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述
在湖北的长篇小说创作中,有一类采用回忆和独白的方式创作的小说,包括长篇纪实文学这一类非虚构类文本,也有仅是采用了“独白”这种更容易表达主体意向和主观情绪的表现形式的小说。非虚构类文本,与一般的长篇小说在创作上不同的是,它基本摒弃了虚构,不是靠闭门冥思,借助于想象来提升人物,完成表象的重组。它的题材和素材基本都来源于客观现实,来自人的生命的历史记忆,虽然这属于个人视角中的历史记忆,但同样涉及面广,触角延伸到社会的方方面面,体现出宏阔的历史容量,将历史大事件对家族、对个人命运的影响容括其中,也给后人留下历史反思的借鉴。尤其是那些经历坎坷的人生经历,对其他读者不仅能够借此感受和认识多样化丰富的人生,而且也能从中获取有益的人生教益。在那些真实面前,有时候许多文学叙事的技巧,语言的夸饰,都显得那么无力而微不足道。所以真实、深刻的表达,同样可以体现出一种独特的审美品格,同样可以为后一代人留下真实的文学记忆。
生命之船从江南小镇启程
一生勤于笔耕的老作家徐迟在1993年出版了《江南小镇》。这部近五十七万字的鸿篇巨制,让人不能不惊叹于年近八旬的老作家所具有的旺盛创造力。小说从1914年写至1950年,在近半个世纪的历史线段中包括了宏阔的历史容量,写了所有历史大事件对家族、对个人命运的影响。小说不仅以多彩的笔描绘了自己丰富的人生经历,而且也是对自己创作经历及作品意义的回顾和再认识。
一、文学之笔写就的生命纪实
《江南小镇》属于自传体小说,也是徐迟的第一部长篇作品。从第一章的开头,就读到了那些对江南水乡的细腻而优美的描写,弥漫的波光水气之中映出好大一片水晶晶的世界,沿着蜿蜒的苕霅溪水,实际上已抵达了徐迟九曲百态的生命历程的起点。流逝了的岁月正一点一滴地从作家笔下复归,使已被大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栉剥销蚀的生活图景回复原态。如同主人公故乡的霅溪是由出自天目山之阳的东苕溪,和出自天目山之阴的西苕溪汇合而成一样,主人公立体的人生也是由生命成长史和文学发展轨迹这两条主线扭结相绕而完成的。溯流而上,二十世纪初叶的虎年之秋,生命之船从江南小镇启程,作为中国最早的教育实业家的父亲因长子的出世而辞去官职,定下决心拍卖家产,兴办贫儿院,原先殷实富足的书香门庭就此变得一无所有。继之父亲早丧,家庭坠落到生活的最低点,母亲顽强地支撑着贫儿院,并并用办丧事筹来的钱维持着四个未成年孩子的学业。主人公徐商寿和弟弟因着家境的困窘,不得不连连跳级以尽早完成学业,但他最终未读完大学,这一方面有经济的原因,同时也出自对文学的爱好。当他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时,就萌发了做文学家的意念,这意念主宰了他一生,使他走上了创作的道路,开始了自己的文学生涯。《江南小镇》为我们细致地铺陈描述了主人公每一步的人生足迹,展现了他一生所经受过的种种真切的生命体验的全貌。
我们能掂出作品纪实的份量。这部作品明显地区别于我们以往所熟悉的一些自传体小说,诸如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系列,出自作者原型的主人公阿辽沙,已明显带着艺术再造的痕迹,成为文学画廊中的一个艺术形象。李六如的《六十年的变迁》和王莹的《宝姑》则通过人物刻画和曲折的情节,构成了气势宏阔的历史画卷和一代新女性与命运抗争的历程,我们从中更多地获得的是读作品的感受,而不会时时感到作者与作品之间的弥合。《江南小镇》给我们的印象是双重的,它既是一个实体的现实,同时也是一个精心构筑的艺术世界。它具有的突出的纪实特征,令人联想到那些叙写作家生活道路和文学生涯的回忆录,像女作家陈学昭的《天涯归客》一类作品,在写法上极为相似的是,都是从主人公出生起笔,写每一人生转折关头的大波细浪,写个人经历的方方面面。但这类文学回忆录多采用了平实的叙述笔调,来叙写人生大树的主体枝干,而不去精雕细刻枝蔓上的绿叶,以及穿过这枝叶的风,立脚的土地,比较偏重于翔实的史料价值。《江南小镇》作为长篇小说则更多地运用了文学技巧,不仅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实体的生命历史和情感体验,同时也力图将生命历程的展现与历史进程相吻合,用生动的文学语言去大笔叙写二十世纪初整个社会的历史风云和生存现状,以及江南小镇的地理特征、山川景物、风情民俗,从展开的一幅幅生活画面中,渐次浸溢出浓重的江南文化意味。在小说的开头,徐迟采用了变换叙述视角的手法,如通过一个英国丝商的眼睛所见,来描述南浔镇这个当时已蜚声国外的东方丝市的直观印象,这种写作手法显示出鲜明的小说特征。
