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骚的唐白河》中,王建琳倾心打造了一批镇村级的最基层的干部。她认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除了国家的政策、资金的扶持外,还需要有好的带头人,尤其是最基层的乡村干部,他们最直接地在落实着国家的政策,同时又最了解基层实际,切切实实地在帮助农民寻找生存和致富的出路。王建琳喜欢见多识广、精明强干、处事果断,在危急关头能沉静应对,以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魄力去解决问题的干部。因此,她笔下所讴歌的农村基层干部,不论男女,都带有这种特点,像祁星镇党委书记丁一锋,宋槐营村女支书铁金凤就是极具代表性的人物。丁一锋在前几任镇长改革失败的困境中临危授命,首先以铁腕治理环境,张扬正气,压住邪气。面对各种复杂尖锐的矛盾,他迎难而上,虽泰山压顶,却腰板挺直,肩负起时代赋予的重任。丁一锋上任后,虽然自始至终都不断有人跳出来,阻挠和反对他推行新政,不停地制造一些新的矛盾和冲突,尽管丁一锋有时略处弱势,受到各方面的压力,但这些与他对峙的人物的能量毕竟有限,与其无法形成足够的相持力,也根本不可能撼动丁一锋的威权,仅只是给整个故事的进展提供了一个个波澜。铁金凤在家乡最困难的时候,毅然放弃了自己在外面可能更有前途的发展,回到故土,带领村党支部一班人,全心为农民谋利益。这是两个让人眼前一亮的人物,他们有各自不同的命运遭际,在人生中经历过挫折,在婚姻、家庭方面承受着多种痛苦,但始终坚守着一种精神信念,充满责任担当的魄力和勇气,这是两个既鲜活生动,又体现出时代新质的人物,他们是中国农村发展的希望。围绕他们作品塑造了一群复杂而多样化的人物,几乎涉及中国当代乡土社会的各种人物类型,编织出一张繁复多彩的人物故事网。
王建琳对土生土长、在下层打磨多年的乡镇干部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在小说人物谱系中,王建琳喜欢的是受到生活多年磨砺的人物,看重他们身上的实干精神,和处置事情的政治智慧。如《风骚的唐白河》中的丁一锋、铁金凤、宋长河、宋葫芦、宋东山、秦真等,她从内心里喜欢和尊重靠苦干实干起家的老一辈农村基层干部,欣赏他们像一团火一样带领众人前行的人格魅力,她对他们充满敬佩之情。
对基层的女干部的偏爱,或可说是对自己过去曾有过的经历的难以释怀,形成了王建琳小说中浓得化不开的“心理情结”,一提起笔,便会触动这种心理情结,于是积淀于灵魂深处、始终缠绕着她的情感意绪,便会自觉不自觉地涌于笔端,成为一种不可遏制的内在动力。在小说中,王建琳有意无意地喜欢将基层女干部作为主要人物,或是重点刻画的对象,尤其是中年女性形象,虽然人到中年,却经历丰富,富有才干。她们是她昨天生活的影子,《风骚的唐白河》中宋槐营村女支书铁金凤,就像是直接在替她“在场”做代言人,说出一些她自己想说的话。她也对那些资格老、阅历广的老年女性笔生敬意,像小说中的祁贞渝,经历特殊、政治敏感、头脑清醒,明辨是非,又充满智性,成为下一代人的精神导师和生活参谋,王建琳对她往往怀有一种很深的敬畏感。
正因为这些有血有肉,具有鲜明时代特点和性格魅力的个体生命的艺术传达,使得《风骚的唐白河》这样近距离地反映“三农”问题的小说,不会成为农村社会政治的直接传声筒,而具有了一种文学的意蕴。
