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阿丽思中国游记(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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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好管闲事的人(6)

女人在一种牵扯中反而更放赖了,只见其用手捶桌子边,头却仍然伏在桌上不起。声音无从听到,看样子则女人已大声哭着了。

怎么办?真使一面焕乎先生为难!

看到那种混乱,焕乎先生便着急万分。只愿意把自己搀人,作一个赔礼的人。即或是过错在女人,他也愿意把赔礼作揖的一切义务由自己尽。他觉得,女人的痛苦全是男子的不善,他愿意以不认识人的资格来用一种温柔克制了那眼泪,即或止此一次的义务!

看到这种种,却终无法明白这事的原委比见到的稍多一点,焕乎先生忽又为自己难过起来,感觉到别人即或是相打相骂也仍然是有一个对手,自己则希望有一个人发气发到头上来也终无希望,便不能再在凉台上久呆,顾自百无聊赖转回房中了。

且想着,一个大学生,与酒与眼泪连合起来,这身世的研究亦太有趣味了。

另外他为这女人又制成一种悲哀成因。他把这悲哀安置到一件类于被欺被骗的事上去。

……必定是一个男子,或者便如白天所设想那类男子,把热情攻破了她最后那一道防线,终于献身了。到最后,她却又从朋友中发现了这男子在另一个朋友身上所作的同一事情,于是……该杀!……

假若这男子这时正在此,焕乎先生的义愤,将使这男子如何吃亏!他想:“是的,这样人实应在身体上得一种报应,才能给作女子的少少出气!”可是他也想到自己是无从为一个人报仇,但她要的若是补偿一类事,他却可以作到的。

什么地方有一个被人欺骗的女子,要来欺骗男子一次,或从一个痴蠢男子方面找到报复么?

尽人来欺骗,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女人啊!

至于身为女子,在社会上来被男子一群追逐拖挽磕头作揖,终于被骗,那又正是如何平常普遍!

在悲悯自己中焕乎先生又想到这样徒自煎熬为赔本之事,便睡。

凉台上,常常有焕乎先生,徘徊复徘徊,望四方。

凉台为房东老太婆晒衣之用。当头全是一些竹竿,太阳好,焕乎先生把自己被头也拿了出来,撂在架子上。把被撂在架子上,把自己留在凉台一角,同是在让太阳晒而已。

冬天太阳虽热,能如在对角小晒台上横横一根竹竿子上的一双长丝白袜之使焕乎先生心热?望那一双白丝袜,则焕乎先生便如在同炉边。然而假如此时照得是六月毒日,则这去身不到一丈远近之女人脚上物,便又成为一把绸遮阳了。

单单只是一双袜子,也便知道美的全体的陈列到眼前,焕乎先生是太善于联想了。

把眼望四方,则望见的是突突作声的各色汽车奔驰,汽车中大半坐的是女子。女子,则焕乎先生又把思想移过来,到那一双白袜子的主人了。

那么近!相距的是不到一丈,(然而心的距离真不知正有多远!)在平常,一对情人,一对夫妇,同在一个大房子中,不正常常有离开一丈两丈时候?如把这两间房子,与一条甬道圈在一处,不是还比别人寝室小?但是如今却如此隔膜,如此不相关,俨然各在一世界。虽在这一世界上的人如何愿与另一世界人认识亲近,而另一世界人倒像全无知道可能。焕乎先生在此时,便想到自己欲伟大而实渺小的情形,不知如何措手了。

在往常,这人与人隔膜,是使焕乎先生想努力成一点什么伟大东西的引子。他想若果能在这隔膜的上面找到一种相通的机会,那就好。文字是一把破除人间隔阂的刀,他是信这一句话。然而他这时,是把这目下的欲望来写一点什么小说,还是直接写一封足使这女人感动的情书?

