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阿丽思中国游记(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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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好管闲事的人(7)

有什么可笑?四傩的话声音像唱歌,一个人,尤其是近来,我觉得一个年青的喽啰,会有这样天赋的良善的美的一切,我不笑,一点都不笑,当时就是这么的,我为这天工的巧妙分配与奇怪的装置我真要哭了。

我说:“四傩,喽啰这事业于你真不合,你怎不去学唱戏?”

“这比唱戏好多了。”

“将来你莫要做大王吧。”

“我哥一做头子我就变成二大王——但喊是应喊四大王。”

“我可不是那样想。我想读书去做官。”

“做官比做土匪找钱容易点,是不是?”

我答应他是。当真是做官比做山上大王容易找钱点么?这是一定的。因为山寨里,大王同喽啰,得来财物纵不是平均瓜分也得算清数目按功劳分派,大王独吞可是办不到的事。至于官,则从中国有官起,到如今,钱是手下人去找,享用归一人,是又不单止找钱有法律为作保障不怕人说了。但我当时说做官,可不想到找钱事上去。住在城中的孩子,他的人生观,做官比做大王方便一点是真的,若是我是个喽啰,一定也是只想升大王,做喽啰头子去了。

麻衣相法我是从小就留心,运用到来观察四傩的将来,长的鼻子配上宽的额,是个翰林相。

“四傩,你若是读书,将来怕要点翰林,中状元哪。”

“靠不住。”

“靠得住。我会看相的。你是个翰苑相。”

他不懂“翰苑”,但知道是上京去做文官的。他说他要考武举,中武状元。只要是状元,武也好,文也好,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就赞成他的喽啰生活了。(过了两年我去做官家的喽啰了,危险是一样,长年随同城里大王到处跑,钱可还不及四傩一半多。这只好说是我的相就不如四傩。)这我得补说两句话,是关于我的性格的。因了爱逃学,逃到城外大河钓鱼我才被人捉上山来当肥羊。这一来,初初自然是不惯,哭哭闹闹要回家。到后看到在山比起住到家中时的自由,完全是两样,我在拘束中的放肆得简直同一匹小马,对于玩,感到比饮食还重要的我,就怪自然怪舒服的打住下来了。不是家中来赎我,纵让我逃走,我是也不高兴去做的。地狱的名字,我看来,就是形容私塾那东西,倘若孩子们也有地狱在的话。我是被先生发气青起个脸嗾我自己搬凳子过去打屁股的刑罚吓够了的人,直到十五岁以后,遇到做梦还有时要哭,未必不就是过去的威严刻在我心上的结果!到山后,书是不必读,玩,各样的野蛮粗糙的玩法,随意都可做,且有一个内行的又和式的伴,我是在我自己世界中也成了一个大王了。除了用心去找新奇一点的玩法以外一点事不做,又不怕谁个管教,人家完全把我当个客,对我很客气,按照我的生活分派算一个总账,那一时,真是一段好运气。直到如今我还是有些地方露着野马的性格,这便是那五个月自然教育的影响。只可惜是时间太短了,竟使我成一个有野性而缺少那更要紧一点的呆气力的人,不然这时真去落草也并不算迟!

三傩的脸孔是个田字形,情形又像不曾耕过的山田,随意长了些头发同胡子,身体壮,田里长的东西也比别人格外粗,按时除草也像不中用啊。四傩呢,简直是个可以在打大醮迎故事时装观音的模样。那样终日怯怯的略带病样的印象,或会永远没法把它从我的脑中消灭!

大王那木像,雕成后,送把大王我就不再过问了。只有四傩的像是雕在我的心上的,我将带它在身边,到老死。

本篇发表于1927年9月58日《晨报副刊》第20532056号。署名璇若。

怯汉

黄昏了,我独在街头徘徊。看一切街市的热闹,同时使我眼,耳,鼻,都在一种适如其分的随意接触中受着不断的刺激。在一个不知第几周年纪念的旧衣铺子门前我停住脚了,我看到些三色小电灯,看到铺中三个四个伙计们,看到一个胖子把头隐在一个喇叭后面开话匣子唱,旋即就听到有“……请梅老板唱葬花”,这是纯粹的京腔吧?不知道。没有听完我又走开了。

这是我春天的黄昏!