王建琳的《风骚的唐白河》虽然注意了人物的刻画和叙事的语言,但仍然是一种朴素的文学表达,是凭着一股不可遏止的政治热情,甚至是一种政治焦虑,去关注国家命运,关注农村现实,关注底层农民的生存境遇,思索着农民的出路和未来。力求把当下中国农村社会最真实的面目展现出来,并且借文学这样一种载体说出自己久已在思索的一些话。
二、迷离中的艰难自救
《迷离的滚水河》延续了王建琳一以贯之的创作路径与风格,她依然是以敏锐的“新闻眼”和“文学心”,去发现和发掘着她在乡村生活中可以发现的一切。所以,《迷离的滚水河》所提供的乡村生活,至少缩小了我们体认当下乡村现实的距离,也再一次充分肯定了王建琳创作的别一意义,她始终站在乡村社会的前沿,以自己最直接的生活体验和积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现实的农村”、“体验的农村”,这使她的小说与那些以想象对中国乡村进行文化式表达的小说有着根本的区别,对读者而言,她的小说也更具有认识和体验当下中国乡村经验的价值。
1.突发性灾难下的新的转机
小说开头,由官渡村村支书兼村委会主任田猛志在肉市买肉吃惊于几天内暴涨起来的高肉价,引出了高致病性猪瘟——蓝耳病对乡村的大面积袭击,这是2007年——2008年中国乡村所遇到的最突出的社会问题和各种矛盾的聚焦点。这种由社会问题的契机所引发的思考,常常成为王建琳小说创作的由头。发生在金猪年的猪蓝耳疫病,至今让许多人记忆犹新,因为猪肉价格猛涨,达到了历史最高位,不仅直接影响了猪农的生机,而且也影响了城镇居民的生活,为此中央出台了多项政策来扶持中国的养猪业。但这场猪蓝耳疫病的症候和后果,对多数人来说是陌生的,一般人很难想像这种突发性灾难,对一个个乡村,一户户养猪户所带来的致命性打击,以及他们在困惑迷离中的艰难自救的过程。
《迷离的滚水河》并没有设置复杂的故事,但它所传达出来的有关当下乡村生活的讯息却是丰富的。小说直接把读者带到当下真实的乡村现场,一个处在现在时态的、正在进行时的乡村,不断地提供给读者新的乡村经验常识,比如以前连听都没有听过的猪蓝耳病的具体发病症候,发病的不同阶段的反映,疫病的几大病源的分析,以及焚圈坑猪的具体过程等,这些内容不到现场没有实际调查是写不出来的。这场新的不为人所知道的疫情,重创了以养猪作为主打副业的乡镇。王建琳熟稔地写出了面对新型疫病时的村乡世相,农民的惶恐和绝望,农民的狡猾和应对智慧,诸如自欺欺人地藏匿病猪,抢杀病猪去办喜酒,坑人的压价收购好猪的经纪人,还有害人的收购病死猪的猪贩子,滚水河边的村镇所发生的情景,的确让人有些迷离,不知如何应对。但不管灾难来得怎样凶猛,后果如何严重,最终我们还是看到了基层干部和农民的积极作为,他们没有怨天尤人地被天灾压住头,而且他们还抬起头来看到了天灾带来的天机,看到了未来几年养猪业一定会有大的发展空间。
2.贴近生活打造有质感的人物
王建琳的人物写得很活泛,这应该归结于他们大都有生活中的真人真事做基础,与她的生活经历紧密关联,是活跃在她心中的人物,她完全可以随意自如地“调动”他们,让形象自然地流到笔尖。随着她作品数量的日益增加,她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也明显地出现了某种类型化的趋势,比如她最擅长写的、写得最多的是基层的乡村干部,这也最能体现出她写人叙事的某些个性特点。他们总是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大刀阔斧地去化解矛盾,解决问题,即使遇到天大的困难,也会勇往直前。《迷离的滚水河》中,当高致病性猪瘟——蓝耳病大面积袭击乡村时,白水镇的胡镇长和官渡村村支书田猛志便进入了这一叙事范式。