二、双重的叙述视角
作品所具有的回忆录和小说的双重特征,是由它独特的叙述方式造成的。在小说中实际存在着两个叙述视角,一个是展现小说内容的叙述者“我”,他以主人公的角色充当着生活事件的参与者。另一个则是徐迟的“我”,他居高临下,无处不在,作为前一个“我”的整个生命历史和文学发展的见证人存在。因此,当小说叙述者“我”从主人公的生命线的起点启程,顺应着生命成长的自然时序,循序渐进地展开小说的情节,讲述着家庭的变迁,人物的命运、情感、心态以及描绘他的生存背景和周围的文化氛围时,另一个“我”正同时从这条生命线的另一端逆行而上,这便是大量出现在括号里以及零落在故事叙述中的一些段落和句子。那是一种以晚年平和的心灵,一种穿透生活阴霾的历史眼光,一种成熟的艺术审美观照,返顾审视中所体现出的对旧往的充分梳理和温馨的追怀。他评点着小说主人公在生命轨迹上的每一重要驻足点,对围绕着主人公的人物和事件的终局做着总结和交代,并且重新审视评判着主人公青年时代的文学追求和作品的价值。
这种由小说情节中社会事件参与者的“我”,与小说情节外历史见证人的“我”所构成的双重叙述视角,将不同时空组合为一体,形成了小说既可以顾后,又能自由瞻前的叙事时态,同时也产生了读者阅读中的离合效应。当我们跟随前一个“我”沉浸在精心构筑的小说世界中时,后一个“我”不知会在什么地方站出来,把我们的注意力从情节人物那里引开拉回到作者身上上。
这种不断地溶进去,又时而自如地走出来的小说解读,实际上已昭示读者,作为小说叙述者和充当事件参与者的“我”,和小说世界外历史见证人的“我”循环往复叙述的,是穿越不同时态的同一个生存圈,是从不同的叙述视角搭起的共同的世界。读者可以据此认定,在小说的艺术世界中,仍然保证了描绘的基本事实的纪实性。主人公充满生命激情的生存历史并非是文学的虚构,而是现实的还原,在作家与主人公之间实际上并不存在大的间离,我们理解了小说中的主人公,也就更深地理解了现实中的徐迟。由此我们获得了对这部作品的总体印象:即《江南小镇》不仅仅是一部全景式的传记作品,而且也是全方位研究作家徐迟的不可多得的补充参照材料。这是由于,迄今我们所见到的研究资料只是粗疏地梳理了作家的主要经历和创作轨迹,排列了作家的重要作品以及问世时间,但这并不能涵盖作家的全部。这些研究资料仅只是让我们看到了打在相绕的生命历史和文学发展线尾的一个漂亮的结,而缺少线段中间所蕴蓄的生命的饱满和情感的丰富。小说则详尽地提供了这个成功的线结的形成过程,如书香门庭的熏染;藏书丰富的江南小镇厚重的传统文化的影响;改革派创办的精勤学塾中受到的新文化、新思想的洗礼;被青春的激情所激起的诗的才智、诗的情愫中,沉潜着的是祖辈四代人对诗的共同崇敬,还有从燕园开始的向西方文学的转向,既有着冰心讲授的英国诗学的影响,也直接来自现代派文学的浸染。燕大外文系主任士比亚小姐赠送的四册美国文学季刊《猎犬与号角》,成了青年诗人接受现代派文学的入门书,并且影响了他一生的创作倾向,于是有了后来对意象诗歌和新感觉散文的尝试。
三、深入认知徐迟的另一种参照
我们对徐迟作品的熟知多来自他新时期初期的报告文学创作,却不了解他最早的报告文学是写于一九三七年的《在前方——不朽的一夜》,更未读过他早期曾写下的具有现代派意味的诗歌,和论述现代派诗人的评介文章。新时期初叶文坛,我们曾为读到《哥德巴赫猜想》、《生命之树常绿》而欣喜、激动过,很难忘记这些作品给人留下的极其深刻的印象,带有浓重抒情色彩的奇丽语言,蕴含着丰富想象的形象比喻和象征描写,把抽象的论证化作了形象生动的画面,把生活化作了诗。尤其那些多由四字句和长句参差组合成的具有散文和古典诗赋特点的叙写,将对历史、对社会、对人物的种种思考浓缩其中,有如激流飞泻,淋漓酣畅。从这种跌宕有韵的语言形式中浮现出诗的激情、诗的想象、诗的感受。徐迟的才情曾让人惊叹,而现在则可以从主人公在小镇受到的古典传统文化的浸润;从他极早表现出的易于动情、富于想象的诗人气质;从他敏于将客观对象具象化的长期诗歌实践中找到注脚。同样,我们也从作品主人公早年对现代派诗人庞德、对艾略特的《荒原》和《论文选集》的喜爱,从他三十年代和穆时英、刘呐鸥的交往以至对新感觉派的着迷;从他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对现代派的追随中,找到了八十年代徐迟较早发表《现代派与现代化》一文的合理解释。
