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少女漫画、女作家、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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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少女漫画中的恋爱表现(3)

换言之,女孩子们已经明白,憧憬并不等同于恋爱,不顾一切的爱并不一定就能成功,从而告别了此前少女漫画所乐于沉浸的幻想体系。漫画中的女孩子确实已经变了,而且对自己的变化也心知肚明。她们意识到“70年代即将终结”,自己正站在时代的变革点上,并把自己的变化看作是时代的必然。

70年代后半期男性杂志的性表现

尽管男性杂志从二战以后就一直没有放弃过性的表现,并有越演越烈的势头,但在70年代后半期,作为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乃是此前坚守“纯爱”路线的少女杂志、少女漫画改变了过去的既定方针,由浪漫爱情转而描写现实的爱情,并在性表现上放开了尺度。

战后,男性色情杂志最先从纸张粗糙的廉价杂志起步,进而发展成了陈列在书店的角落或是成人用品店里,抑或利用自动贩卖机来销售的彩印杂志。这些色情杂志的读者以所谓“性方面的弱者”为中心,主要是那些不被女人视为恋爱对象的男人,或者无法以正常的方式享受性爱的男人,或者是还不能进行性爱的年少者。其中的性大多表现为美丽而丰满的女人遭受各种凌辱的场面,因此很难说描绘的是一个正常的性爱世界。

直到1970年代后期,三流剧画杂志将性作为反权力、反体制的力量来加以大肆渲染之后,才开始赢得了一定的读者,从而使色情杂志摆脱了过去那种以性方面的弱者为主要读者群的消极地位,以至于知识分子也能借助其反体制的名目来掩饰自己的羞耻心,加入到购买它的人群中了。不过,当《周刊YOUNGJUMP》(集英社1979年创刊)、《YOUNGMAGAZINE》(讲谈社1979年创刊)、《BIGCOMICORIJINAL》(小学馆1974年创刊)等所谓的青年杂志也开始登载色情漫画,市场上甚至出现了包着塑料皮的裸体写真集和成人录像带之后,三流剧画杂志便不可避免地衰落了。而作为洛丽塔情结系列的杂志,《柠檬人》于1981年创刊,标志着色情杂志走上了专门化、细分化的道路。总而言之,男性杂志的性表现直到70年安保条约时都还处于地下的位置,是在进入70年代中期后才开始浮出表面,并波及到少女杂志的。而1974年创刊的成人女士杂志《MAY》也逐渐与男性青年杂志并驾齐驱,出现了过激的性描写,从而在1987年掀起了成人女士漫画杂志的创刊高潮。

然而,男性杂志的这种性表现却不能称之为恋爱表现。尽管凌辱场面频频出现,但作者却无意悉心描绘男女之间的恋爱。倒是少女杂志还在试图顽强地坚守着性描写作为恋爱表现的地位。尽管如此,少女漫画的世界也并没有向现实的恋爱一边倒,而是呈现出纷繁复杂的局面。即是说,在少女读者中间并非全都是像《柠檬白皮书》中的女主人公那样能够大胆与男孩子交往,并体验所谓ABC的女孩子。不用说,普通的女孩子很难越雷池一步,即便内心并不是没有那样的冲动,但也无法与男孩顺利地交往。更何况不少女孩子即便与男孩子经历了所谓的ABC,也并没有因此一下子变成所谓的女人,而更愿意继续作为一个少女保持住自己的纯真。其中还有一些女孩子拒绝让自己作为女人暴露在男人的视线之下。

《樱花园》和“少女的感觉”

比如吉田秋生的《樱花园》(1987年)就描写了这种拒绝男性视线的女孩心理。意识到自己暴露在男性的视线下,无疑是感到自己的身体中出现了“女性”特征的时候。乳房的发育和初潮的来临等身体的变化,让女孩子们发现自己渐渐失去了少女的身份。作品中的主人公听到表哥说“哇,阳子你成熟得真快!”,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伤害。这部漫画描绘的,无疑是女孩子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永远是少女的那种内心纠葛:即便身体变成了“女人”,也绝不想成为性的对象。与充分施展女人的“性”来讴歌青春的《柠檬白皮书》截然不同,《樱花园》依靠描绘少女的另一种世界赢得了读者的好评。

另一方面,也有不少女孩子认为,即使与男孩子有了ABC的体验,也并不意味着就立竿见影地变成了女人,即便多少有过一些性爱,也并不表明纯真的丧失。比如,白石爱的《耐酸铝洗脸盆》(1978~1980年)就是以男女同居为题材的长篇漫画,尽管描写了怀孕、流产等等,却并没有陷入阴暗的氛围,相反安排了一个明朗的结局,给读者带来一种情绪的净化。这部作品之所以深受欢迎,是因为作者用明朗快活的色彩来描绘了一个普通的女孩子青木海与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榊光之间的同居生活,而且青木海并没有因同居生活而丧失少女之心的缘故。尽管同居生活必然伴随着男女之间的性事,但这部作品呈现的却是男女之间恍如过家家一般的平淡生活,其间并没有男女之间那种激烈的爱恨情仇。以至于在那些认为即使做爱,也不会失去少女纯真性的读者眼里,青木海成了憧憬的对象。因为她在把性爱与精神性分离开来的世界里,保持住了自己作为“少女的感觉”。

