的征战生涯,几十度春秋交替、雨雪侵袭的艰难岁月,使当年英姿勃发的年轻将领,变成了须发斑白、皱纹纵横的沙场老将。那根根如银似雪的须发,是他呕心沥血的真实记录;那道道纵横交错的皱纹,是他戎马倥偬的可靠见证。岁月的风尘和时间的刻刀,已将他的潇洒变为深沉,把他的英俊变为老辣,惟一变化不大的,是他的那双剑眉和虎目,依然显得是那么坚毅有神,闪射着刚劲和睿智的光芒。
姜维虽然老了,可他壮志未衰,初衷没改,依然在为复兴汉室而日夜操劳。前不久,他欲趁魏军分散到陇右各地抢收秋粮之机,亲率两万精兵出沓中,直赴洮阳,欲先夺取魏军囤积在那里的粮草,继而顺洮水而下,直捣狄道,一举击败他多年的老对手——魏国的征西将军邓艾,接着抢占整个陇右地区,形成对关中地区的月牙形包围。岂料,邓艾也不是等闲之辈,对此早有防备,并预先在由沓中去洮阳的必经之处侯和设下埋伏,使姜维误入埋伏圈,损兵折将,败回沓中。
多年以来,姜维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每次征战之后,无论是胜是败,他都要精心研读一番诸葛亮生前写下的兵书,然后再对照征战中的实际情况,分析自己在兵力部署、战术运用和临阵指挥上的得与失,总结出经验和教训。这次兵败侯和、退居沓中之后,他就再次捧起诸葛亮写的兵书,每天都要读到深夜,有时甚至通宵达旦。
已经是二更天了,中军大帐的顶部已铺上了一层白花花的寒霜。夜风刮得更紧了,带着刺骨的寒气从大帐的帘缝里钻入帐内,扑向油灯,将那本来就不旺的火苗吹得摇曳不定。但姜维仍然没有觉察到,依旧在专心致志地读着兵书。
在大帐外放哨的两名亲兵姜复汉、姜兴汉,此时手脚都已冻麻木了,但为了不干扰姜维的读书,既不敢跺跺脚,搓搓手,也不敢走动走动,只得咬着牙硬挺着。
姜维与他的这两名亲兵,虽然名为主仆,可实际上却情同父子。二十多年前,在一次行军途中,姜维发现了这对被遗弃的孪生兄弟,就将他俩带回了成都,交给自己的夫人抚养。当时,这对孪生兄弟只有一两岁,连自己的姓名都说不清,姜维便给他们取名为姜复汉、姜兴汉。十多年后,当姜维再次回成都时,发现这对孪生兄弟比同年龄的孩子要高大健壮,而且特别喜欢舞刀弄枪,于是就将他俩带到了军营,亲自教他们习文练武。在姜维的亲自教导下,这对孪生兄弟都长成了彪形大汉,不仅粗通文墨,而且练就了一身的好武艺。姜复汉和姜兴汉真不愧为一对孪生兄弟,不仅长得一般高一样壮,而且相貌极其相似,在军营里呆了十多年,只有姜维能分清谁是姜复汉、谁是姜兴汉,就连跟随在姜维身边的其他将领,也分辨不出来。只好笼而统之地叫他们为“姜汉”。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姜维好像一个迷路的人忽然发现了路标似的,惊喜异常,一拍长案,感慨地说:“我真蠢!丞相兵书上都已写到,我为何竟没有想到?真可谓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啊!”
帐内的拍案声惊动了帐外的姜复汉和姜兴汉。他们一个挺着长枪,一个端着大刀,仿佛两只扑食的金钱豹,应声跃进大帐之中,如临大敌地问:“大将军。出了何事?”
“无事,无事。”姜维稳定住自己的情绪,望着头盔和铠甲上都结满寒霜的姜复汉和姜兴汉,和蔼地说,“今夜天气太冷,汝二人快去睡吧。”
“不!”姜复汉收回手中的长枪,斩钉截铁地说,“大将军如不睡,我们也不睡!”
