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唐)杜甫
(一)
祸乱不断的766年很快就过去了,但新的一年也不太平。大历二年(767)正月,郭子仪受密诏讨伐周智光,华州牙将姚怀、李延俊杀掉周智光。然而不久,淮西节度使李忠臣入朝,以收复华州为名,大肆掠夺百姓,致使地方官吏和百姓出现穿纸衣或数日不食者。
4月,代宗命鱼朝恩在兴唐寺与吐蕃结盟。杜鸿渐入朝奏事,以崔旰为西川留后。7月,崔旰被升为西川节度使。不久,元载、杜鸿渐为相,开始不断唆使代宗大兴佛寺,政事日渐混乱。
767年9月,吐蕃又率众数万围攻灵武。10月,朔方节度使路嗣恭大破吐蕃于灵武城下,吐蕃败退。据此,杜甫写出了《喜闻盗贼总退口号》五首诗。诗中除了庆祝唐王朝获得的胜利外,也批判了朝廷的无能及过去对待吐蕃的错误政策:唐王朝与吐蕃本来可以和平相处,只因为天宝以来边将好大喜功,杀戮无度,导致吐蕃入侵,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因此,杜甫写到:
赞普多教使入秦,数通和好止烟尘。
朝廷忽用哥舒将,杀伐虚悲公主亲。
总之,此时的大唐王朝中,天子昏弱,权臣当道,外患不断,军阀争斗,百姓困苦不堪,曾经辉煌一时的唐王朝已经沦为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杜甫寓居夔州期间,生活虽然较为安定,但他却一时都没有忘怀国家和百姓,时刻都在忧国忧民。
每逢有使臣来到夔州,杜甫都要详细地打听关中的消息:“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谒先主庙》)在明主刘备的庙前,杜甫一洒孤臣的忧国之泪,感情蕴含颇丰。
由于长期忧虑国事,杜甫又患上了失眠。从下面的作品中,我们就能看出杜甫当时因严重忧虑而频频失眠的境况:
江上日多雨,萧萧荆楚秋。
高风下木叶,永夜揽貂裘。
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
时危思报主,衰谢不能休。
——《江上》
在萧瑟的秋风中,诗人长夜不寐,“揽貂裘”御寒,思考着国家的危难,而不因年老体衰就此罢休。
中夜江山静,危楼望北辰。
长为万里客,有愧百年身。
故国风云气,高堂战伐尘。
胡雏负恩泽,嗟尔太平人。
——《中夜》
寂静的深夜,诗人在西阁楼上遥望京都,感叹自己暮年之身仍然漂泊远方,感叹故国家园仍蒙战尘。这一切固然是因安禄山作乱所致,但也与玄宗君臣耽于太平有关。
垂白冯唐老,清秋宋玉悲。
江喧长少睡,楼迥独移时。
多难身何补?无家病不辞。
甘从千日醉,未许七哀诗。
——《垂白》
江水喧哗,诗人难以入睡,想起汉代的冯唐为郎中书署长时年纪已老,自己也是垂白之年才得到检校工部员外郎的官职,现实与历史竟有许多相似之处。而且宋玉的悲秋之声,传播千载,今夜竟与自己的悲声连在一起。国家多难,自己却无法补救;家园已失,自己的身体上总有疾病来缠。这众多的愁苦,必须用中山人酿造的一醉千日的酒才能派遣,心中的忧伤远甚于王桀的《七哀》诗篇。
除此之外,还有《草阁》、《吹笛》、《月》、《夜宿西阁》、《十六夜玩月》、《十七夜对月》、《夜二首》等,共计27首,都是彻夜感怀国事、家事、百姓事。从这些悲凉的诗篇中,可以看出诗人杜甫的忧深痛巨。
(二)
这一年,杜甫的生活过得都比较沉闷,虽然有旅居夔州的亲朋好友互相往来,令他有一时的兴奋,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闲散、昏昏欲睡的。这种没有内容的生活,让他想活动又没有精神,无聊之中,以前的思乡之情又增添几分。在《昼梦》一诗中,杜甫就描写了自己的这种百无聊赖的心情:
二月饶睡昏昏然,不独夜短昼分眠。
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
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
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
二月暖气倦神,日夜思睡,诗人精力明显不济。睡去是梦,醒来是愁,总不外是故乡萧条,君臣不安。西面的吐蕃不断东来侵扰,朝廷就像卧在虎狼边上,时有被啖的危险;国困民穷,军费庞大,都摊派在经过战乱、灾荒变得十分萧条的农村,尤其是那些食不果腹的农民身上。最最可恨的是,那些官吏还强行索要租税,根本不在乎百姓的死活。扰扰天下,到处都这样,这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啊?!