不拘是何种,总之因这欲望的驱使,他将在一支笔上发泄他这一腔奔放的热情,那是一定的。

坐到桌边后,笔是拿起了。然在两者中他不知道选择的是那一种。

时间便在他呆子一样的占据桌前情形中,一分一秒过去,要作什么全不能作的焕乎先生,到后在房东老太婆到门边嘘嘘作声时,他便喊老太婆为他拿饭上来。

饭是吃过了,又无事。在这一边虽无可作为,那边亭子间的灯光却已明亮,歌声轻轻的,缓缓的,越唱越起劲,正像有意来诱引他一样。真是一种难于抵抗的诱引!渐渐的,这歌声,就把他拖到外面去了。从凉台上望对面灯光,则灯光下的人影隐约可见。

这是为谁而唱?真只有天知道了。或者为房中另一个人,或者为她自己,或者就正为这个露立在凉台上让风吹的傻汉子。可是这轻轻的缓缓的歌声,在焕乎先生耳边宕着摇着,不问其用意,仍然只是一种影响,这影响便是使他难过。

把许多问题到心上来过堂,问了又问却不能自己开释自己成为一个清白人。站到这里只是一件可笑的事,不过虽明知是可笑也仍得怯怯的站到这地方,那就是他莫能自解的心境了。怕人家知道又似乎愿意别人知道,站到这凉台上真不明白是出气好还是不出气好!连出气与否也成为一问题,则其他类乎直接麻烦人的事情当然不会发生了。

假若说,这是一幕喜剧或悲剧,恐怕自始至终也只能这样闭幕,我们的主角,所能的就是这类角色的扮演,即或是事实可以再热闹,也只能这样终场了。

到了二月他搬了家,搬家也只是为朋友劝告见面方便。但女人的影子总是在心上,不能去。但也自幸是搬了好,虽略略对离开这个地方难过。

要忘也无从忘的结果是一有机会过霞飞路时节,他便绕道走善钟路,到旧居停处去问有信没有。

问房东老太婆,他知道人还是在现地方,每日上课与在家中唱笑,皆如常。然而知道就只此。窗帘是似乎常常开着,常常的开。则焕乎先生之惆怅又可知已。

“搬回来了吧,”那老太太似乎明白他的心思,那么劝着这年青人。

“想到搬”!真是想到了。到后却又说“很费事就不搬了”。

想到搬,终于也就不搬的。

然而在目下半年中焕乎先生不会把这个女人从心中开释的。梦还是做下去,只是不思量可以从两边凉台上互相说话了。

本篇曾以《新梦》为篇名发表于1928年5月15日,710日《晨报副刊》第22792283号,第22852288号。署名王玖。

①索里,干净利索。

喽啰

“好,你做得真好!”说话的是个小伙子,脸儿白的,身个儿在他年龄上算起来是高了点,但这山竹笋子抽条样的发育却形成了他的美观。他是在夸奖我哩。

什么样东西做得真好?我不说,看大家猜。

有人会说这是在讨论文章。不是的。关于这人同我的一切,到此时,本身已成一段故事了。让我来说这个故事吧。

那时我是在用一把笨重方头凿子雕琢一个木人头。我不瞒你们,在过去我的某一时代中,我对于一个木匠的兴趣,是比拿笔真要感到好玩许多的。若果机会给了我另一条路,也许我这个时节,已在我们乡下做了多年专门雕佛像的大师傅了。我承认我的才能若果是向雕刻那条路走去,比之于做文章也还容易见好一点的。这不是自吹。但是,到如今,你就送我一把德国式的精致方头凿,一段削得四四方方材料合式的洋橡树,我可不能雕成木傀儡的样子了。时间隔久了,我把我的手艺全丢了。如今我是只能拿笔来雕这社会各样面孔形体的一个人,且总雕得不如意,我想起过去,真有点儿惨。

