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流年
(1)
年幼时,经过短暂虚浮的抗拒后,父母终于去往地球另一边的国度,我和年迈的外公守在家乡,相依为命。
升入高中不久,被气喘着折磨了多年的外公终是离开人世。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沉浸在悲痛中无法释怀,甚至无法正常吃饭和睡眠。下岗在家的阿姨搬来帮忙时,我已经瘦得形同枯槁。虽然她时常下厨做些温和食物,我的胃痛却发作得愈发密集了。
终于某个夏天的自习课上,我捧着刀绞一般的上腹,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去了医务室。校医给了我止痛药,并同意我的疼痛有好转后再去上课,于是我抹掉额头密布的汗水在白色屏风下浅眠。
有篮球落在地上的声音,从缝隙中看到,穿着鲜艳红色的十号球衣的少年嘶嘶抽着气闯进来,手肘的伤口,血肉模糊一片。消毒水在他的胳膊上泛起泡沫,校医粗暴的擦拭着伤口,大片的紫色药水,层层绷带。修长的手指胡乱的擦着额头上的汗,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在临走前说了声谢谢。
其实我并不确定,是他说了声“谢谢”,还是我听见窗外初夏的和风吹过树叶。
(2)
后来得知,我那反复的胃痛不容乐观。竟是因为我的胃里长了个小小的肿瘤。医生的建议是马上进行手术,再做切片。而此刻我做出的决定是,去爸爸妈妈身边。一半因为害怕独自面对无影灯下的孤单与恐惧,一半因为想要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女儿多么顽强。
于是,我成了学校里不必为期末考试而发奋的闲人,常常去天台听听歌望望天。
那是第二次见面。
已经知道他是校队的主力,他有着打篮球的少年应有的修长身材,黄昏的天台寂静如收割后的麦田。天空从金色玫瑰色,最后是墨水般均匀的深蓝。我看见他的侧脸,高挺的鼻子略微圆润的嘴唇,细长的眼角和浅色卷翘的睫毛。
“你唱的是什么歌,很好听。”他站在我的身边开口,声音不算清亮,但有美好的质感。
“《星之所在》”我说道,声音有让我自己都为之惊讶的虚弱无力。
他看了看我,应该是被脸色苍白吓到:“同学,你身体不要紧吧。”
“不……。”呵呵,那有才说一句话就晕倒在人家身边的人。
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务室,那个少年已经不在。听医务室的校医说,有个男孩一脸惊慌的把我抱进医务室后,又匆匆的去上晚自修。
那个时候,心底的温暖不断的涌出来,那种感觉有点陌生,但是好像记得它的名字叫做幸福。
(3)
简单治疗下,胃里的症状有所缓解,有充分的理由却不愿躲在家里享受特权,况且每天上课对我来说不算苦行。虽然希望保密,还是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我即将移民的消息,不时会收到某个男生的告白信。
他们怎么不嫌弃我最近一直病恹恹,白得自己都害怕?
同桌那个活泼的女孩告诉我说现在流行的就是那种纤弱的林妹妹型,没想到赶了个时髦,苦笑一声。
再次碰面已是半个月以后。
一次去老师的办公室说明退学的事情,隔壁班班主任塞给我本数学作业,让帮忙交给欧景易,告诉他还是不合格,要重做一遍,本子里每一页都有几处涂改和被钢笔戳破的地方,显眼的红叉遍地开花,更有趣的是主人自创的各种符号和箭头,不负责任的指向四面八方。
我问门口的同学谁是欧景易,他扯开嗓子回头大喊,靠窗最后一排正睡觉的男生极不情愿的动了动,把原本就歪出一大块并且歪歪扭扭堆满书本的书桌又推开一点,他才皱着眉毛晃出来。依然是细长的眼角,褐色卷翘的睫毛。
他见我先是一愣,后来接过作业翻了翻,懊恼的口气说了声谢谢。转身欲回座位,后又转过身,问我身体是否恢复。我浅浅一笑,说我这不是好好的站在着吗。他也朝我一笑,接着回去自己的座位。