复员军人出身的村支书田猛志,充满热血激情和理想,他有胆量、有魄力,有一种他人所没有的猛劲。他一回乡便遇上百年不遇的大旱,是他赊来打井机打井,并且动员各户青壮年劳力疏通沟渠,保住了官渡村在河地里的近千亩小麦,由此赢得了村民的钦佩,当了干部。在突如其来的猪蓝耳疫病面前,他处事不惊,带领村里民兵赶至灾害第一现场救灾,挨个到每家养猪户圈里进行排查。在疫情严重时,认真执行把起高烧的病猪坑光,把掀了猪圈的顶子烧光,把活蹦乱跳的猪赶快卖光的抗争措施。当然,在焚圈坑猪过程中他遇到了不可想像的来自各方面的阻力,但仍然行动果决,组织群众把猪蓝耳病的病猪和病毒,彻底干净地消灭掉。并且把握灾后的天机,抓紧改栏改圈,在秋后引进良种,再兴养猪业。随后在接踵而来的冰雹、稻飞虱、洪水等灾难中,在逼债、涨价、要命的一系列的遭遇中,田猛志都顶住了压力,百折不挠、忠正无畏。
与田猛志相映衬的是方雨荷,年轻美丽的她遭遇了一系列的家庭变故,大哥的死,二哥的失踪,父亲受伤失去劳力,使天资聪慧的她未能如愿上大学,于是将自己封闭在家里,成了失语的“半语子”。靠拜师自学和摸索实践,她掌握了娴熟的养猪技术,靠网络她与外面的世界并不隔膜,这也是田猛志想与她合作的原因之一。田猛志和方雨荷人物关系的架构,与《风骚的唐白河》中的祁星镇党委书记丁一锋和宋槐营村女支书铁金凤很相似,他们都有各自曲折多舛的命运遭际,在一生中经历种种不幸和挫折,在婚姻、家庭方面承受着多种痛苦,但他们始终坚守着一种改造农村、改变家乡面貌、改善农民生活的精神信念。猪灾后田猛志想办个标准化的千头养猪场,以建猪场带动建饲料场、建沼气、建农村文化广场为农民谋利益,而有文化有见识的方雨荷也在田猛志的影响带动下,走出了个人的困境,积极出谋划策,最终他们也收获了爱情。
王建琳还打造了一批镇村级的老干部,像具有政治眼光和经济头脑的胡镇长,多年苦干创造出实绩的田大中等,在危难时总是他们在指点导航,这突显了老一代领导对新一代干部的帮带意义。小说还成功地塑造了一群女性形象,涉及老中青三代人物类型,鲜活生动而富有质感,这些女性形象也是最能体现王建琳的个人记忆和个性特点的人物。
3.体现个性和原创性的语言
王建琳的小说语言,是最能体现个性和原创性的,甚至有时候,她的有些小说最先吸引和打动人的是叙事的语言,给读者一种特有的陌生感和新鲜感。读她的小说,会被她语言的生动、热情所感染,会为她的人物说话方式而乐不可支,可以说,语言为她的小说增添了更多的风采。写《迷离的滚水河》时,王建琳比较好地把书面语言和个人内蕴激情的叙述特点结合了起来,使叙事充满了动感,甚至像是带着风,携着火,带着很多的响动声,热闹、节奏快、比喻夸张,色彩气味声响应有尽有,譬如:
村民们新盖的瓦房像红旗招展,堰坝上的蚂蚁草绿得刺眼,官堰周边四个生产队的小稻场,像留声机上的唱片,赶滚的磁头一转圈,稻场就对着太阳和月亮唱歌。
太阳像火球似的,气焰一天比一天嚣张。地里的庄稼变成了乌拉色,连河边的芦苇叶子都晒得发白。小麦长到三柞高,黄了尖子;春包谷刚起梢,就垮了秆子。
入夏的日子,太阳公一天母一天,或晴或阴地在天上晃着。
酷热的暑气从河底腾上来,越过河坡上的芦苇,热浪的狼烟扑向了南岸的村庄。太阳闪了一眼,就不见了。远远近近的村庄,眨眼就在烟雾里浮动起来。
这些话语有造成强烈的视觉印象,而且描述的画面也有很强的可感性。