我是一匹肥羊,别的人是这样硬派下来的,其实并非征求了我同意。正经话,我成了“肥羊”了。这名词,像有点滑稽。每到冬天我们住在北京不拘那一块地方,不是都可以见到一群或一只毛长长的身体胖胖的绵羊么?有些人,无事闲着闷得慌,走到东四西四或别的有小馆子的门前,不是就有杀羊剥皮的热闹给瞧一个饱么?我就是那类羊。虽然我身体还比如今瘦小得很多,但人家是把我当羊看待的。不一定剥皮,也不一定要杀,但只一种,吊上山来,家中不出钱,可不成。其实照我的意思,像近来常常因了馆子不赊账的原故,终日要挨饿,到了节期又得躲到街上去,怕见寓中掌柜的脸孔,倒不如那时在山上做肥羊,受他们善意的款待,每日用白水煮鸡汤泡大米饭吃,为好过的多多了。我相信除了少数卖卤鸡铺子中的人或者比我多吃了些鸡以外,我敢说我那年吃的白鸡比任何人都多!每日吃;过早是,午饭是,晚饭是,消夜也是:一直是五个多月。若是家中不即赎我恐怕我还要吃一百两百鸡,那是无疑的。我不明白别一个被山上大王硬派为肥羊的人,关在山上时,是不是也有这样款待?实在说,结果家中只花五百串钱就放我下山转回家,照近来鸡的市价来作价,以每日一公一母两只鸡来算,我就已经扳本了。就是住公寓,半年来,也就不止此区区数目。还有一种事,是我得在此说说的,下山返到家时家中人见到都说我胖了许多。被人当成羊看待,渐吃渐胖也是平常事,不过我的朋友进到医院三个月,出来瘦得像猴子,使我想起另一世界又不禁神往。我是想找一句两句俏皮一点的话来批评这肥羊生活的,半天却觉得竟无一处能令人引起坏的印象的地方。山上大王气派似乎并不比如今的军官大人使人怕,喽啰也同北京洋车夫差不多;和气得要你一见了他就想同他拜把弟兄认亲家,这我有什么法子可想?我不是不明白我们做百姓的人,在过去,有被县太爷冤枉打了二十个板子,爬起身以后,还应叩一个头,说是“谢老爷恩”的礼节,直到如今,也有随时诵扬政府官吏的义务。讽刺了国家委任的官吏是有罪,夸奖了落草的英雄是有暗中宣传什么化的嫌疑。

但我没有法。当时我家中不敢请官家为我报仇,只是怕麻烦官家,并无别的用意。如他,我倒很愿意先筹这一笔款子,送到山上去,请他们收容我,伙食比先前开得稍差一点倒无妨,倘若是还有这样一个地方的话。五百串南钱,按最近北京洋价折合约在一百二十五块钱左右,这比我住五个月公寓用的房饭钱还要少好多。就是到西山卧佛寺一类地去避暑,也未见得有那山上的凉爽。我眼前一点儿咳嗽病一到那有大王住的山上去,也会自然而然告痊的。算起来,真是太划得来了。并且若是这种招待所在北京附近设得有,我还包劝我的几个朋友不妨也去住,因为这样一来不单是我们的便利,也省得警察厅许多的麻烦——做肥羊的人一多,公寓中住的人就会少,公寓中人一少,清查容易,就不怕再隐藏革命党了。……有了,我得说我的故事,笔一纵,就溜到别的事上去,类乎在同法律开玩笑,这是不对的。要我管理一支笔,不如管理一把凿的容易,我才说过了,请你们看我雕的木傀儡吧。

这是一段柚子树。我在那上面刻了一个半体相。我暗中是仿照朱五哥(二大王的名称)脸孔下手的,不过脸部刻成时,我就觉得这全不像他,与田大哥(大大王的名称)反相近了。相近,也不过鼻子同眉毛部分略相近而已。然而一为三傩见到时,就大声的笑,说是“简直是大哥”。不久其他几人全知道了,围拢来看的结果,硬说是为大哥雕就的,体贴人情的本能我是存在的,我将计就计,便说是特意描着大哥刻就的,不很像,但改正一下或者就对了。

当大王让我在他吃饭的时节,在他面前取样时,我把大王鼻子耳朵口及下唇的线全给修正了。这一来,我想着我以后会成一个雕刻家,我高兴得很。我把家中母亲同大姐二姐忘记了,只一心一意雕那段木头。我相信,设或当到那时像还不完工,家中就已派了帮工老廖来赎我,我愿不愿走还无把握的。

