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石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江南春日,那一年,她十四岁。倚着门前桃树,观看落英缤纷,嘴里念着母亲新教的词:“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他骑着白马徐徐而来,和风暖日下,望着她仰首,伸手接落花的翩翩身姿,苍白的脸庞焕发着如白玉般的光泽。盈盈一笑间,将身旁的繁花比了下去。
“身体好些了?”他下马走到她面前,青衣纶巾,目光如水。凝视她的眼神温柔如春日的轻风,因她单薄的身子,一丝忧虑如湖面的涟漪,划过眼眸深处。
“嗯。”她轻声应着,将羞涩与喜悦藏在低首时脸上那一抹嫣红里。
他看得痴了,轻声道:“我一定会找到药医好你的病,然后,迎你入门。”似是自语,又似是立下盟誓。
一阵清风带落满树的花瓣,她在花雨中抬起头,又娇羞地低头,掩不住眼角那一抹对幸福的期盼。她与他自小的婚约,因为她的心疾一直拖着,然而,他的话却给了她对未来的信心。
她自怀里摸出一块圆润的白石,递给他,期盼道:“早日归来。”
他细看,一块普通的石头,是他童年时送她的玩具。那天他第一次见到他,硬是将自己最爱的小石头塞给稚嫩的她,向父母嚷着长大了要娶她为妻。今生的缘分就此定下了。而今,圆石被她如珍宝般藏着,因睹物思人而摩挲得晶莹惕透,装满她对他的思念。
他笑了,从她手里接过石头,握紧,仔细收入自己怀里。轻拂开她颊边垂落的发丝,然后转身,快步上马,带着仆人离去。浅浅的蹄印踩乱了她平静的心。
他启程了,在她十四岁那年。去寻找医好她心疾的药。
她开始有了倚窗静思的习惯。
门外桃花开了又谢。梁间燕子去了又来。她十八岁那年,已出落得如同桃花般清丽动人,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可始终如夏日流莹,未能打动她。她依然在每天倚窗发呆,等着依然渺无音讯的他。手里握着两年前他带回来的唯一的消息:圆石。不同的是,圆石已变的鲜艳如血,她不知他为何仍未出现,只是她清楚,他誓言如磐石无转移,有一天,如她无数个夜晚梦到的一样,春日暖阳下,他仍如以往一样含笑站在她身边。对她说,回来迎她进门。
她相信他与她有灵犀的,就如两年前的寒冬。她的心疾又发作,来势汹汹地几乎让娇弱的她踏上奈何桥,父母垂泪,兄姐黯然。就在此时,府里忽然来了他的一个随从,道是来还她的物品。虚弱的她看着老父颤抖的手将檀木盒子打开,一颗透着红光的圆石寂然躺在黄缎上时,昏暗的房间里,石头的光芒染亮了她本来已经失去光芒的双眸,在众人不解的目光里,她将圆石贴在了心跳渐微的胸口。瓷实光滑的石头碰着她细腻的皮肤时,气若游丝的她竟奇迹般的恢复了清醒。身体一天天恢复。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找来送石的随从询问,随从却只是长叹摇头,任她如何追问,只是说不知他归期。她闻言心乱,眼泪滑过脸庞,手揪住胸口,以抚平满胸腔的纠结情绪,心想,或许是他找到了医好她的药注如入了石头,然而,为何他不依言出现呢?思索中,摸到了藏于胸口的红石。那是病愈后,她每日带在身边的。恍惚间,她又见到了那年桃树下,他似水温柔,坚定地说:“我一定会找到药医好你的病,然后,迎你入门。”慌乱的目光稳定了下来,她相信他,会在某天,在满树阳光下出现。
