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冬天,天上的星辰不再闪耀,寒冷的北风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割破人们早已通红的脸颊。安顺和叶宏正背着行囊往家里赶。城里面的孩子有手套戴,他们没有,双手早已裂开露出红肉;城里面的孩子有围巾戴,他们没有,脖子只能缩在破旧的棉衣里;城里的孩子有棉帽戴,他们没有,额头已经满是风霜没了知觉。寂寥无人的夜晚,唯有路灯在黑暗中散发着光芒,路边人家的窗户紧闭着,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烛光,还有那一桌温热的饭菜。那烛光很温暖也很温馨,照在安顺、叶宏的脸上,就像是母亲在抚摸着他们。他们想靠近点感受一下,哪怕就是那么一丁点温暖都好,可那冰冷的玻璃似乎不肯释放一丝温暖,虽是近在咫尺的温暖,但在他们眼中又是那么遥不可及。他们最终放弃了,还是继续向前赶路。
北风在夜晚中呼啸着,天上的行星早已躲在乌云后,皎洁的明月也被乌云遮挡住了。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安顺和叶宏慢慢地走着,颤颤巍巍的,像是马上就会倒下。他们的双手已经皮开肉绽,渐渐失去知觉,只是不松手地背着那沉重的行囊,踏在那被风霜覆盖的山路上。那山路充满着危险,尤其是夜晚,黑暗充斥着整个世界,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落入山中,若是幸运还能够活下来,反之就是命丧黄泉。安顺的一位表亲就在下山坡时摔了,摔得面目全非,终日呆在家中不外出见人。而现在又是刮着风霜,山路变得潮湿易滑,更加危险,安顺他们走得很慢,一定要等脚底觉得踩踏实才敢再迈出下一步。寂静和恐惧在他们周围环绕,黑暗像是无形的魔鬼在折磨着他们,北风好似它的爪牙,鞭笞着周围的一切。
周围的黑暗中居然闪现出一点又一点的红光,那是一盏盏红灯笼挂在人家的院门,他们终于到家了。当跨进家门的那一刻,身上的风霜似乎都化了,原来的寒冷也烟消云散。那温暖的烛光就近在眼前,安顺用手捂住了那烛光,是那么暖和又那么亲切,毕竟这有家的味道啊!安顺家的猫蹭着他的腿,很舒服地把它黄色的尾巴翘起来,一边又喵喵叫着,像是见到久违重逢的亲人一般,安顺用那皮开肉绽的手摸摸它的身子,那黄色的绒毛下是一个温暖的躯体。刘大爷赶紧让安顺喝口热茶,那茶叶是刘大爷自己种的,安顺平时很讨厌喝茶,但今天却一股脑灌了下去。吃完了晚饭后,安顺还用热水洗脚,那温暖顿时遍及全身。
第二天早上,那阳光显得格外温暖,第一缕冬日的暖阳照进安顺的房间,照在那陈旧的窗棂上,上面还有一些往日的灰絮。安顺离开家太久了,这些家具都已经被灰尘盖住,显得那么陈旧又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安顺家的猫踮着脚走进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跳到安顺的棉被上晒着太阳,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几条长胡须摆动着,把尾巴扣住白色的双脚,蜷缩成一团,显得很享受的样子。安顺此时还在睡梦中,昨日的旅途让他的精神疲乏,再加上那厚厚的棉被又是那么温暖,他根本不知道黄猫跳到他的棉被上。
安顺家的猫是一只母性的黄色家猫,它的脚是白色的,性情很好,不会随意地发怒。和所有的猫一样,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晒太阳。安顺家黄猫的猫眼是绿色的,猫的眼睛就像是玛瑙石一样,颜色各种各样,安顺见过最好看的就是蓝色的猫眼。对于所有的猫来说,一天内瞳孔的变化,都是一样的,《正午牡丹》中就有:“猫眼早暮则睛圆,日渐中狭长,正午则如一线耳。”。安顺喜欢早暮的猫眼,那就像是一颗完美无瑕的宝石,宝石里面还有一颗黑珍珠,多么好看。但如果要说正午的猫眼,就不免有些可怕,瞳孔缩小得像一条黑线,有点像蛇的眼睛,犀利且充满杀气。安顺不在家的日子里,它就天天趴在柳树下面,有时候觉得热就吐出一点舌头,觉得冷就把头藏在肚子那儿,眯上眼睛,然后蜷成毛茸茸的一团。有时候这只黄猫也会跳到灶台上,蹲坐在那边,尾巴时不时翘一下,看看周围有没有老鼠。以前安顺经常会钓鱼给它吃,一看见安顺提着那铝罐进来,就一直跟在安顺后面到厨房里,一边还喵喵地叫着,又不知道在说什么。那两颗圆溜溜的玛瑙石盯着你看,又有点水汪汪的,不免泛起点怜悯、爱惜之情,安顺只好拿出一条喂它,那只黄猫就叼着鱼转悠到院子里去吃了。