眼看头是大体一定了,我就用力把那段木头按到膝上去,刻画肩部的衣襟。大哥头上原是挂有一条银链子,我又小心小心去雕浮起那颈链。看的喽啰比我还出神,尤其是三傩两兄弟,都不离开我,凿子一有毛病三傩就差派四傩去磨凿。一个外山喽啰来到这里时,三傩就从我手上攫过那段木头去,给人家欣赏,我从这中就得一些比喊我为少爷以上的亲热体己称呼。

“三哥,你莫闹他啰!”四傩每每这样为我抵抗他三哥,这四傩,就是我所说的那个白脸小伙子。我们是同村子人,先可不相识,到山以后他却介绍他自己给我,算是监视我,实际上是比家中看牛小子还顺善,凡事同我在一起。他生来说笑的天才,却不为在山上做了喽啰而失去,就是手,同脚,也一点不见得同一个普通乡下人两样。虽是破旧的却干净的衣裳,把袖子卷起到肘以上,配上那副苍白的常有笑容的脸,我想起一个表弟弟,简直全都像。这小子,我一见他心里就似不受用,若是要研究我生活的全体,我是怎样认识美同爱,我老实的说,就是他;由他身上我开了我自己生命的大门,放爱情进心中了。想来还使人忸怩,在我同他到一处,有一次,因为上树去摘林檎子,我抱了他上到树桠去,我觉得我是用抱一个妻的章法去抱他,才应如此的。我私下就红了脸。至于他,是不是也在爱我?可就不知了。

有一天,我们在堡寨门前大桐子树下雕那木人头。

“好,你真做得好!”

四傩说了,对我笑。我是高兴那称赞我以外的笑容的。

三傩正从后坡下到庙里来,两肘平平的捧了大堆杂货东西,满头满脸全是汗。四傩从他哥手上抢了一只大乌梨,到我脚边。

“这是大哥叫拿来的,四傩!”

“那要什么紧?”

我见到这样,恐怕三傩发他弟的气,就想起身退他那只梨。四傩拥着他的哥的背:“快走吧,告大哥,二少爷吃了一只梨子算那样事?”

“四傩,我不渴,退他吧!”我跟上去。谁知这一来,三傩倒说要四傩再拿一只梨,且抓一些枣。

“……我这抱兜里有枣,你就为少爷抓点。”三傩是两手无空不能活动的。四傩听他哥的话,就又从三傩肚子前大皮抱兜里抓出一大捧枣来。

我把木头放下我们一同来吃枣,天气热,太阳晒得狗发喘,我们一同坐在梧桐下头只是让风吹,满地是枣核,吃了枣子又是梨,梨子酸得我们打牙战,谁说不是顶好消夏方法呢?

“少爷你的手艺真是了不得,你是可以雕观音菩萨的。”

我就始终不明白,人这东西究竟为什么,一听到同他相好的声音就心中发痒!传说普通雕匠各样佛能雕,惟有观音菩萨的法相,那是选人的。不单是这人得虔心,就是雕匠的平素为人也就有关系。雕过观音的人死后升天不算数,就是生前这人不得好妻也得养出好看女儿的。这是观音菩萨的报酬。但我心想我即雕观音,能得一个好妻就会比四傩长得更好看么?是不敢信的。

我想到另外去了,便说错话,我说:

“四傩,我可以为你雕一个,你保佑我好吧。”

“我能保佑你么?”四傩微微的笑我已感觉到他保佑我能得到他的永久友谊了。

“你能的,四傩。你保佑我以后能得一个妻,像——”

“像陪到观音菩萨站立的龙女。”他见我不说下去,就为我补足。

但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龙女配善才”,是有主儿的。我想要四傩保佑我将来能得一个同他一样好的妻,我怕说,不说了。

我们从雕像移到梨子上头去。四傩说了个故事。

他说梨,比这酸的也还有。过去不久大王同到他三哥到一个地方去请客(变一个说法是捉羊),到大路旁摘了一个梨,差点把牙齿酸掉,大王一发气,拔出刀来把那梨子砍剁得稀烂,还叫他三哥上树去摇落这一树梨子,免得后来又害人。

四傩说了四傩自己笑,我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