于是莺莺燕语的料峭春晨,形单影只的她,念着他临走前的那句话,温暖着逐渐冰冷的期待;生机盎然的炎炎夏日,呱噪的知了为她沉默的等待增添只言片语的热闹;萧索的秋雨夜,她辗转寒衾中,默数着他走后的思念;大雪纷飞的寒冬里,她不顾家人的反对,一袭白裘,轻倚门旁,望断归来路。爹娘含泪苦心劝说她,但她等他的心,如蒲草般坚韧如丝。终于,父亲决定派人前去打听他的消息。
一天,府里有人回来了,但却给她带回了一个晴天霹雳:就在两年前她重病之时,他在寻药的途中遇到了山贼,狠毒的贼人将尖刀刺进他胸膛,鲜血沾红了他身下的山石,等仆人赶到时,他已奄奄一息,临终前,将手里紧握着的沾满他心血之石的红石递给仆人,叮嘱送去给她。
听罢,她没有眼泪,行尸般走回房里。如秋波的双眼在一夜间枯寂如死水,久违的心疾又汹汹来袭,隔天清晨,她躺在床上,将红石放在胸口,如缟素的脸庞一瞬间恢复了光彩,然后,安静地闭上了双眼。
闻讯前来的老父,老泪纵横,悔不当初:“儿啊~~为父为了教你死心,教人编这谎言,原以为你伤心一段时间就能恢复,是为父害了你啊~~”
安躺在床上的人儿已听不到父亲的悲泣。百里外的他,安坐家中突然捂胸,一阵陌生心痛让他感到不适。身旁女子轻抚他肩膀,轻声道:“夫君,可是太冷?”他摇摇头,忽然忆起百里外,那位人比花娇的女子以及那颗她送的,在他成亲之日莫名变红的石头,因怕是不详之兆,所以连夜派人送还她。
微风起,他依稀听见窗外一声轻叹,如她。心惊,抬头,只见窗外似有白影渐模糊,随着,心痛也消失。妻子见他恍惚,问起,他只淡淡回道:“无他,忆起年少轻狂……”
他是不知,染红圆石的,是冥冥中,他负她时,她所流的心血。
一直在告别
天气开始渐渐转凉,变得让人有些不适应。每天清晨和半晚都能够感觉到萧瑟的秋意,有清冷的风和冰冷的空气。晴朗的正午有灿烂的阳光,我喜欢这样温暖的阳光在这样的季节里。
仰气头的时候,阳光很温暖的就会覆盖住我的脸。
这个十月,我在恩施。我喜欢走在校园的走道上,看着梧桐树叶缓缓的飘落。也就是在梧桐树下,我认识了艾杰,一个从我生命里走过的男子,一个总是问我为什么傻笑的男子。
那天在学院的旧操场的梧桐树下,我那厚厚的日记本从包包里掉了出来,艾杰捡起来递给我。
“我叫艾杰。”他说。他抬起头看我,似笑非笑。
他伸出手来,说:“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他的眼睛明亮直接。
我看着这个男孩,他穿着黑色花纹毛衣,白色长裤和球鞋。他的手心向我摊开,上面有梧桐树叶碎碎的影子。
我没有伸出手去,只是看着他轻轻地微笑起来。我说,我叫岳影。
这是一个开朗热情的男孩,我喜欢看他自信的样子。他始终踌躇满志。
他习惯的动作是有力地挥手,挥手的时候他会轻轻地仰头。他的脸庞刚毅,嘴角微微上扬,全是阳光的气息。看见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眼神变得非常的柔和。而我只是望着他微微地近而有点傻的笑。
我为什么要笑呢?因为我已经渐渐忘记了哭泣。小时候每次我一哭,我爸爸就打得我越起劲,好像是唱山歌有了回应,或者喝酒遇上知己了,整个人都会兴奋起来。后来我就不哭了,然后便发现我不哭的时候,他总是很快就觉得疲倦,或者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迷迷糊糊,然后在反反复复的咒骂中昏睡过去。
宛如附骨而生的花朵。纠结缠绕,分不开,融不了。
镜子外的人是你,镜子里的人也是你。
你对镜而笑。
自始至终,只有你。