一到黄昏西单牌楼就像格外热闹点。这时小姐少爷全都出了学校到外面来玩,各以其方便的找快乐,或是邀同情人上馆子吃新上市的鲜对虾,或是往公园,或是就在街上玩。车子来来去去像水流。糖果铺初初燃好的煤汽灯在沸沸作声放浅绿色光。远处电灯完全是黄色。

擦着肩膀过去的,全是陌生人。

我只是心中怪凄惨。我没有意义只是来回走。我就看那些打扮得好看的年青女人买东西。我又随到这些本来有着男子陪到走的年青女人后边听他们谈话。我还故意把步法调成前面人的速度一个样,好多望到那女人背身一会儿。但我发现另一事情时,我就即时变了我的步法或者回头走,于是我就跟上第二对人又做无形听差了。

我疑心这中间女人就未必没有这样无聊无赖的一人,我疑心有人在对我注意,我疑心我近来各方面全进步了许多;不然我怎么在这大街上像一个有精神病的人无所谓的来回尽走?

其实,在那个眼镜公司隔壁挂有“乐家老铺”的药铺,我是可以好玩似的买一点眼药之类也不妨事的。我可以进到茶叶店去买二两红茶。我可以到滨来香去买一包蔻蔻糖拿在路上嚼。我还可以跟着别的女人进到绸缎铺去看看夏服的料子。总之,我能够做几多事,但不是,我全不去做。我尽走。

一个蓬松的头的侧面正面反面全给我心跳一次。一个妇人背影增加我一点自视可怜的情形。女人此时外出来到这街上的偏是那么多。我怎么办?我除了装作无心无意的把脚步加快减慢,走在这些身上擦得极香的女人背后,来嗅嗅这汗与脂粉香水混合发挥的女人气味外,我能怎么样?

这些高的矮的难道不是拿来陪到男人晚上睡觉尽人爱的么?爱这些美媚年少的女人的,难道全是如同梅兰芳一样脸子白白的以外还多钱,其中就无一个呆子么?然而我,却注定只得看。我知道,这正是天意,恰如同爹没有能力多找点钱使我受穷受苦一样,凡是这世界,各样东西别人可以拿的用的到我名下至多只准看,再不然,看还不准只准想。这时的女人,在灯下,我是恣肆的无所忌惮的看而且嗅了,唉,这三十来岁没有能力没有钱财没有相貌的我呀!

在平常,我在各样事业上去找我生活下来的意义,全是无着落,此时我可明白了。我就是为了看看这活的又愉快的世界的全体而生活的吧。或者是,我是为集中与证明“羡企”“妒恨”一些字典上所有字的意义而生活的吧。

在异样寂寞下,我还是在人的队中走,我像失了知觉了,然而一个高的柔的少女身子从我身边过去时,我感到我心中的春天。我为这些影子同到一点依稀的气息,温暖在心中,没有能消灭。唉,我就全为这些模糊影子心才能够继续的跳动!你这些使我尝着女人的此梦相似的爱恋意味的青年姑娘们,谁一个会能想象得到在你们全个幸福生活中,还有这么一个委琐颓靡的中个男子,因这些可怜的一瞬就居然能够活着下来?你们谁一个能会又想到,无意中一面的男子,他会回家去用眼泪将你们影子施以洗礼?唉,你们的影子——我的爱的偶像!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傻。我跟着一对女人走。走到皮库胡同东头时,女人在一个卖小玩物摊边捡选了一阵,另一个,就买了一件泥小猪,走了。我也买了一件泥小猪,这是前头那女人选过的一只。我为鬼迷似的又赶过去跟到走。我应当听听她们一句两句话,我就回头从这简单话语上,来测这两人的生活及此时行为。慢慢又走到菜市,此时的菜市,人已怪少,那个长廊,也怪冷静了。她们进到内里一个南货店买松花,松花不是我高兴的东西,但因了仿照也买了四个。这一来,其中一个年青一点的对我开始表明她的鄙视意思了。我羞惭到万分。但我仍然买我自己的松花。为了证明我在这女人中成了很可鄙的人以后,她们站在柜台另一处,故意移过去。