于是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欧景易,是学不好数学,并且爱堆放杂物的隔壁班男生。
(4)
某个心血来潮的夜晚。我突然想去河边转转,桥上有个少年在微笑招手,仔细分辨竟是欧景易
“苏心黎,过来。”他在夜色中朝我招手。
我登上那座小桥,看清了他手中拿着一个纸船。
“听说你要出国了,这个送给你,许个愿望吧。”听着他说出得如此小女生的话语,我噗哧一笑,用两秒钟时间思考,他如何得知了我的名字和现状。然后我大声说好,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很快便告诉他可以了。
第一次做手工吧,不能怪他技艺太差,毕竟让一个习惯在球场上拼杀得男生做着等细致的活却是有些为难。
那支纸船下河的瞬间,我心里难过得要哭了。因为我是特别爱哭的人,因为过了这个周末就要离开小城,因为那个愿望是,还能见到欧景易。
(5)
那天晚上,我和欧景易坐在桥边上聊到很晚。虽然我们看上去似乎是刚刚相识。
只是看上去。
他说知道我的名字是听班级里的男生提起,起初他似乎并无兴趣,接着告诉我后来他曾经在天台偶然偷听到我在唱歌,就注意了一下这把嗓子的主人。那天他鼓起勇气走上前去询问我歌曲的名字,怎料到我会因胃痛而晕倒。
“那也算我们第一次正是见面吧。”他说。
“恩。”我的鼻音很重,看来要感冒。
他把外套脱下来给我披在肩上,看了我一眼,说:“天凉了,起来,回家,不然会感冒的。”
我点点头,伸手让他拉我起来。
他说:“咱们做个约定怎么样?”
(6)
爸爸妈妈用夹杂大量英文单词的中文交谈,面对我时再刻意去掉,却怎么也去不掉那迟疑的,滑稽的口音。
才发现,除了时间和空间,我们之间还是有那么多不同,
切掉的肿瘤有葡萄大小。切片结果是良性。于是父母没有太阻拦我回到家乡。
(7)
凭着他曾记给我得地址来到他家门前,开门的阿姨亲切热情的叫出来一个脸变得棱角分明,眉目也摆出坚强姿态的翩翩少年。他笑起来温暖却疏远。
可是……
他用上扬的疑问句问,啊,你是……苏心黎?
他说由于父母工作的调动全家正准备搬走,家里凌乱不堪就不请我进去坐了。
艰难吞咽消化这句话里的信息,“你看我还记得咱们当时约定的事,虽然提前了一点。”我苦笑。
“呵呵。”他也随着笑笑。
气氛有些意料之外的尴尬。
(8)
于是,全年级的毕业照上多了一个不该回来的我,少了一个不想失去的他。
(9)
最后一次见面,在机场的人来人往,我终于要和男友远赴异国在我的父母面前完婚。他现在已经是篮坛一熠熠生辉的一颗新星。
“苏心黎。”欧景易一边向贵宾通道走去,一边回头对我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你要幸福。”
我心想,你果然还是遵守着约定。
我一定会回来,你一定会为梦想努力,我一定会获得幸福。
只不过,我的幸福,已经与你无关。
我们就像是两条并不平行的直线,相交,而后是各奔东西。
突然想起高中时期我在天台唱的那首歌:
朦胧的回忆
飘散在梦里
追逐你的踪迹
寻寻又觅觅
昔日星光下
曾约定不分离
却为何你又消失在云隙
共度的点滴
珍藏在心底
无法轻易忘记
携手晨与夕
如今月下独泣
身畔少了你
才记起早已忘却的孤寂
爱是一口气
那天是周六,下午,我照例去便河边看望妈妈,爸爸追出门嘱咐我:“路上注意安全,到了打个电话!”我哎的答应一声跑了。到了妈妈家,是与妈妈交往多年的林叔叔开门。林叔叔满面笑容,捧出一盒系着粉红色缎带的礼物送给我,我接过表示了谢谢,立刻进书房打开电脑。妈妈跟进关上门,说:“别一回家便玩电脑,为什么不打开礼物看看?我有话对你说!”“说吧,”我打开礼物盒,是一双意大利皮鞋,“说呀,你想说什么?”妈妈脸上似有泪痕,拖过一把椅子,在我旁边坐下,摸摸我的头,问:“林叔叔对你好不好?”“废话,他敢对我不好!”“我问的是他对你是不是特别好?”“特别好嘛,我倒是没觉得,”我有点儿不耐烦了,“反正还好,你去忙你的吧!”
