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少女漫画、女作家、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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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少女漫画中的恋爱表现(1)

日本的少女漫画无疑是最敏感地反映了同时代女性价值观的媒体,其中几乎囊括了所有的恋爱模式。在这种意义上,追溯少女漫画中所传达的恋爱观,以及随着时代流转所发生的变迁,或许不难探寻到普通女性所乐于沉浸的幻想体系,并勾勒出现代日本恋爱表现史的大致轮廓。

从60年代开始,在日本代替小说扮演起恋爱指南、人际关系教科书等角色的东西,乃是漫画,特别是被称作少女漫画和女性漫画的分支。就像过去的年轻人们是从小说中学习恋爱的一样,少女们是从少女漫画中学习恋爱的。矢崎叶子在谈到少女漫画的影响时说道:

“少女漫画真是太伟大了。它帮我们决定一个好男人的条件,让我们品尝到恋爱的滋味,煽动起我们的创造热情。一本漫画就足以深入到我们的灵魂!”①

①矢崎葉子『ジャニーズコンプレックス』扶桑社1994年P94。

少女们一边移情于漫画中的主人公,了解恋爱情感的方程式,一边采取模拟的方式来达到学习恋爱的目的。而另一方面,漫画的作者们也在考量到读者恋爱情感之水准的同时,不断加深着表现内容和表现形式的激烈程度。而且,在漫画中作者和读者的互动显然远远超过了小说。这是因为少女漫画的作者们几乎全都与读者的年龄相差无几,大多在高中时代便登上了漫坛,与读者们一道长大成人的缘故。因此,漫画中的恋爱表现也与时代一起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灰姑娘版的浪漫爱情

少女漫画与少年漫画不同,从60年代的租借漫画(这类作品主要是供给小摊贩租借给人看)时代开始,就一直致力于描写恋爱故事。比如,作为租借漫画而闻名遐迩的《黑发之死》(相模由纪作)就描写了一个富家美少年与一个贫穷的美少女之间的恋爱戏剧,其中还穿插了一个大家闺秀出于妒嫉而从中作梗的情节,足以证明贯穿在后来那些少女漫画中的惯用模式早就有了原型。对于五、六十年代的少女们来说,不管本人愿意与否,“少女——大姑娘——(恋爱)——(结婚)——妻子——母亲”这一身为女性的固有社会程式,乃是被大人们灌输进大脑深处的人生路径。因此,作为集中描写了恋爱这一人生重大起始点的文化门类,少女漫画自然深深地攫住了少女们的心灵。

1963年出生的小说家兼随笔家横森理香在《小甜甜症候群》一文中写道:“如今三、四十岁的女性们都是在少女漫画黄金期的70年代度过中小学时代的。说起她们从当时的漫画中所受到的影响——不,或许是一种坏的影响吧——,难道不是发现了在幻想中生存的惬意感吗?如果问具体指的什么,那就是被少女漫画灌输了一种幻想,即所谓‘某一天肯定有个阔绰的帅哥会来迎候自己,将自己从不快的现实中拯救出去……’换言之,就是对‘长脚大叔’②或‘白马王子’的渴望。”③

②美国女小说家韦伯斯特(JeanWebster1876~1916)的小说《长脚大叔》中资助孤儿少女的慈善家。

③『いとしさの王国へ』MARBLEBOOKS2003年P69。

的确,当时的少女漫画所着力渲染的,乃是那种与大多数读者相距甚远的灰姑娘式的梦幻爱情。故事情节的高潮,常常是出现在自认为是丑小鸭的女孩子听到心仪的男孩子说“我就喜欢现在这样的你”,从而一下子如释重负,感到整个世界被自己所拥有的那一幕里。这无疑是少女漫画的典型模式。换言之,就像桥本治在《如花少女们的炒牛蒡丝》中所指出的那样,少女漫画的核心主题就是那种来自于男孩子的自我肯定。少女时代是一个憧憬与不安并存的时期,唯有某一天,听到心中的白马王子那句爱的告白——“我就喜欢现在这样的你”时,少女漫画中的主人公们——总是一些自认为又笨又丑,大大咧咧,缺乏自信的女孩子——才终于找到了逃脱不安的途径,从而得以证明自己的生存价值。

