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道统”教育思想与教育论著选读(第二辑·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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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韩愈与《进学解》、《原道》及其他名作评析(1)

(一)生平

韩愈,唐诗的巨匠、儒臣的典范、孟子的继承人、宋明理学的先道、释道两家的挑战者、古文的宗师。

安史之乱爆发后十三年、诗仙李白去世后六年、诗圣杜甫去世前两年,别字“退之”的韩愈出生于大唐帝国的首都——长安。那时是代宗大历三年(西元七六八年)。籍系河南河阳,因为郡望关系,又称昌黎韩氏。

韩愈出生不久,母亲就去世了,三岁时又没有了父亲,好在长兄韩会和郑氏嫂嫂、乳母李氏把他抚养成人。对于他们,韩愈是终身感念的。

德宗初,韩会去世。因为中原多故,孤苦的韩愈,随嫂避乱宣城,自幼勤奋力学,因为世变(例如频繁的军阀混战,西元七八三年的泾原兵变,吐蕃回纥的岁岁侵扰等等),渐渐养成坚强的、振兴儒教、改革时文以匡世济民的崇高志向。

韩愈十九岁到长安求进士,交上梁肃等古文先驱。穷困纠缠不去,而壮志也从不消失。跟着二十一、二十二、二十四岁那几年,三次应考进士,都不成功﹔到贞元八年(西元七九二年),才与冯宿、崔群等,同时登上当时进士的龙虎榜。

唐朝制度,考中礼部的进士只有科名,还须再考吏部的博学宏词科才可以摄职从政。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岁那三年,韩愈三度应考,又都告失败,于是三度上书宰相,要求一个公平的机会。得不到答覆。

3失意的韩愈,从二十九岁起在汴州做了节度使董晋的幕僚。董晋死后,又转任另一位节度使张建封的辅佐,不久去职。

贞元十七年(西元八○一年),韩愈三十四岁,任四门博士教职。

两年后冬天,拜监察御史。不久,可能因为上了“天旱人饥”的奏状,得罪权臣,又或者见排于当时势力日大的王叔文党,被贬为连州阳山令。

德宗贞元二十一年,即顺宗永贞元年(西元八○五年),是政潮特别汹涌的一年。正月下旬,德宗去世,太子即位为顺宗。素来信任的王叔文党大举用事,韩愈的好朋友柳宗元、刘禹锡亦在其中。他们激急地推行新政,不久就被以宦官、太子为首的旧党反扑:而且顺宗即位不久就瘖不能言,大权迅速旁落。七、八月间,太子宫廷政变夺权成功,即位为宪宗,尽贬王叔文党。三十八岁的韩愈,一方面沉潜着述,写成了《原道》等五篇论文,准备将来扩充成为一家之言的专着,一方面看着政见不同的好友刘、柳等人暴起暴落,流放到永州等穷荒之地去。

次年(宪宗元和元年)六月,韩愈被任为国子博士,前后三年,改任其他官职,其间一度任河南县令,禁止藩镇在东都洛阳置留邸,贮潜卒——换言之:根除了政治基地和军事的潜在力量,避免危及中央政府。

元和七年,四十五岁的他,又被降调为国子博士,翌年初,在苦闷的心情中,写成了传诵千载的《进学解》。这篇文章感动了很多人——包括执政的宰相,于是改任为比部郎中、史馆修撰。后来,又调任了一些其他职务。最高升到了刑部侍郎之职。

元和十二年秋冬间,平定心腹大患的淮西吴元济,是当时一件令唐室无比振奋的大事。次年,以文章着名的韩愈受命写成洋洋洒洒的《平淮西碑》。

年底,志得意满而又自知做了不少亏心事的宪宗皇帝,为了祈福而迎接佛骨,韩愈力谏,触怒了皇帝,几乎死罪。侥幸保存了生命的韩愈,怀着旧日士大夫的忠愤,也怀着爱女途中夭折的悲哀,被贬潮州,这时是元和十四年,韩愈五十二岁。

3韩愈在潮州短短八个月,驱除鳄鱼,镇服豪强,提倡文教,做了不少好事。跟着量移(就是移近一点京师,以示奖恤)袁州,废除了典卖儿女的陋俗。

这时宪宗已经暴崩,太子即位为穆宗,改元长庆(西元八二一年),韩愈被授国子祭酒,主持国家最高教育机构,多所整顿。七月,转任兵部侍郎。明年,因为镇州王庭凑兵乱,韩愈亲入军中,折以大义,表现了老而不衰的道德勇气。这时的他,已经五十五岁了。

比较平静地过了两年。长庆四年(西元八二四年)十二月二日病卒。死因是不是服了志在延年的硫磺,后来成了文学史上一段不大不小的争讼之案。

(二)《进学解》

韩文名作极多,最整体地可赏的莫如《进学解》。因为本篇是韩愈全面而精要的自白,具备多种传统文章的体裁与技巧。

本篇全文录入《新唐书本传》,作于元和八年初(西元八一三年),当时韩愈四十六岁。十年前的他,曾经以“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自鸣其不幸”抑或“鸣国家之盛”,命运悬之于天,“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等等说法,高妙地开解安慰年老远宦、抑塞穷愁的孟郊;现在,要宣泄类似的苦闷,要纾解同样不平的,是他自己。

从德宗贞元十八年到宪宗元和七年,十载之间,浮沉于国子博士之职,有才难展,有志难伸,于是作《进学解》一文,以自明其志。假托国子先生进入大学,劝勉诸生德业双修,被质问本身进德修业如此成就,而竟有如此际遇;最后先生再予解答,所以名为“进学解”——“解者,释也;因人有疑而解释之也。”(《文体明辨》)这是本篇的题旨。

全文可以粗分为三大段。首先以简洁笔调,叙述国子先生——即韩愈自己——早会训话,以“业精于勤”、“行成于思”格言:国家选拔培训人才方法,以至凡事先求诸己的信念,劝勉诸生——有人以为3这段是反话正说,是韩愈自己也不一定相信的门面话:其实,厄逆尽管很多,正确的理想还是不可不标举;而且,为人师表,在公众场合不给学生开示以正途大路,难道叹老嗟卑、怨怼个人的不平吗?