妈妈站起,一会儿又坐下,怨我:“林叔叔疼你如亲生父亲,你不觉得这些年来他白疼了你吗?”我觉得妈妈话中有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不领情?”妈妈叹一口气,说:“孩子,你已经长大成人,应该懂事了,妈妈早就想把你的身世告诉你,我想,你会勇敢面对!”
“我的身世,什么身世?我是爸爸妈妈领养的?”我转过身盯着妈妈。
“胡说,你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儿肉!不过,你的亲生父亲,不是爸爸。”
“你才胡说,我的亲生父亲不是爸爸,是谁?”
“林叔叔。”妈妈低下了头。
“他也配?”我以为妈妈今天吃错了药。
“不管配不配,事实总归是事实!”妈妈的“气焰”如此嚣张。
“那么,你们干吗去了,生而不养,把我扔给了他?”
“我会慢慢跟你解释,怨妈妈今天太着急,算了,吃完饭再说。”
我起身来到客厅收拾书包,瞧瞧姓林的还真像我的亲生父亲。他慌慌张张,如同小学生遇见威严的班主任,一双手臂半张开僵着,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瞪着眼睛扫了他一眼,不过,我并不怎么讨厌他,说实话,只是一下转不过弯来。林叔叔高大英俊又有钱,他确实一直对我特别好,现在多出这么一个体面的爸爸,对我来说,有益无害。我不明白,不少孩子遇到这种情况,为何接受不了,他们往往啊的尖叫一声,大喊:“不!”不什么不!人家把你视如己出有什么不好,我气就气在妈妈说出真相前至少要跟爸爸通通气,或者打个招呼,难道爸爸就那么好欺负?妈妈太瞧不起人!
我必须维护爸爸的尊严,我得像其他孩子那样,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看,你们以为“爸爸”是那么好当的吗,休想!我虎着脸,一声不吭,穿鞋,开门,妈妈流着泪跑出来问我:“你要去哪儿,为什么不让妈妈把话说完?”林叔叔也在旁边帮腔:“是呀,让妈妈把话说完,孩子!”“谁是你的孩子,你们的孩子还没出生!”
我匆匆赶回家,爸爸正坐在沙发上慢慢削苹果,发现是我,有点儿不好意思,笑着说:“你瞧,这些苹果我买了你也不吃,白白烂掉多可惜!”“爸爸!”我扑通跪下,泪流满面,“你干吗对我这么好,吃苹果算什么,你爱吃苹果,明年大学毕业能挣钱了,我给你买好多好多的大苹果!”我想起小时候,爸爸每天用勺子把粉苹果刮成泥喂我,喂一口,他自己那张嘴便跟着撅一撅,我不爱吃,他必百般哄我逼我,我是吃苹果长大的孩子,难怪长成一张红扑扑的苹果脸,人见人爱。
爸爸把我宠坏了,我在家从来没大没小,没上没下。一会儿,我站起,气得在爸爸身上又捶又打:“你是傻瓜吗,妈妈欺负你,背叛你,你这就去打死她!”
“好孩子,你向着爸爸,爸爸没白疼你,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情,妈妈也怪可怜的!对了,你今天怎么啦,你不是去看妈妈了吗?为什么回来这么早,样子这么凶,这可不是我的女儿。”
“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女儿,我不配做你的女儿,我害苦了你一辈子,我怎么能逼你对天发誓,在我长大之前不许结交女人,更不许谈婚论嫁!爸爸,我的爸爸,我是不是太自私,太对不起你?”
“我的好女儿,你终于长大懂事,你知道爸爸爱你就好。爸爸这一辈子不图别的,只要你平安、健康、快乐,你快乐吗?”
我含泪点点头,伸手摸摸爸爸葡萄干似的皱巴巴的老脸,“不,我不快乐!你瞒着我的身世!”我放声大哭。
我抬头瞧瞧爸爸,爸爸一脸惨白,两只手打摆子似的颤抖,过了好一阵子才说话:“妈妈跟你全说了?也好,爸爸的责任尽到了,不能再瞒着你,妈妈怎么说的?”
“她说我的亲生父亲是那个姓林的!”
“果然如此,她还说了什么?”爸爸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我不要听她胡说,我听爸爸的!你怎么知道我是姓林的生的?”