尽管少女漫画如今俨然成了少女们的恋爱《圣经》,但一开始,其中心主题与其说是“恋爱”,毋宁说是“家庭”,是那种与母亲之间的纠葛。当然,这和70年代少女们所处的家庭环境密切相关。她们大都同时接受了来自母亲的两种教育,一方面要求她们恪守女人的本分,遵从传统的道德价值观,另一方面,又要求她们独立自主,充满女性的魅力,即做一个工作和家务两全其美的“完美女性”。传统的家庭型女性与基于新价值观的独立女性——要达成这两种不无矛盾的目标,显然是非常困难的。对于那个时代的少女们而言,这甚至成了一种不堪承受的重负。因此,她们试图早日从家庭和母亲的重压中抽身逃遁。而最切实可行的方法,就是寻觅到一个爱的对象,早日结婚嫁人,建立自己的爱巢。总而言之,憧憬以爱为基础的婚姻,是早期少女漫画中恋爱观的出发点。

以家庭为前提的恋爱观

最初,少女漫画中那种对自我肯定的渴望,不仅仅是面向异性的,有时候甚至径直表现为渴望来自父母对自己的肯定。说来,不光是漫画中的女主人公,就连其中的男孩子也时常因得不到父母的爱而一副苦恼不堪的样子。当女主人公因某个偶然的原因接触到男孩子的孤独和苦恼,洞悉了背后的原因后,禁不住会大声说道:“即便没有任何人理解你,至少我是理解你的。”

而这一声大叫时常被设置为促使女主人公迅速接近男主人公的契机。比如被誉为“少女漫画女王”的一条尤加利,在其代表作中就几乎全部采用了这样一种模式。她从1970年开始发表了好评如潮的长篇连载漫画《风中的克雷欧》,其中的主人公便是一个身上笼罩着阴影,从不向他人敞开心扉的少年,其内心的纠葛构成了故事发展的主线。原来,他内心的孤独来自于父亲赶走了他的亲生母亲,而迎娶了另一个女人这样一种隐情。女佣贝尔被克雷欧深深地吸引,无意中窥见了这一秘密。于是她对克雷欧说道:“也许不能说成是爱或者别的什么,我只是能够理解克雷欧的心情罢了。我总觉得,自己是能够理解克雷欧的心情的。”

在她的名作《九月的波比》中也有相同的情节。雷尼老师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花花公子,但实际上却有着悲惨的身世。“母亲因父亲的外遇而痛哭流涕地出走了,和父亲离了婚。当我找到她时,她已经再婚了,有了新的丈夫和孩子。我发现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得知雷尼老师的身世后,波比不禁思忖道:“无论他的那种笑声,还是别的什么,原来都是伪装的呀。以前我所看到的他,其实不过是表面的假象而已。”

再来看看她那部令人心潮澎湃的杰作《给心灵点上火种》吧。初次看见男主人公那孤寂的表情,女主人公暗自忖度道:“我过去从他身上都看到了些什么呀?总觉得他令人讨厌,是一个玩弄女人的无耻之徒……可我的观察是多么表皮肤浅啊。”原来他也是一个被母亲遗弃的人。于是,当看见男主人公在舞会上邂逅母亲,激愤地扬长而去时,她不禁紧追其后,大声地叫喊道:“我理解你……即便其他人不理解你,至少我是理解你的!”

这样的情节安排不仅出现在一条尤加利的少女漫画里,甚至在当今的漫画中也俯拾皆是。或许这句台词最终想要表达的是——“和抛弃你的母亲不同,我会为你营造一个温暖的家庭!”

