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几乎是一代人经历了上山下乡涨潮落潮式的迁徙。如今,当年的知青们已经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他们的感情和人生价值观的定型期大都在乡村渡过,在知青文学的描述中,可以看到知青运动对社会发展和个人命运所产生的种种复杂的后果,也可以看到知青们后来回归城市后的艰难的奋斗,以及内心的失落和惆怅。除了那些在知青文学创作中成名的一大批作家外,也有许多人在20-30年后,开始回忆自己的那段生活,希望在记忆的追述中,找寻自己的青春,也想让自己当下的生活,主要是精神生活有所改变。
一、历史、时代和个人的悲哀
高志远的《回城之路》是一部知青题材的文本,具有非虚构性的文本特点。《回城之路》出版于2000年,此时,距离1968年开始的“上山下乡运动”已经过去了30年,这个20世纪发生在中国的特殊运动,给一代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生命经历和记忆,但也在苦难和磨砺中造就了一批“知青作家”。在上个世纪的80年代,一代经历过上山下乡运动的有才华的知识青年,以自己知青生活的积累创作出一批知青小说,在文坛形成了知青小说的创作热潮,出现了一批优秀的作家和作品,如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雪城》,叶辛的《蹉跎岁月》,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孔捷生的《大林莽》、《南方的岸》,张承志的《北方的河》、《黑骏马》、《金牧场》,陆星儿《达紫香悄悄地开了》,老鬼的《血色黄昏》等,这类小说以“知青文学”的命名,载入了文学的史册。而90年代后邓贤的《中国知青梦》轰动一时,到2000年以降,邓贤的《中国知青终结》,还有表述中国知青记忆的“民间备忘文本”又开始形成新一轮的出版潮流,梁晓声的《年轮》、叶辛的《孽债》等电视剧的热播和小说的出版,2004年姜戎的《狼图腾》的热销,使人们依序“知青文学”的命名,而将其冠之为“后知青文学”来加以审视。高志远的《回城之路》与这两拨潮流似乎都不沾边,她不赶拨不赶趟,更多地是为了回忆记录下自己这一段难忘的经历。
高志远表现的知青群体,不是梁晓声《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里的那些知青,满怀激情和理想,用生命和热血去征服自然,有一种悲壮的情怀。也不像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的知青对陕北的土地和老乡所怀有的真挚的情感;或是像孔捷生的《大林莽》那样有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悲剧故事,而是一群被边缘化了的人,他们所渴求和奋斗的只是要回到自己出生的城市,那里有父母,有从小生活的家。正如小说题旨所示,她写的是知青的回城之路,这是被知青文学多少有些忽略了的一页。
《回城之路》里的主要人物,在知青群体里属于边缘人,他们大都“出身不好”,或是父母有这样或那样问题的人,像主人公林菁菁的父亲是国民党财政部的小官员,在她还未出世就去了台湾。洪接锋姐妹出身于旧军人家庭,高钰的母亲在“清队”中自杀,徐玲是“历史反革命”、“右派”家庭出身,先梅家里是“资方代理人”,李应笙其父特嫌问题未定性,梁毅工人家庭出身,但其父卷入了“现行反革命”案,等等。在农村,一次次招工,推荐上学过后,他们成了同届下乡知青中最后留在农村的人,看不到前程,苦熬着绝望的日子,所以他们中的有些人,像其父被镇压了的占斯琴不得不用女色为回城铺路。而林菁菁唯一的指望就是靠“病转”回城。