“我年纪大了,瞌睡少,躺下也睡不着。汝二人年轻,瞌睡要比我多。”姜维用慈父般的目光打量着姜复汉和姜兴汉,小声地说,“休要耍小孩子脾气,快去睡吧,明早还要随我去操练兵马……”
“只要大将军睡,我们也睡。”姜兴汉用大刀把拄着地,认真地说,“上次回成都时,夫人曾私下里吩咐过我们,叫我们时刻都不能离大将军左右。”
“夫人……”姜维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微笑着说,“上次回成都时,夫人曾对我说,要将她身边之使女翠环与翠瓘许配给汝兄弟为妻。当时,我说汝兄弟年纪尚小,过两年再说吧。如今,汝兄弟已长大成人,该成家了。等到明年秋天,我带汝兄弟回成都完婚,也了却夫人一桩心事。”
“我们甘愿侍奉大将军一辈子,不想娶妻成家,免得增加累赘!”姜复汉和姜兴汉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说。
“净说傻话!我已老矣,陪不了汝兄弟多少年。”姜维略作停顿,不容置疑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事就这么定了,明年秋天……”
姜维正说着,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马蹄声引起了姜复汉和姜兴汉的警觉,他们对视了一下,一个挺着长枪扑向帐外,一个端着大刀护卫着姜维,看那阵势,仿佛马上就要发生一场激战。
姜维不动声色地坐在长案前,侧起耳朵听了听,安慰着姜兴汉:“听那马蹄声,像是赵广将军之白龙驹。大概是赵将军巡夜查哨路过此处。”
“大将军如何知道?”姜兴汉惊奇地问。
“我这辈子,大多时间是在马背上度过,对马蹄声特别熟悉。”姜维自信地说。
果不出姜维所料,工夫不大,姜复汉带着一位中年将领走进中军大帐。他就是蜀国名将赵云的次子、牙门将赵广。赵广生得伟岸挺拔,虎背猿臂,明眸皓齿,宽额高鼻。风雪无法改变他那白净的脸庞,雨霜也难以洗刷他那乌黑的须发。他虽然已年逾不惑,但仍是那么仪表堂堂,威风凛凛,恰似当年的赵云。
三十多年前,赵云病逝之后,赵广遵照父亲的遗嘱,带着父亲留下的长枪和青钮剑,投身于诸葛亮的麾下,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诸葛亮去世之后,他又跟随姜维驰骋沙场,成了姜维的得力助手。前不久,姜维领兵奔袭洮阳,在侯和中了邓艾的埋伏,多亏他领兵断后,掩护大军安全撤回沓中。多年来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的征战,使他和姜维结下了兄弟般的深厚情谊,成了莫逆之交。他佩服姜维,尊重姜维,理解姜维,甘愿充当姜维的马前卒。姜维信任他,爱护他,扶持他,情同手足。
赵广走进中军大帐,把长枪往门旁一插,关切地问:“大将军为何还不歇息?”
“汝不是也没歇息乎?”姜维微笑着反问。
“我睡不着啊!”赵广走到长案前,与姜维相对而坐。
姜复汉和姜兴汉见姜维和赵广有军机大事相商,互相使了个眼色,知趣地退出帐外。
赵广沉思了片刻,郁闷地说:“大将军,我真不明白,我军为何会中了邓艾之埋伏?莫非邓艾能卜会算,预先知道我军要经侯和去袭击洮阳,还是我军内部有奸细?”
“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思虑此事。”姜维内疚地说,“既不是邓艾能卜会算,也不是我军内部有奸细,而是我虑事不周,自己钻进了邓艾设下之埋伏中。”
“大将军何出此言?”赵广疑惑不解地问。
姜维坦诚地说:“邓艾是位足智多谋之沙场老将,同我交战多年,已比较熟悉我用兵之法。他既然将大量粮草囤积在洮阳,岂能不防备我军去偷袭?而我军要从沓中去偷袭洮阳,侯和是必经之地,他能不在那里埋下伏兵,以防不测?如果将邓艾换成我,也肯定会这么做……”
“嗯——大将军此话有理。”赵广顿开茅塞。
姜维悔恨地说:“诸葛丞相在世之时,曾三番五次告诫我:为将者,既要胆大包天,又要心细如丝。只胆大而不心细,就会因小失大,事倍功半;只心细而不胆大,就会贻误战机,难成大事。邓艾在侯和设下埋伏,是有备无患之举。而我却疏忽大意,没有料到这些,偏偏经侯和去偷袭洮阳,这岂不是自投罗网?倘若我当初不选择这条进军路线。而是另辟新路,就绝不会有侯和之败!”
“另辟新路?”赵广一怔,若有所思地说,“从沓中去洮阳,侯和乃是必经之地啊!”
“不,我军本可以选择另外进军路线。”姜维指着几案上摊开的地图说,“假如我军采取声东击西之法,由汝率领少量兵马佯进侯和,迷惑牵制邓艾;而我率主力西进,绕道洮水上游,从背后偷袭洮阳。这样,洮阳也就唾手可得。然后,我们将洮阳囤积之粮草一半留作自用,一半分赠给羌兵,请他们兵出西平,攻击邓艾之老巢狄道。而我军则从洮阳顺洮水而下,直捣狄道。邓艾既缺粮草,又遭到我军与羌兵夹攻,必然溃败……”
“妙!此计绝妙!”赵广猛地站起身来,似乎忘记了侯和之败,兴奋地说,“此乃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可惜为时已晚,悔之莫及!”姜维长叹一声,惭愧地说,“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怪只怪我求胜心切,操之过急,结果是欲速则不达,将胜仗打成败仗。”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胜败乃兵家之常事。”赵广安慰着姜维,“就是诸葛丞相在世之时,也不是每战必胜。”
姜维低下头,沉痛地说:“此次侯和遭挫,完全是我用兵不当所致。我欲向圣上上一道谢罪表,自请贬职……”
“此事万万不可!”姜维的话还没有说完,赵广就急切地说,“近年来宦官黄皓飞黄腾达,贪婪地揽权弄权,蒙蔽圣上,欺骗群臣,其不轨之心日益显露。他所畏惧者,惟大将军一人而已。只要大将军执掌着国家之兵权,黄皓之狼子野心就不能得逞。他把大将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断地向圣上进谗言,迫不及待地想夺取大将军之兵权。大将军若是自请贬职,岂不是正中黄皓之下怀!”
“此事我岂能不知啊!然而……”姜维欲言又止,面有为难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