所以,我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在寂寞的日子里拥着自己的伤痛入睡,也习惯了依赖一些人,继而离开这些曾经依赖过的人。
上大学后,晚上很少就有晚自习。每天,我都要坐2路环城公交转上一圈。天色已经很暗了,公交里亮着昏暗的黄色灯光,此时的人很多,总是很拥挤。但是艾杰总是会找到位置给我,他会坐到我的旁边,或者站在我的身边挡住拥挤的人群。
站着的时候,他总是右手拉着扶手,左手搭在我的肩上。
车窗外面是一排排的梧桐树,在暗淡的天色中显得模糊而高大。风吹过那些枝叶的时候会发出梭梭的摩擦声音。
我总是静静地看着那些梧桐,或者低下头微微的笑但不说话,艾杰已经习惯了我常有的沉默,他会轻轻地俯下身来,在我的耳边吹气,直到我抬起头来。我那个看见他明亮温暖的眼睛。
我们在车上很少说话,中途用很多人下车,我要坐到学校门口,然后走一段路回寝室。我总是觉得很疲倦,我闭上眼睛靠在座位上,艾杰会轻轻地把我的头转过来靠在他的肩上,然后在下车的时候叫醒我。
每次下车的时候,他都会轻轻地吹着口哨,然后站在空旷的马路上想我挥手,他笑容满面。过马路的时候,他会小心翼翼地牵着我的手,仔细的把我的手指拳起来,然后整个的握住。他的手掌大而温暖。我微笑的看着他,不说话。我一直都心安理得,从不说感谢或感激。
睡觉前,艾杰给我打来电话,他说:“小影,明天早上,我想见你。”
我说好。
我坐在文学院门口的台阶上等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形色匆匆,忙着告别或者离开。我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他们平静或者欣喜的表情,他们从我的眼前经过,转瞬即逝。
艾杰来的时候,我已经冻得蜷缩在一起。他走过来的时候,脸上有着焦急的表情,问:“怎么坐在这,这么冷。叫你在寝室里等我的。”
我只是笑了笑,任性的沉默着,仰起头来看他,他的眼神仍旧清澈,像小孩子的眼眸,没有父亲眼中的狰狞。我突然闭上眼睛仰起头来呼吸。他说:“你还好吗?是不是生病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说:“艾杰,我不好。我刚刚买了两个香芋味的冰激凌,边走边吃,一个人走在梧桐树下,除了冷饮,我什么也没有买。可是,我感觉好冷,好冷。梧桐树也不能够让我温暖起来,怎么办?”
艾杰走过来,把我的手放进他的口袋里。他说:“小影,不要这样,这么冷吃什么冰激凌呢。”
“我梦见父亲喝醉酒后打我和妈妈,打得满身是伤。妈妈后来要走了,我站在车厢外看着她,根本就不想离开和道别。他离开的方式太过简单,没有哪怕是短暂的拥抱,我只有拼命的挥手,可是心里空空荡荡。在我看着她离开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们的距离如此的遥远。”
“艾杰,我害怕。害怕。”
艾杰走过来抱着我,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怀抱是如此的温暖。他那温暖的手掌一直拍着我的肩膀,口里轻轻地念着不怕,不怕。
那一天是星期六,天气晴朗。这一天我突然有了奔跑的****。一路上我不说话,艾杰一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他试图安慰我,可是我只是听着,我什么也不说。艾杰突然停下来,他站在我的面前伸出手轻轻的抚摸我的头发,他说:“你不回寝室,你要去哪里?”