其他一女人,同时也露出轻蔑微嗔的样式。

让这样为人用眼光压迫与欺凌的我,从袋里出钱时手也尽只颤。我没有羞惭了,只愤恨。我想变更我自己的样子也不能。唉,这嗔着的不屑于对人的,有光的眼瞳,不就是在另一时给一个男子用温情克服后,那醉人斜睇的眼瞳么?这脸,冷冷的,像铁样的,不就是在另一时给一个男子粗暴的贪馋的吻着时发红的地方么?唉!在我明知一个坏的命运在我面前故意作弄我来开心的时节,我想起反抗,虽然是怯怯的,的,又装作胡涂的。我更其依恋这女人,我跟着她走我要看她是究竟到什么地方去。

过单牌楼了,还是向南,——是女大吧,我心想。进手帕胡同,我是在一丈距离以后跟着进。我故意坚持着我这若有所不利于人的闲心跟到人后头,除了女人时一回头我依稀从这回视中察出她对这行为表明不愉快以外谁都不注意此事。

——是的,你回头吧,我正要你不愉快。你们这类人使我心痛时太多。你们这些人,平常就只会收拾得像朵花样子,来故意诱起中年可怜的男子的悲哀,今日可输到你头上了。我愿意我能更无聊一点,更大胆一点,待你们像暗娼,追逐你们的身后,一直到你住处!

我察觉我眼睛是湿了。

我仍然跟着,就实行我所设想那把这女人当成暗娼荡妇样子的计划。我要她也感到我对她们虽爱慕实轻视的误解。我希望听一句不入耳的詈语,特又把距离缩得短一点。

她们走得快一点,我也快,相去是七步,是六步,是五步了。

——你们的心也许在跳吧。你们也许愿意常常有这样一个中年萎悴男子跟着身后,回头拿来引为姊妹们谈笑资料吧。你们也许还愿意我更大胆一点,走近你们身边问贵姓,倘若我是样子滑头衣裳撑头一点时,你们也许到街上去招摇就是找男人喔。

从教育部街西端横过去,出石驸马大街,再转西,傍墙走,我知我的戏到最后一幕了。我更快,赶上前去,我索性是傻,轻轻撞了那个低一点女人膀子一下还回头来望。

“这是个痞子。”女人说。声音轻,又像不愿意前面男子能听到。

另一个女的,那被撞的人,却害羞似的不作声,同时也觑我一眼。

一个“痞子”,正正的那一眼,我得了这两件赠物便快步走过了女子师范大学的门前。

坐上归途的车子时,我呜咽的哭了。我为什么定要麻烦别人?难道这是所谓男子报仇所采取的一种好方法么?样子不能使人愉快,生到这世上已就得了别人不少的原谅,为什么我故意来学到一个下流人样在人前作怪模样?另两部女人的车子在对面过来了,我怕人看见我的脸儿,用手捧了脸。

我成了痞子了,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人在我面前说过的,但是,我若当真是一个地道痞子时,或者,也不至有今日吧。以后再要一个人来喊我为痞子也怕不是容易事。我是连当痞子资格还也欠阙的。

本篇发表于1927年6月27日、28日《晨报副刊》第1984号,第1985号。署名璇若。

卒伍

不是为任何希望,我就离开了家中的一切人了。

照规矩——我倒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这个地方有这种规矩。照这地方规矩,我就了小学毕业以后,要到军队上作兵,也不是打仗须人,也不是别的,只是全像那么办,一面自然为的是自己太不像是可以读书成器的人,所以在七月间就决定了。

六月间毕业考在第三,方高兴到了不得,每次见到阿姨她要为我作媒,还谁不应当考第三来找红脸机会,谁知到中元节以后我就离开了家中,从此是世界上的人,不再是家中的人了。

想起伤心,是我出门的年纪未免太小。比大哥,比六弟,还都小。照我的十三岁半的年龄论来,有些人出家到别处吃酒还要奶妈引带,但我却穿上不相称的又长又大的灰布衣服,束了一条极阔的生皮带子,随到我们家乡中的叔叔伯伯到外面来猎食了。

日子是七月十六,那一天动的身。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的。是落雨,直到如今一落小雨我就能记起那第一次出门的一天!