黄猫还是趴在安顺的棉被上,晒着那温暖的阳光,时不时打一下哈欠。安顺从睡梦中醒过来,揉了揉朦胧的睡眼,感觉头还有点沉又有点晕,差点一栽头又倒枕头上。黄猫见安顺起来了,就睁开眼睛,对着安顺喵喵叫着,很乖地绕着他的床走了一圈,又在他身上蹭了蹭,然后就又跑下楼去。安顺“噗哧”一声笑了,只觉得这小家伙真是可爱,即使是在寒冬里面都觉得那么温暖,猫的亲人天性是不会变的,只要你肯养它不去伤害它,自然就会跟你很亲近。安顺穿上父亲的旧棉衣,也跟着下楼去了。阁楼板上有一层厚厚的灰尘,现在上面又多了一排梅花似的脚印,安顺绕开那排“梅花”走,免得踩坏了它们。
院中的柳树上依然带着清晨的霜雪,柳树叶也没有春天似的翠绿。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大部分生灵都进入沉睡,即使大地被北国风雪覆盖,它们也都毫无察觉。万籁俱寂的时刻,唯有那阳光照在柳树的叶子上,融化那霜雪,霜雪化作水滴,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2
安顺家的黄猫端坐在院门那儿,又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安顺洗漱完,想到外面去到处走走,晒晒太阳,那只黄猫也就跟着一起去了。
走在安静的土路上,偶尔来往一两个行人,听着风吹野草的声音,看着阳光晒过山林。一夜之后的风霜,已经变成露水,没有昨夜的冰凉,反而多了几丝温暖。安顺将双手插在兜里,不敢拿出来,怕再次被冻得裂开来,昨夜的伤口都还没有愈合。黄猫则显得很高兴,在到处跑着玩着,一会儿在这边的草地上打个滚,一会儿在那边的草地上闻野花香,感觉累了就趴着喘一喘气,再接着跟着安顺走。安顺看着黄猫这样无拘无束的样子,眼里多出了几分欣慰,但又很快一笑而过了。这些年在学校的拼搏,已经让他用去很多可以玩乐的时光,精力大都花在学习上面了,只是太久没有享受那种快乐吧。
好奇是猫的天性,它们对所有的事物都很好奇,觉得这个新鲜就凑过去碰一碰,闻一闻,总是先要玩一玩,才会去尝试能不能吃。安顺家的黄猫也是如此,有时候会因为太久没有抓老鼠,而会忘记老鼠是什么东西。黄猫看到老鼠的时候,起先是过去闻一闻,结果那老鼠噌的一下跑走了,吓得它往后退了好几步,都站起来了,然后又会去顺着气味找到老鼠,再把老鼠抓住,用它两只白色的小爪子碰碰老鼠,让老鼠翻来翻去不停下来,觉得好玩了高兴了,就把尾巴又翘起来。玩了差不多有一两分钟,老鼠老早被黄猫转得头晕目眩,它这才把老鼠叼起来到一个地方去吃了。若是给它一个毛线球玩,也可以玩得不亦乐乎,一会儿又是用爪子扒,一会儿又是用嘴去咬一咬,冬天晚上冷的时候,还会抱着毛线球睡觉。当然好奇也不一定是好事,上次安顺家的黄猫跑到别人家里去,差点把隔壁人家撒的老鼠药吃了,还好隔壁人家早发现了,不然安顺家里就得损失一员了。
安顺的身体也不是很好,从小就比同龄孩子消瘦许多,冬天有的孩子还能照样下河里玩,但安顺不行,一下河就有可能会感冒肚子痛,又是吹了寒风肚子都会很不舒服。所以冬天安顺一般除了上学是不会出家门的,拿张长凳坐在柳树下面,就算是寒气逼人,也会觉得舒服点。安顺家的黄猫就会走到他脚边,舔一舔它那白色的毛爪子,在洗洗自己的脸,打一个很爽的哈欠,然后又在安顺的脚边走来走去,有时候还会咬他的鞋子。一个跳跃又跳到安顺的大腿上,趴在那儿让安顺抚摸,安顺那双冻疮的手摸上去,感觉暖烘烘的,黄猫此时就很享受地将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有时候舒服到极点还会舔一舔安顺的手,看上去就像是在微笑。安顺坐在柳树下面,他的身子渐渐都暖和起来,原本发紫的嘴唇也红润了许多。