我定定地看着他,他的头顶是阳光和梧桐树叶的阴影,他的眼神焦灼不安。我露出了常规的微笑,在深吸了一口气后说:“我不回去,我要去后山坡。”
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这个绿草丰美,野花遍地的山坡,他就像我那尘封的记忆,从来不曾变化。我轻轻地挣脱艾杰的手,张开双臂,仰起头来向前跑。那些和记忆中的风一样猛烈的风迅速的扑面而来,它们穿透了我的头发和身体。我抬起头来看天空,它始终那样深邃遥远,不可触及,像我记忆和梦中的伤,我的痛以及我的孤独。我大声的呼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山谷幽林中反复回响,空荡而寂寞。我的眼泪突然流下来。
艾杰随后跑来,他突然从身后紧紧地抱住我,那温热的气息缓缓地把我包围起来。我转过身,脸色郑重,他伸出手来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然后用力把我的头揽入怀中,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头发上。
“小影,你不要这样,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全世界的人离开你,我也不会离开你。全世界的人放弃你,我也不会放弃你。你要相信我。”
我把脸深深的藏进了他的怀里,听见了他现货的心跳,缓慢而坚定的在我的耳边响起。在这个空旷的山坡上,他的眼神郑重,有股温柔的暖液缓缓淌过,我得到了今生第一个诺言。
我在那个厚厚的日记本里开始记录艾杰,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我常常想起他拥抱我的那个瞬间,他郑重的神情和坚实的心跳,那一刻他那样义无反顾。可是我是不相信男人的诺言的,那些破碎的山盟海誓在过往的记忆中还不够多吗?终是无奈的摇摇头。
我在扉页上写:“如果可以这样继续走,一直在路上走,就好了。可是,我的人生注定只能对着自己微笑,傻傻地笑。从我生命里走过的他,艾杰,我只是习惯依赖,找个人依赖,我不可能喜欢他,因为我不接受。”
艾杰每天都打电话给我,我们偶尔还见面。为了不打扰寝室的人,每次出门我都会带着一大串钥匙。艾杰站在公寓门口等我,看见我的时候习惯吹一声口哨,然后微笑着挥手。他总是不声不响地把我的钥匙接过去,放在自己的衣兜里,然后把我的整个手都握进他温暖的掌心。
他陪我走过山城里所有的巷子和小路,我在走路的时候,习惯地仰起头来看梧桐,一看就是很长的时间。他总是安静地在我的身边,然后轻轻地拍着我的肩。那一刻我知道,站在我身边看梧桐的男孩,我依赖他。
有一片梧桐树叶从我们中间滑落,它是枯黄和颓败的,他落在艾杰的肩上。我抬起头,看见他明亮温暖的眼神,我缓缓举起右手拂过他的肩,讲那片梧桐树叶装进了背包里。
那天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拿着那片叶子,在上面写着:我不爱艾杰,我不相信这些虚伪的爱情,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爱情。
那一刻,我突然有片刻的心虚。我想我是个自私的人,可是我不能再让自己受伤。
那年我生日的那天晚上,电话突然响了,我接来听,我听见了艾杰急促的声音。他说:“小影,你出来,我在你们公寓楼下,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我很快地跑下了楼。夜色浓重,只有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打下来。我看见了他,斜斜地靠在墙上,手一直背在身后。他看见我的时候吹了一下口哨,然后笑了。我走上前去,他把藏在背后的东西举到我的眼前。
那是一只乳黄色的绒布熊,戴着白色的帽子,身上穿着白色的丝绒小袄,长长的帽子斜斜地垂下来,遮住了它的眼睛。
他说:“小影,你喜欢吗?”
我看着那只熊,抬起头来看艾杰,这个阳光般温暖的男孩,我突然不知道该这样去珍惜他。
艾杰看着我,他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把小熊放在我的手里,我的手指因为寒冷而变得僵硬。他把我的手指捧在掌心里,轻轻地哈气,努力地让我温暖起来。我看着他,我轻轻地叫他的名字,艾杰,艾杰。他的眼神变得柔和,然后张开手臂轻轻地抱住了我。
我的眼睛湿润起来。小熊掉在地上,我从他的怀里挣脱开来,在转身的一瞬间背包里的东西都掉了下来。我慌乱的去捡那个小熊和琐碎的东西,说了声谢谢就转身跑了进去。却没有发现那个和夜色相近的日记本。
“小影,那个,你的……”后面是艾杰的喊声。可是我的心都乱了,我不敢再依赖下去,我怕我真的会投入真的感情。第二天我走出门口的时候,看见艾杰仍是斜斜地靠在墙上,只是没有了昔日的笑容。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见我的时候也没有了那欢快的笑声。我走过去的时候,他愣愣地看着我。我毅然对着他轻轻地笑。我看见他的眼神是冰冷的,有股忧伤的感觉。他轻轻地念着:“小影,小影,小影……”
我走过去,心里突然很不好受。
他说:“小影,你就这么狠。原来,你一直都不喜欢我。你只是用一个依赖的词就可以否定我对你的感情,是不是?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