“病转”这一词语在今天已经没有人能理解它的含义,但对林菁菁这一批靠“病转”回城的知青来说,却有着不堪回首的记忆。找人、托各种关系写病历,有的真,有的假,有的是弄假成真。林菁菁、占斯琴姐弟都是以很难判断的坐骨神经痛病转回城的。而这个过程漫长而艰辛,看赤脚医生手册,研究各种可以造假的病例,坐骨神经痛、腰肌劳损、癫痫病等等,制造一摞摞病历和诊断证明书,不惜装病、装腿瘸,上上下下跑各个部门,盖11个章子,甚至林菁菁决定如果县知青办不转自己的关系,就用冷水泡关节得上风湿病,或是用队里的碾磨轧断一条腿,宁可断腿也要回城。在这部40万字的篇幅的文本中,写了一群知青不同的“病转”的过程,林菁菁历时一年零三个月,假病成真,终于回城。而回到城市后成为没有工作的社会青年,“可在我已经十分知足,这还是我经过九死一生的挣扎换取的啊!”这种屈辱、繁难的过程,不可告人的“计谋”和全社会“秘而不宣”的合谋,读来仍令人唏嘘。
《回城之路》体现出高志远在写作上的实力,因为存在着人物的原型,所以她所描写的知青形象很有代表性,成为当代文学中知青形象的一个补充。当然,这部作品最主要的意义是它为将来留下了一份民间备忘文本,这成为一个时代的历史记忆。
二、来自历史瓦砾的生命纪实
野莲的《落荒》以文学的手法,本真地叙写了知青去内蒙古草原插队的经历,描摹了他们在爱情、成长中所遇到的种种遭遇。2001年由中国工人出版社推出了强调纪实、非虚构性的《中国知青民间备忘文本》6部,包括野莲的《落荒》、杨志军的《无人部落》、吴传之的《泣红传》、逍遥的《羊油灯》、刘汉太的《狼性高原》、成坚的《审问灵魂》。丛书的策划者之前出版了标记为“新新闻小说”的《血色黄昏》,引起轰动,加印了4次发行40万册,这可能直接促成了《中国知青民间备忘文本》的组织出版。正因为有前期的策划,所以《落荒》与《回城之路》那种自发的写作明显地不同,在题材组织上尤重长篇纪实文学、长篇纪实小说等,这也是我将《落荒》纳入这分析阐释的考虑。《中国知青民间备忘文本》在写法上、和主导倾向上是有要求的,因为丛书的策划者提倡记忆的自尊、自主、自立、自强和记忆的精神品性、灵性、个性及血性。拒绝表述记忆的僵化、矫饰、轻浅和圆通。鼓励将记忆靠近良知的自我解剖与灵魂酷审。《中国知青民间备忘文本》有心从虚饰中突围,深刻楔入人类精神的真实处境,从而获得一种广阔而深远的历史感与人类感。以此去观照野莲的《落荒》,有些是符合这些要求的。
女主人公长征当时是以北京知青的身份,作为“文革”中第一批,也是全国最早的一批知青,于1967年11月奔赴内蒙古东乌珠穆沁旗插队,接受再教育,“从此,我们开始了苍凉万端的人生”。尽管在表现手法上,《落荒》有很浓的文学色彩,这可能与故事发生的草原背景有关,写了牧场、草原等可以充分展开描写的场景,还有展现出民族差异的牧民的生活,但因为《落荒》的某些非虚构性的特点,许多情节和表述对象都在现实生活中有据可考。作者插队牧区的经历,虽然是个人的,但一些类似的生活和相近的场景,在《血色黄昏》、《狼图腾》中都可以看到,尤其是《狼图腾》中知青在内蒙养小狼的故事可以和《落荒》成为互为参照的读本。《落荒》无疑是一部内容丰富、复杂,包容面广的生命的“史记”。流年似水,往事并不如烟,一代知青共有的集体记忆,再度在《落荒》中被还原为可感可触的生活画面,有过类似生存体验的读者会感到似曾相识,会在阅读中重返生命历史的记忆。
相比较而言,野莲在《落荒》中所提供的知青记忆更为惨痛和惊心动魄。女主人公长征17岁报名去内蒙插队,走前她爱上了当年的造反派首领余汝明,两人去了同一个地方。余汝明凭借着个人的一些优势成了知青领袖,他完全控制了长征,并且利用了她对他的崇拜,占有了她。但厄运也就此开始,18岁的女孩死心塌地追随着偶像余汝明,由盲目到盲从,因受到余的牵连,而遭受了监禁、诱供、劳改等一系列的折磨。但她用整个生命去爱的余汝明,在被捕后却出卖了自己的亲人,又为了别的女人,精心策划地设下了陷阱来摆脱长征。也正是在余汝明的一次次欺骗中,长征这个受害者、受骗者逐渐地醒悟,成长、成熟起来,尽管她已是满身心的伤痕。《落荒》深入细致地刻画了余汝明多重复杂的人格,揭示了产生这一类人的社会根源和个性原因。在以往的一些知青文学中,知青大都作为历史的受害者来进入叙事,而在《落荒》中,知青中的某些人也是荒谬年代社会灾难的参与者,也有着不为人知的个人灵魂的黑暗面,就像余汝明是很具有欺骗性的,在当代文学中是个特殊的人物形象。不过,野莲在写这个人物时,可能因为离真实生活太近,老是拉不开距离,所以在表达上有些过于情绪化,影响了写作上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