安顺带着黄猫在街上走着,迎面吹来冷风,黄猫嘴边的胡须在风中摆动着,它的年纪也大了,自打安顺记事起,黄猫就已经在他们家生活了。安顺依稀记得黄猫以前还是一只小猫,还很害怕跟他玩,见到他就躲在角落里面。安顺以前经常拿着东西在它面前晃悠,小黄猫就站起来用它白色的爪子去打,安顺最喜欢这样逗着它玩,看它急得跳来跳去觉得很有意思。黄猫小的时候不怎么听话,经常跑到外面去玩,追着蝴蝶蜜蜂满田里跑,有时候看到田边又长了一种不知名的野花,就用鼻子凑过去闻闻,还会被花粉呛到。而现在,黄猫明显长大许多,毛色很润泽,胡须也渐渐变长了,安顺想抱一抱黄猫还有点抱不动了。但其实猫的寿命是并不长的,顶多也就是能活十五六年,这还是排除了意外的状况。安顺看着黄猫逐渐长大,面容上满是笑容,心里面却担心害怕失去它,时间是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不能够停下,安顺只能够去珍惜和黄猫相处的时光。
安顺听父亲讲,家里面养过两次猫,这只黄猫是第二只猫了,在它之前还有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是黄猫的母亲。安顺的母亲很喜欢那只花猫,一没事就把它抱在怀里摸,花猫也很乖巧就让安顺的母亲摸。花猫很怕生人,一见到家里面来客人了,就一下子跳到横梁上面蹲着,不敢下来。有时候村里的孩子故意爱吓它,等到它刚出院门就突然间扑过来,吓得花猫直往屋子里跑,又窝在床底下不出来。后山上经常有野猫在半夜时候叫着,吵得很多村民睡不着,有的就扔点东西去吓跑它们,有的还拿着砖头冲上山去,有的就破口对着后山一片黑大骂,经常闹得鸡犬不宁。有一次,花猫离家“出走”了,是跑到山上去找那些野猫,安顺的母亲在村里找了两天,它才从山上回来,还在家里生了一窝小猫,刘大爷就把一部分送人,一部分拿到县城里去卖,留下一头来接替花猫——那就是黄猫。花猫不久以后就因为在别人家吃到了老鼠药,一命呜呼了,安顺的母亲整整哭了一天一夜,晚上躺在床上流的热泪把枕头都浸湿了,满是对花猫的眷恋与不舍。安顺的母亲抱着已经死去的花猫,走到后山的树林里面,把它埋在几朵野花的前面,用一些泥土和枯树叶为它送葬。安顺的母亲说:“那时候它的神情还是那么平静,就像是平时抱着它一样......”说着说着,两行热泪又夺眶而出。
安顺走走停停,黄猫也很通人性,就跟着他走走停停,安顺抱起黄猫又往家那边走去,黄猫也不会乱动,乖乖地躺在安顺的怀里,可能是路途有点长,到家时安顺才发现,黄猫居然在他怀里面睡熟了,叫都叫不起来。安顺就把黄猫放在自己的床上,又用手摸了摸它的头,摸了摸它的身子,还能够感觉到它呼吸节奏的规律,十分平缓。安顺慢慢退下楼去,不发出一点儿声响,还帮黄猫把门关上了。安顺的母亲曾经对安顺说过,这黄猫就是它母亲花猫的转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睡觉时的神情都一样。安顺不在家时,母亲就抱着黄猫在屋子里转悠,转悠完了又到村子里转悠。黄猫躺在那棉被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梦里面肯定在想着什么美好的事物。安顺又把长凳搬到柳树底下坐着,安静地晒着太阳。
安顺返校时的那一天,黄猫一直恋恋不舍地围着他叫,又用头蹭着他的脚,好像有点悲伤的样子。安顺只好摸了又摸它的头,叫它在家要听话不要捣乱,黄猫一直跟着安顺到了村口才慢慢地返回去,那孤寂的背影让安顺到现在都不能忘记。黄猫在不久以后也离世了,家里面给安顺写了封信,说黄猫离世的时候还趴在安顺的床上睡觉,直到刘大爷发现它不动了,才知道它的大限已到。安顺两眼中的热泪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像泉水一样喷涌出来,他甚至感到惭愧为什么不再陪它多一会儿。来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出奇的大雪,整个村庄一片雪白,安顺踏在那雪地上,似乎依旧能够看到那梅花似的脚印,是那么亲切而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