过去,当男女之间的性爱与婚姻、生殖、分娩紧密相连时,性经验的有无曾是划分少女和女人的分水岭,可现在,与分娩相脱离的性爱业已变得不无可能,所以,即使具有性经验,也照样可以维持少女的感觉。由此看来,在现代社会里原本用来表示女人一生中的青春期这一特定时期的“少女”,就在时间上得到了延长,从而使女人感性中那些被压抑被抹煞的感觉变得可以长期存在了。所以,就在《樱花园》发表的1987年,吉本芭娜娜的小说《厨房》一面世就风靡了文坛,决不是偶然的。吉本芭娜娜和长野真由美等一批所谓少女感觉的作家正是在上述的时代背景下应运而生,并广受欢迎的。她们的共同特点就在于逾越了过往女性固有框架的那种“少女式的视角”。

向非现实世界的倾斜

此外,与描写现实爱情的漫画并驾齐驱的,是另一类带有幻想色彩的漫画作品。它们吸引了那些不善于与男孩子交往,对少女漫画中大肆渲染ABC的恋爱表现抱有抵触感的女孩子。这是一些并非没有恋爱的情感,但对自己作为女人的性缺乏自信的女孩子,或是对生活中的男人所表现出的丑恶和枯燥感到幻灭的少女,所以,她们才会对用在男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体来表达爱情的方式感到犹豫不决,甚至竭力抗拒。于是,她们选择了不使用性器官,即免于身体碰触来表达恋爱情感的方式,表现出对非现实世界的倾斜。其代表之一就是由“二十四年组”所营造出来的漫画世界。比如山岸凉子创作的《日出之处的天子》(1980~1984年)就塑造了一个古代的神话世界。而萩尾望都的作品则既有像《托马的心脏》(1972年)一类的外国故事,也有以吸血鬼为题材的《波族传奇》(1978年),并进而创作了以火星为舞台的《红色星球》等科幻故事。而大岛弓子则通过《绵之国星》(1978年)显示了她对深层心理世界的敏锐观察力。“二十四年组”没有把漫画的舞台设置在现实中,而是借助古代、外国、其他星球等幻想因素,让浪漫主义的花朵尽情绽放,并饱蘸浪漫主义的笔墨,营造了少年爱、男女同性爱的世界。特别是竹宫惠子的《风与木之诗》(1976~1984年)更是以浓烈的少年同性爱描写而风靡一时。

由此看来,到1985年以前,尽管在内容的过激和深刻上存在着差异,但的确出现了包括同性爱、SM等在内的各种性表现,即进入了一个无所不有的缤纷时代。但如此一来,也就必然引发一些新的问题,从而给1985年以后的恋爱表现带来莫大的影响。

恋爱的困难时代和对恋爱瞬间的憧憬

物极必反,性表现的渗透和泛滥导致了一种新的事态,那就是使性表现成了一种司空见惯的日常风物,从而失去了原有的冲击力。作为恋爱行动而与异性发生性关系,也就丧失了过往那样的重要意义。比如,性风俗产业把性作为一种商品来大肆兜售,而整个社会的道德约束力也逐渐减弱,以至于普通的女孩子毋需经过恋爱,也可以轻易地与异性进入性的关系了。女孩子们对与异性建立性关系已经鲜有逡巡。换言之,性关系或者性爱不再意味着是恋爱情感的升华,更不像以前的少女漫画所宣称的那样,乃是爱情的终极体现了。或许可以把这叫做性的自由化吧,但不管如何,一旦性爱无需某种特别的关系便可以成立,并作为一种快乐而开始流通的话,那么,某种精神上的“饥饿感”便必然会接踵而至。

80年代后半期,当日本迎来泡沫经济的鼎盛时期时,与时代的浮华和表面的繁荣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包括少女漫画在内的各种恋爱表现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时代已经让少女们几何时所憧憬的那种轰轰烈烈的恋爱变得困难重重,原因在于:

其一,女性已经接受了无需爱情也可以生活下去的观点,从而学会了算计人生。与其坚守爱情来度过一生,不如为实实在在的生活着想,为人生制定长远的计划。她们不愿因恋爱而受到伤害,以至一蹶不振。换言之,受过种种教育的女性开始把恋爱的风险也列入了考量的范畴;

其二,“恋爱、婚姻、性爱三位一体”的浪漫主义爱情意识形态已经崩溃,女性们开始认为,即使不牵强附会地找出爱情这个理由,也同样可以和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享受性爱的乐趣。只要自己愿意,纵然对方并不爱自己,也不会妨碍性爱的达成。

其三,女性们发现了恋爱以外的快感。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通过爱好和游玩来实现自我满足。尽管恋爱的确不失为一种快感,但也大可不必像过去那些少女漫画中的主人公那样执著于不顾一切的爱情了。显然,很多女性都对以恋爱为中心的生活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再也不能像爱上帝一样来爱对方了。