爸爸把我搂在怀里,拍拍我的背:“长话短说吧,最初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一直纳闷,以爸爸这副落魄的样子,怎么会生出你这么漂亮的女儿?爸爸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感激上帝赐给了爸爸一件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后来,我和你妈离婚,发现那个林叔叔常常去学校默默守望你,我才明白了几分。我对任何人都没提起,包括你妈,就当不知道,因为对我来说,血缘根本不重要。你是妈妈的一部分,妈妈走了,给我留下了你,我依然有感情寄托,这样不好吗?”
“妈妈干吗非要离开你,是那个林叔叔插足吗?”
“说句公道话,不能全怪你妈,也要怪我自不量力。林叔叔——”
“什么林叔叔,分明是林混蛋!”
“他是你亲生父亲,这样骂他不好。林叔叔和你妈原是绝配,是我插了一杠子,夺人所爱,我欢天喜地抱得美人归,结果不久遭了报应!”
“爸爸你也真是,妈妈害了你一辈子,你还为她说话!”
“谁叫你妈是鲜花,我是牛粪?应该说,是我害了你妈。我乘人之危,把你妈娶到了手,但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她的心始终在林叔叔那儿。”
“不是说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掌嘴,爸爸不是鸡,也不是狗,爸爸是了不起的作家,姓林的除了几个臭钱和一副好皮囊,还有什么能跟爸爸比?”
“但你妈爱的就是这副好皮囊呀,你小时候问过我:‘爸爸,爱是不是漂亮?’”
“我那时什么也不懂,是看了戴安娜王妃的照片有感而发,现在我觉得爸爸这样的男人才最可爱!爸爸的智慧、情趣,还有善良,应当是女人的最爱!对了,你和妈妈是怎么离婚的?”
夜里,我躺在床上轻轻哭,外面的雨水下个不停,我的泪水湿透了枕头,但这时我是为妈妈流泪。爸爸说,妈妈也怪可怜的。妈妈和林叔叔是青梅竹马,是中学同学,可惜有情无缘。他们眼看就要领取结婚证了,说时迟那时快,暗恋妈妈多年的爸爸自作聪明,使了个鬼主意,拿出林叔叔寄给他的一份短篇小说手稿给妈妈分析(爸爸当时在一家文学杂志社做编辑),说这是一篇“夫子自道”,表明林叔叔已移情别恋,对妈妈不忠。妈妈是个头脑简单的烈性女子,这还了得,一气之下决定与林叔叔分手。这真是天大的冤枉!爸爸明明知道小说是虚构作品,哪能当真?爸爸趁热打铁,大献殷勤,就这样,不到半年的功夫便把妈妈骗到了手。当妈妈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时,爸爸只好吃不了兜着走。怎么办,妈妈无可奈何,生米做成了熟饭,离婚可不是说离就离的儿戏。为了平衡自己的心理,有一天,妈妈拿出一把水果刀,打算破了自己的相,好死心塌地跟着爸爸过,爸爸眼明手快,一把夺下妈妈手中的水果刀,说:“好,强扭的瓜不甜,咱们离婚吧!你不便上诉我上诉,这种日子我也过不下去,你跟姓林的走,孩子留下,她是我的命根子!”
妈妈当断不断,跟着爸爸她不甘心,爸爸放她走她闹得更凶。爸爸说,那阵子妈妈简直疯了,披头散发,天天哭闹,最后还是爸爸找来林叔叔强行拉走妈妈。
第二天一大早,我怀着歉疚的心情,登门向妈妈负荆请罪。妈妈又惊又喜,并心疼地问道:“你的眼睛怎么肿泡泡的,是不是哭了?”我说:“妈妈,我错怪了你,爸爸都对我说了!”“他说了什么,怎么说的?”“爸爸说,他害了你一辈子!”
“他说了,他真这么说了?这个卑鄙小人,狠心的家伙!”说着,妈妈的泪珠一串串滚落下来,“我恨他,恨透了他,恨不得一刀杀了他!他惩罚了我十三年,可是我这个没出息的傻女人,竟然比林叔叔更牵挂他。他利用一个女人的不忍,狠狠惩罚我。他老奸巨猾,把我琢磨透了,他知道夫妻之情对我来说并不最重要,最重要的是孩子!他好厉害,把你扣为人质,逼我就范,十三年来我天天绕着你们父女团团转!还有,林叔叔抑郁成疾,得了胃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