先是十五,给人在十四约下来到河里去洗澡,就答应下来。

洗澡,不是任何人想得到的有趣!从早上,吃过饭以后,一直洗到下午三点,这是成了很平常的事情的。把身子泡到水中厌了,几个人又光身到浅滩上摸鱼。又并不是一定要摸一斤两斤鱼,即或把鱼摸得许多,谁也不敢拿回家去说是摸来的。把鱼摸来,那运气顶坏的鱼一到了我们手中,就在滩头上挖一小池,把鱼放到池子里去,用手为鱼运一些新鲜河水,回头又常常忘记释放这鱼,于是泰然的在估定应当回去的时候回去,鱼是就谁也不再理它终于成了涸鲋了。洗澡呢,互相比赛这泅过河的速度,互相比赛打汆子谁能潜在水中久一点,又互相比赛浇水,人是天真烂熳那么十个八个年龄相同的人,徼天幸在水中从不闻淹坏一个。

一个热天把身子每天浸泡到水中,泅水是特别进了步,正因如此却在这一件事上决定了我的此后命运了。

“又到洗澡了,不准吃饭!”娘或者大姐,见到回家的我神气就明白。

于是就分辩。这分辩明知是无用,显然的是皮肤为水泡成苍白,而脸上又为日头炙成酱色了,就说不吃饭也成。然而回头自然而然就又有那作好人的外婆送饭来空房中吃。

大哥在家时,那时有点害怕的。遇到在河中正高兴玩着各样把戏,大哥忽然远远的来了,就忙把功夫显出来,一个汆子打到河中间去,明知是近视眼的大哥就不会见到了。或者一个两个把身子翻睡到水中,只剩一个头盖在水面,正像一些瓢,那是纵留心在岸上检察也不能知道水中究是谁的。然而有时大哥可以找到我们藏衣服的地方,则事情不容易如此过去,必定是用手拈了我耳朵,一直拈到家,又得罚跪,可是这个顶大的仇人已出门有一年了,除了大哥我谁都不怕。

打,不是不挨,挨得太多了,反而不怕了。又不能把我关上一间房子里我总有方法出去,只要莫洗澡,省得家中担心我为水淹死,也许我还可以勉强再在家中呆一两年吧,可是这个比任何禁止还难过。水就是我的生命,除开是河中水过大,恐怕气力太小,管狎不着浪,则一个热天,在我同学中,谁都不愿有一天不把身子跳到潭里去过回瘾。

每早上,常常把买菜的钱输到一些赌摊上去,不敢回家,是常事,我是在洗澡以外又有这门武艺的。把钱输尽又悄悄的返到家中来同外祖母打麻烦,要她设法,也成了屡见不一见的故事了。我真奇怪我竟有这样一段放荡的过去。我也不明白这趣味究竟因何事养成,又因何消灭到无影无踪。

总之我是一个小痞子,完全的,一件不缺的,痞到太不成形,给家中的气愤太多,家中把我赶出来了。

到目下,我非常怕与水狎了。赌博与我也好像无缘。一切放荡的事也好像与我无缘。因了昔日的我形成今日的我,我是已经又为人称为“老成”了。

十五,那一天,是我“洗礼”的最末一次。到早上,如家中所命的把一张黄竹连纸胡胡涂涂写了一遍灵飞经,把饭一吃,家中就不见到我的影子了。我到了我们所约定的学校操场,几个人正爬在树上等我。

“还有四个不来呀!”

听他们所说的话,显然是不必忙到河里去,我于是也爬到一株杨柳树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