在恋爱表现面临严峻形势的情况下,于漫画界崭露头角的是原律子、内田春菊、冈崎京子、樱泽惠理佳、纺木泽等,而给小说界吹进新风的则是以山田咏美、吉本芭娜娜为代表的新一代女作家。

促使恋爱幻想解体的原律子

原律子是女作家山田咏美作为漫画家活跃在明治大学漫画研究会时的前辈,曾给著名漫画家石川纯当过助手。她以过激的性描写震撼了漫画界,在《改订版大日本帝国万画》(1985年)和《电动香蕉俱乐部》(1986年)中,频繁地描绘男性器官和女性器官,或者适当地加以变形,并无所顾忌地描写了像是将色情写真集加以放大似的性交场面。其文字部分也同样惊世骇俗,以至于诸如“阴茎、阴毛”等字眼随处可见。作为一个年龄只有二十三、四岁的女漫画家,原律子如此顽迷地执著于性的话题,也许是为了彻底粉碎关于性的幻想,或是为了拒绝给恋爱添加任何的特别意义吧。具有象征意义的是,在《电动香蕉俱乐部》的封皮上特意描绘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而在女孩子的左右两侧分别写着“妇人”“贞操”几个大字。也许原律子不过是借助过激的画面来颠覆人们的“妇女贞操观”,把它作为压抑女性的东西来加以嘲笑和背叛罢了。其《改订版大日本帝国万画》这个名字,就带有极大的嘲讽色彩。在彻底粉碎性的幻想和恋爱的幻想这一点上,原律子与其说是利用漫画来实现正统的美学意识,不如说是利用漫画来建立了一种“破坏的美学”。她借助压倒一切的性描写来促使恋爱幻想彻底解体。

内田春菊的《幻想的普通少女》

近年来,尽管内田春菊也写出了《FatherFucker》等轰动文坛的小说作品,以至于和柴门文一样,堪称漫画和小说的双料女作家,但在80年代,她还是一个只在漫坛耕耘的漫画家。与《柠檬白皮书》中的恋爱表现相比,她于1987年发表的《幻想的普通少女》显然给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主人公山下纱由理是一个不知道“普通为何物”的高中生。每当她一行动,就必然遭到人们的非议,以至于她不得不转而思量,所谓的普通高中生,普通的恋爱,普通的约会,普通的生活方式究竟是什么。如果从恋爱的观点来看这部作品,首先让我们不胜惊讶的是,身为高中生的纱由理竟然和刚刚在迪吧认识的户山曜儿马上去酒店开了房间。少女漫画那种从“邂逅“到“告白”,再发展到“A”和“B“,最终进入到“C”的基本模式已经荡然无存,而代之以从“邂逅”直接进入“C”的过程。而事实上,从《柠檬白皮书》发表算起,才不过仅仅过去了8年的时间。不仅如此,对性爱的把握方式也大相径庭。纱由理对朋友坂田说,自己之所以从学校早退去曜儿那儿做爱,是因为“做爱是一件很爽的事情”。坂田忠告道:“你让他那么做,他很快就会厌倦,把你甩掉的。”作为高中生的对话,这的确让人不敢小觑。至此,性交已经不再是“恋爱的终点”,也不再是“对恋爱情感的最终确认”了。“我想,难道不是没有比性交更浓烈的交流方式了吗?”——纱由理就是这样来实践着作为一种交流方式的性爱。性爱有时候甚至成了让人精神焕发的源泉。在他们那儿,性爱已经不再是什么特别的事件。他们就像是生活中的夫妻一样将性爱日常化了。这与《凡尔赛的玫瑰》中所渲染的那种非日常性的崇高性爱相比,不知已经相距多么遥远!但随着情节的发展,读者发现,看似不普通的纱由理其实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个女人,都具有一双成熟的眼睛。她渐渐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关于“普通”的定义:只要珍视自己的情感和想法,那么,无论是性爱,还是升学,抑或是恋爱,自己所做的一切无一不是“普通”的。当听到同班的女生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各种性技巧的时候,她冷眼相对,慷慨陈词道:“知不知道那些,跟做爱又有什么关系呢?”关于曜儿的魅力,她是这样评价的:

“曜儿是用行动来表明一切的。”

“他就像是动物一般。”

此前,少女漫画中的男主人公大都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有着高高的个子,细挑的身材,俊俏的面孔,说起话来总是柔声细气,恍如燕子在呢喃,但正是他们曾经攫住了女孩子的心灵。可在内田春菊笔下,纱由理却从用身体和行动来表现自己的异性身上感受到了男性的魅力。在这一点上,我们不难发现内田春菊有着与山田咏美颇为近似的男性观(可参见本书《第八章山田咏美:漫画与文学》)。

在轰轰烈烈的爱情已经变得至为困难的时代,内田春菊的《幻想的普通少女》之所以受到人们的注目,无疑是因为它一反此前那些浪漫爱情漫画的主流,不是把重心放在初次性爱得以成立之前的过程中,而是将焦点集中在初次性交发生之后的故事上。这和山田咏美文学中所描写的那种与日本传统式的恋爱相断绝的、从肉体开始的现代恋爱方式不能不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