既然这就是少女漫画的出发点,那么,我们也就不难断言,日本女性的目标乃是要做一个好母亲了。

舍弃生命也无怨无悔的爱情

再来看看西谷祥子发表在70年代的一部早期作品《白玫瑰的故事》,我们就会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其一,这是一个外国的故事;其二,每当发生什么的时候,女主人公都会嗫嚅道“我还是个孩子呢”,于是,男主人公便会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说道:“我们就是这样慢慢长大成人的呗!”就像上述现象所象征的那样,日本人的恋爱故事首先是以舶来品的形式开始的。故事的舞台大都安排在欧美的中学,其中的女主人公都在十五岁左右,正为自己还没有男友而苦恼着。并且,主人公身边常常安排了一个被男孩子簇拥着的美女姐姐,让她扮演着主人公的导师角色。而就在与男孩子初次幽会的过程中,主人公便与对方定下了终身。其间,主人公的心中总是萦绕着两种不同的念头,一是“我还是个孩子呢”的反省,二是“多么想早点长大,变成一个好女人”的渴望。

前面提到的一条尤加利,作为爱情故事的女王出现在少女漫画界,也是在70年代。就其年龄而言,她也可以被归入“二十四年组”。她是自出道以后,近几十年来一直雄踞少女漫画头号位置的稀有作家。当我们回顾少女漫画史的时候,会惊讶地发现,在她的作品里早就出现了如今才为人们所称道的恋爱观和崭新家庭模式的端倪。换言之,她从事创作的这二、三十年,恰恰也是日本女性恋爱观不断发生变化的时期。而她在1970年前后所极力主张的,乃是那种炽烈的爱情,舍弃生命也无怨无悔的恋爱。

比如在《风中的克雷欧》中,少女贝尔就对克雷欧寄身处的女王米蒂亚公开宣称道:“你肯定觉得我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会吧。然而,最理解克雷欧的人却是我!最爱他的人也是我呐!我心中洋溢着爱的情感。为了克雷欧,我甚至不惜去死。而不相信爱情的你却根本做不到吧。现在我就要让你领教一下,爱情的力量有多么可怕!”而且,就像她高声宣称的那样,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将匕首刺向了自己的身体(尽管最终还是获救了)。

而在《爱请你手下留情》中,主人公看见意中人以前的未婚妻临死前所表现出的感人爱情,不由得备受震惊:“原来她不惜用生命来爱着巴托呐。我怎么能去破坏它呢?”不仅如此,甚至连故事中另一个坏心眼的女人也不得不反省道:“爱难道不是这样吗?它甚至饱含着痛苦,让人几近死亡。看来,我根本没有资格谈论什么爱情。”

如此这般的台词屡屡出现在一条尤加利的漫画中。如今听起来,其过分的夸张令人忍俊不禁,但几何时的确有过那样的时代,让这些台词显得无比庄严,感人肺腑,散发着说服人的力量。舍弃生命也在所不惜的、一生中唯一的爱人——把邂逅那样的爱人当作最大愿望的一个时代……而把这种恋爱观推向极致的作品,乃是连载于1972年至74年之间的《凡尔赛的玫瑰》。就在即将奔赴绝境的前夜,奥斯卡与安德烈终于结合在了一起。

“一辈子只爱我一个人吗?你能发誓一生只爱我一个人吗?”奥斯卡问道。安德烈的回答是:“你要我发一千个誓,一万个誓吗?我的话就只有一句:我爱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真是太好了。”

爱情的深浅决定爱情的胜负

或许我们可以说,是因为故事发生在法国大革命那样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所以才成就了奥斯卡和安德烈那份轰轰烈烈的爱情的。那么,平凡生活中的日本女孩们又如何呢?不妨看看《九月的波比》(1972年)吧。

她在关于婚姻的作文中写道:“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和初恋的情人来一次决定命运的相遇,建一栋小小的房屋,把上面铺成红色的屋顶,用油漆涂刷庭院的栅栏,总是在窗户上装点着鲜花,让整个房间一直温暖如春,两个人白头偕老。纵然有了儿子和孙子,我的心也永远如少女一般……”