不过,王建琳最能体现个人风格和地方乡土特色的语言,是她在写人,写人物的对话时的描述性语言。她写得那样鲜活,那样风趣幽默,比喻夸张,有些出人意外,但绝对生动有趣,由此形成了她自己特有的语言特质:刘三好看着杜专员的脸,像看见了一块令人生畏的棺材板。
猛子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一会儿像狐狸样地在雨荷的脸上溜达,一会像狼娃子样生猛而又粗暴地看着雨荷脸上的反应。
这些年,她把自己圈在家里,关在内心里。久而久之,她被一层冷漠的外壳包裹了,连眼睛都结上了薄冰,见谁冻谁。
村妇女主任张春红在他左右,她像个急红眼的麻雀喳喳地叫:哎哎,胡镇长,没病变的猪能不能不处理啊?胡镇长根本不听她的叫唤,耳根子坚硬得像犀牛角。
奶奶插话说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烛香。你奶奶我编了一辈子的篾器,就指望你成个青铜器。
灾难过了,就别泡在祸事里煮了,那啥时候是个头哇?娃子,下学就下学了,要敢于担当!活个阳光。
猛子很快发现,村子里的事还真稠,稠得像一锅粥。你再雄心勃勃,掉进熬锅里,别说填堰,就是把一块砖头换个地方,比下五洋捉鳖都难。
这些话语不但充满了乡村生活的气息,而且比喻联想十分丰富,王建琳善于用农村中常见的东西来做形容和比喻,用得又很恰切传神。
王建琳的小说语言相对而言是比较具有原创性的,她长期生活在基层,耳濡目染地从农民那里获得了最生活化的语言,她也擅长于从丰富的民间话语中去提炼加工和吸纳有益的资源,并有机地化为了自己的语言。这使她的小说语言很有张力,也充满了魅力,有意无意之中形成了一种“王式”语风。
《迷离的滚水河》对中国当下的农村现实是具有认识价值的,但整体来看,作为长篇小说,内容还是显得有些单薄,还只是一种横向的扩展,人物形象也存在类型化的倾向,还未有新的突破。
三、新农村叙事的转型升级
王建琳的创作优势在于她对乡村生活的厚积,她曾经拥有的经验,以及她正在经历的生活,成为她创作乡村题材小说的有源之水,并且这水如她的河系列一样源源而来。《燃情的汉水河》是王建琳的长篇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这部二十三万字的作品,在表达内容上比前两部长篇有所升级,视野更开阔,内容更丰富。从小说的基本构思看,她想写的是在全球化背景下基层资本扩张与农村经济对冲时所出现的问题,以及农村产业转型升级中的困境。着力表现基层的乡镇村干部、企业家、老板、农民们在一轮轮思想转轨、经营转体中所产生的迷惘与困顿,面对资金短缺的困厄与四面突破中的艰辛,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出现的人性的焦灼与变异。
1.升级转优的乡镇革命
《燃情的汉水河》仍然体现出王建琳的叙事特点,在小说一开头就抛出个能吸引人眼球的故事,盘龙镇副镇长何汉清将亲赴杭州,从浙江农科院林果研究所引进一位在梨树上能“高位稼优”的女专家。这位浙农大的砂梨博士冀晓林,是个寡妇,所以人还没有来就已在盘龙镇上引发轩然大波,就此出场了各种人物,展开了波折不断的故事冲突。
王建琳这回关注的是中国农村发展的新阶段——城乡一体化的进程,她一改过去喜欢用大写意的方式,以大是大非的叙事来明快地表现农村的生活,这次小说的架构稍微有些复杂,层次上也要更丰富些。小说的叙事在几个层面上展开,一是林果业的升级转优,二是农村产业的转型升级,仍然表现的是中国乡村中目前最前沿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