在正话正说之中,忽然来了反讽——出自追随老师多年的学生之口,这是语语铺排、而又句句是实的第二段。依照国子先生开宗明义所宣示“业精”“行成”两大纲领,先生自己的为学、为儒、为文、为人,各方面的努力经过和成就,一切可式可法;而其境其遇,却又如此可叹可惜。在读者的同情、感慨而又期待当事人的答覆,转入了第三段。

第三段是先生的解释。“量材适用”,是匠氏之工,是医师之良,也是宰相之方。这是常识,也是朝野对当前执政者的信心。跟着,以大贤孟荀二子为例,说明德业双修、言行足法的人,不一定就有相称相应的位,这是无可如何的“命”,而“知命守义”,正是在这个进退得失的关节上,一个儒者要好好把握的人生原则。

进德修业是分所应为的,财贿班资之类嘛,比上永远不足,比下早已有馀。看开了,看通了,先生开解学生,也开解自己的话,听来是一片平和谦退——当然,那胸中块垒、那感士不遇、不怨而怨的不平之鸣,还是委婉而恰可地表达着的,于是,“执政奇其才,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元和八年三月二十三日也”(《旧唐书本传》)这是本文的喜剧结果。

如果只是替作者带来好一点的官运,那本篇就不一定足道了。

足道的是,以体裁言:本篇以散文的气势,缀以骈文的句式,兼具韵文的音律。从作法说:本篇用辞赋的结构,记叙一段假设的师生问答,借此说明自己的志节和为学、为文、为政的理论,更抒发了怀才未遇的苦闷之情,最后以理化情,大方得体地收结。全文结构谨严,层次清晰。

孙樵称赏本文:“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读之如赤手捕长蛇、不施鞚勒骑生马,急不得暇,莫可提搦。”——是的,精练而灵活,是本文的语言艺术特色。篇中许多句子,如“业精于勤荒于嬉”、“含英咀华”、“细大不捐”、“提要钩玄”、“动辄得咎”、“诘屈聱牙”等等,早已变成日常成语。特别是其中历评古代典籍,即所谓“《易》奇而法、《诗》正而葩”、“《春秋》谨严、《左氏》浮夸”等等,精简确切,具见韩子的心得与功力。自我评价,亦无亢无卑,恰如其分,足证他的自知之明和自我期许。至于收结一节,虽是自嘲自谦之辞,也可视为当时——或者古今相同——官场浮沓之风的针砭。林纾说:“进学一解,本于东方《客难》,扬雄《解嘲》所谓沈浸浓郁、含英咀华者,真是一篇汉人文字所长在浓淡疏密相间错而成文,骨力仍是散文,以自得之神髓,略施丹铅,风采遂焕然于外,大旨不外以己所能,借人口为之发泄,为之不平,极口肆詈,然后制为答词,引圣贤之不遇为解。

说到极谦退处,愈显得世道之乖、人情之妄,只有乐天安命而已。其骤也,若盲风懑雨;其夷也,若远水平沙。文不过一问一答,而啼笑横生,庄谐间作,文心之狡狯,叹观止矣!”(《韩文研究法》

蔡世远说:“此篇辞涉愤激,宋儒‘为己’之学,定不如此。然公自叙其读书卫道之苦心,不可没也。且如‘寻坠绪之茫茫’数语,谁人能有此志向?‘《春秋》谨严’数语,谁人能有此识解?勿论《七发》、《七哀》等不足比伦,即《宾戏》、《解嘲》等篇,亦相悬绝也。”(黄华表《韩文道读》引林云铭说:“首段以进学发端,中段句句是驳,末段句句是解,前呼后应,最为绵密。其格调虽本《客难》、《解嘲》、《答宾戏》诸篇,但诸篇都是自疏己长,此则把自家许多伎俩、许多抑郁,尽数借他人口中说出,而自家却以平心和气处之。看来无叹老嗟卑之迹,其实叹老嗟卑之心,无有甚于此者,乃《送穷文》之变体也。至其文语语作金石声,尤不易及。”(《古文析义初编》卷五所以,本文千载传诵,无数有志学文、学道之士,因此而坚强了意志、启迪了方法、慰解了痛苦。

本文论为文得力一段,很值得阐释,这正是八家之首、古典散文领袖宗师“金针度人”之处:

41·师范群经(1)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诘屈聱牙:舜生姚墟,后以为氏,禹,姒姓,此谓以《尚书》虞夏之典为法,华族文化,于焉创始,气魄之浑浩深远,可为轨范。

《周书》有《大诰》、《康诰》、《酒诰》等,《商书》有《盘庚》诸篇,均政教鸿文,虽世易语殊,艰涩难读,而庄肃简朴,正足药晋宋齐梁以来华过其质、采溢于情之弊。

扬雄《法言问神》:“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浩浩尔!《周书》噩噩尔!”

李商隐《韩碑》:“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

林纾《韩文研究法》:“《平淮西碑》,模范全出《尚书》,惟其具绝伟之气力,又泽以极古之文词。”(《韩柳文研究法》,页四四刘大櫆:“《淮西碑》从《舜典》来。”

张裕钊:“此文《平淮西碑》可追《尚书》。”

储欣:“《淮西碑》序如书,文如诗,李斯勒石,变诗书为碑文者也;韩公此篇,复碑文为诗书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