尽管“一生只爱一个人”的价值观依旧根深蒂固,但毋庸置疑的是,我们可以从中看到某种价值观的巨大转换。从前那种“多么想早点长大,变成一个好女人”的愿望业已退隐其后,长大成人渐渐失去了像从前那么重大的意义。尽管她们并没有公开宣称“身为孩子有何不可”,也确实在故事中泪眼婆娑地感叹道“我又冒失,又孩子气,什么也不会……”,但不管如何,其心仪的对象最终肯定会对她们宣称道:“我就喜欢现在这样的你。”她们的心永远如少女一般。读完波比上面的那篇作文,雷尼老师说道:“所谓永远相爱,不过是一种习惯或者惰性罢了。成年的男人和女人都是肮脏污秽的……相互欺骗乃是恋爱的一种刺激。在这场战斗中,爱着的一方注定要输得血本无归。”虽然这么说,他最终不还是选择了波比吗?

无论是当时的漫画,还是现在的漫画,都遵循着这样一种模式:最终取得恋爱胜利的,与其说是那些工于心计的成年女人,不如说是那些和盘托出自己的心思,骨子里纯真直率的少女主人公。“与你又没有关系,干嘛还能那么忘我和拼命?”——心仪的男孩恰恰被她那种有些傻乎乎的或者说是孩子气的忘我精神所吸引。身为孩子,已不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相反,恰恰是纯粹性的证明。

于是,少女漫画的黄金时代终于到来了。从前总是被外国少女所垄断的恋爱主角开始摇身变成了生性开朗活泼的日本女孩,后来则索性被极其普通的少女所取代。而故事的男主角们也从此前那种潇洒英俊的美男子变成了善良温厚的普通男孩。恋爱已经毋需什么特别的资格了,于是,几乎所有的少女漫画杂志都成了校园爱情故事的一统天下。

至此,少女漫画中的一大妄想体系终于确立了。那就是下面这样一个黄金主题:

“不顾一切的爱情最终会赢得胜利。”

众所周知,少女漫画几乎都是以大团圆结束。所以,其中的女主人公虽然自认为又笨又丑,却总是被两个以上的男人同时深爱着。换言之,作者早就为女主人公安排好了恋人的“备品”。所以,即便女主人公遭遇了失恋,其身边也必定孕育着下一场恋爱的预感。并且,就算女主角在得不到意中人的爱情而不胜苦恼的过程中,也必定有另一个理解她的男孩子相伴左右。“没事儿,要哭你就哭个够吧。”——她总是置身于周围人对她的理解当中。尽管她常常被人误解,也常常误解别人,但那种误解最终肯定会云消雾散。而解除误会的契机有可能是偶然在路边听到的一段对话,也可能是来自某个多事伙伴的一句插言。“原来如此!”——男主角恍然大悟道。于是他伸出双手,把女主角一下子揽入怀里。显然,这里充塞着少女的梦,那种甘愿沉醉其中永不醒来的梦!

然而,梦毕竟是梦,不可能在现实中彻底兑现。于是,少女漫画又提供了另一个秘方:默默地守望对方便是一种爱。因为真正的爱是不能强加于人的。对方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我只需要静静地守护着他便足够了。

少女们梦想着自己的单相思终有一天会得到回报,就像信徒相信神灵的恩宠终将降临于吾身一样。比如,不惜佯装生病逃学,躲在家里为他编织生日礼物,或是悉心地给他准备美味的盒饭……并一边在心里忖度着,纵然自己的爱不能得到回报,但仅仅是喜欢他,我也已经幸福得如同进入了天堂。

这是一种美丽和高尚得让人感激涕零的想法,所以至今仍然被众多的少女漫画广泛地采纳。“哪怕是能够稍微呆在他的身边,我也会欣喜万分的。”(纺木泽《目不转睛》)“喜欢他,原来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情。看见他的笑脸,竟让我如此幸福。”(逢坂美惠子《单相思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