当然,帮助我们加深对徐迟认知的小说解读,并非只限在艺术生命的单一平面上。《江南小镇》构筑的是一个立体生命的全貌。它还提供了在现有的研究资料中所无法获得的丰富复杂的别一真实,那就是人物深层次的心灵和情感世界,以及生命历史中的每一重要的生活细节。早逝的父亲对主人公自由的天赋秉性的潜在影响,不仅在文学上,而且在性格上。以致抗战爆发,抱着一腔爱国热血加入援马团去赴国难的壮行中,深潜着的却是因为那抗日将领极像父亲的神气,他要去和死去的父辈会合的执拗。这种真实的心态,我们仅凭人物的行动是无法推测的。爱情在这段生命历程中占有重要的份量,小说细致地展示了主人公前前后后与数位女性的感情纠葛,即激扬起写作的灵感,也有因真率而带来的失落,还有被社会的门第观念所抑制了的恋情,以及由此产生的痛苦、消沉等。后来与陈松的婚姻,让“一个骚动不安的青年,终于心地宁静,平伏安定了”。从此专心于自己的文学事业,这一切作为生命史的有机组成部分,显得同样具有意义。
相对于人物的生命历史,《江南小镇》仅只是描述了生命历程的一小段,从1914年秋写至1938年初夏。对主人公来说,尽管幼年丧父,家境不强,又一直处在社会的大动荡中,但主人公的心灵并没有承载过重的负荷,他的整个青少年时代,基本上处在一种相对平稳的生活中。他鲜活的生命澎湃着生命的激情、诗的激情,在文学发展上正走着上坡路,译作、诗作不断问世,二十五岁已有七本集子出版,而且爱情美满、生活安定,他的生命史中一个充满希望的美好的时期正在开始。但战争却扰乱了这安定,抗战的炮火虽点燃了他创作抗日文学的热情,并且作品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他预感到一种将临的厄运,使刚在病荒马乱中做了父亲的他不得不携妇将雏,出走香港。小说在这里划了句号。但我们能从这结尾的沉重中想见到主人公后半生的命运,他将在生活的湍流中经历人生更多的冲击、浮沉,而生命历史也会在时代的几次大变动中变得更加丰满、坚实,文学创作也将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地得到更新和发展,这些我们已从作品中作为历史见证人的“我”的叙述中,得到了初步的证实。《江南小镇》本应该还有续篇,从三十年代到九十年代,这样一个大跨度的创作空间,却无人再去穿越了。
从“所以”中去寻迹“因为”
池莉的《所以》是部采用了自述状式的书写文本,“独白”一直贯穿于小说的始终,在一个片断化的、零散的叙事结构中,用一种很随性随意的、近乎是写实的手法,叙述了女主人公叶紫的成长历史,在她40岁的门槛上,返视观照着自己的过去,“当一个女人有了许多的因为,所以在深夜,无法入睡,泪水滂沱”。小说在叶紫女性的限制视角中开始了叙事,叶紫是体验者、观察者和叙述者,她以自己的感知和悟性,通过自己的视觉、听觉在四周生活中打捞人情百态和世俗心相,并且加入记忆和想法来展开叙述,将主人公一生中所经历的爱情、婚姻,以及工作和生活的种种遭际一一道来。
在《所以》中,人物、情节和场景的购置都非常简单,主要人物其实就是叶紫一个,其他人物都是被叶紫讲述出来的,因此作为讲述人的叙事立场就显得很重要。小说一开头,叙事主人公就信誓旦旦地表示“请相信,作为女孩,我特别想做一个好女孩。作为女人,我也特别想做一个好女人。撇开所有外界因素,就我个人的愿望和动机来说,都是良好的。”所以“我”作为“好女孩”、“好女人”,就先入地获得了道德评判的优势,那么对他人的褒贬评述也就具有了正确性,小说一开始就把叙事者强烈的主观性凸显了出来。整部作品用大量篇幅描写了叶紫的心理流程,通篇流露出强烈的主观情感意绪,尽管一般情况下,我不会把小说的叙事者和作者本人之间等同起来,不愿妄加判断,但在读小说的过程中,还是觉得很多东西离池莉比较近,至少是离池莉的心理距离较近,再有一个主要原因是,《所以》在表现方式上采用的是“独白”的表现形式,这也是我把《所以》列入“体验与独白”这一章的缘由。
一、“因”与“果”的循与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