当杜甫感受到官吏们横行索钱的可恨时,他已经离开西阁。事实上,他在767年的年初就已带着家人及几个家仆,搬到城东的赤甲山上来了。
赤甲山地处江北,是杜甫一开始来夔州时就想一游的胜地。杜甫的新居坐落在赤甲山的半山腰,正对着白盐山的峭壁。这里花竹相压,石硬鸟痴,下水上云,风景奇秀。杜甫当时虽然慨叹自己这些年流离思乡,家无常物,但面对这样的佳境,还是觉得搬家是值得的。
这次搬家,杜甫没有去事先看好的瀼西,而是来到赤甲山,绝不仅因受这里风景的吸引。在赤甲山以北,东瀼水两岸,有100余顷的公田,名叫东屯。这里所收的粮食是供应军队和官府开支的,常年设置府吏(行官)管理。在去年的冬天,柏茂林任夔州都督后,杜甫在交游中对他大加赞赏,又为其代写谢上表,借以陈述自己对邦国治理的建议,使柏茂林有了清楚可行的“行动纲领”。
这时,杜甫又向柏茂林陈情诉苦,柏茂林深为感动。他爱惜杜甫的才华,怜悯杜甫生活的困窘,便打算出资让杜甫出峡。因此,柏茂林就在常设行官的上头为杜甫谋得了一个主管的职位,还配给他一些官籍的奴仆从事劳动。
按照都督的意见,只要杜甫能管理好这一片官田,秋收交纳完官粮后,必定会剩下一些余粮。卖掉这些余粮后,杜甫就有钱出峡了。
为了能照顾好东屯的这部分田地,杜甫就住在这原先打算过来游览的山上来了。但由于赤甲山位于长江峡口上,江风迅疾,江流汹涌,响声和气候都不适宜这个体质衰弱、容易失眠的老人。所以,当新鲜感过去后,杜甫便于3月底再次迁居,来到他去年冬天就看好的夔州西部的西瀼水(今梅溪河)西岸定居。
这里地势平坦,而且西瀼水东岸不远就是居民较多的西市。不过,杜甫选择的西瀼水西岸却比较清旷,只有四五家邻居。他在这里又建立了一座草堂,称瀼西草堂,周围有柑林和菜地,背面可见高岗岩石,还经常能看到老虎野兽在村中出没。所以,邻居们平时都十分小心,在房子周围筑上院墙、篱笆等,以隔猛兽。
杜甫建立的这座草堂环境虽然幽雅,但院墙和篱笆都很破旧。他住进来后,就把这所房子买了下来,然后派仆人出去砍树,修好了院墙和篱笆。同时,他还买下梅溪河东岸40亩的果园,预备秋收之后再卖掉,增加川资。为此,他专门派仆人前去养护看守。有时为散心,他自己也会乘船到河东果园里走一走。
三四月间,杜甫得到了阔别10多年的弟弟杜观从陕西蓝田给他捎来的信,说准备来探望杜甫。杜甫非常高兴,简直都要把来信给喜鹊们瞧了。此后,他每天都登高眺望过江的船只,计算着弟弟的行程。
夏初,杜甫与弟弟杜观终于在瀼西草堂中相会了。他们互相叙述着10年来奔走人间的种种遭遇,不仅感慨万千。杜观的生活也不如意,因此他也有携妻子南下的念头。杜观走时,兄弟俩还约定秋季时再到湖北的江陵相会。
与弟弟的会面让杜甫万分高兴。心情一好,身体也跟着受益,病势也逐渐减轻了不少。
(三)
夏天过后,夔州开始天旱少雨,庄稼和蔬菜都长得不好。杜甫虽然在草堂边开垦了几亩土地,但菜还是不够吃。于是,柏茂林就会命官府菜园的管理者给杜甫送些菜来。这些人见杜甫不过是个无职无权的老人,便时常怠慢他,根本不给他送菜。即使偶尔送来,也时常夹杂些野生杂菜等,让杜甫十分尴尬。
就连杜甫这种有官府照顾的人,生活尚如此艰难,何况那些不如杜甫的农民了。有一次,一位老大爷告诉杜甫:去年的粮米都交给催收赋税的人了,田里正开花的新豆子也已经有了归宿——要全部卖掉缴纳军费,自己一颗都不敢吃,催钱催粮的人太凶暴了!
听了这话,杜甫怎能不为这些可怜的底层农民难受呢?他安慰他们说,入侵灵州等地的吐蕃被郭子仪驱逐取出后,日子就会好过了。
因为如此近地看到了农民被征粮征税弄得“贫到骨”的生活惨象,杜甫对那些一掷千金的城市富豪很看不惯,就像他以前看不惯“朱门酒肉臭”的长安富豪一样。他以普通老百姓的眼光和起码的公平心,来看待这个穷奢极欲、一些人骨枯髓干的社会。他不知道,如今的皇帝和朝廷重臣的奢靡,比这些土豪乡绅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时,在代宗迷信佛教的态度影响之下,佛教思想在全国深入人心。杜甫也越来越喜欢听佛说法,不过,这与其说是受社会风气影响,倒不如说是为他自己的人生失意所驱使。当然,借此他也维持了短时间的内心宁静。这时,他的身体经过长时间的调养,疾病已经基本痊愈,只除了偶尔等米下锅外,日子过得也相当平静。
经过近一年的等待,眼看秋熟的日子就要来了,杜甫已经陆续吃上了园中的果子。为亲自督促秋收,杜甫在阴历八月桂子飘香的季节,特意从瀼西草堂迁居到东屯。东屯草堂的环境与瀼西没多大区别,只是要相对简陋一些。
就在这时,杜甫的一个远房吴姓亲戚从忠州(四川忠县)来到这里。杜甫派人去迎接他,并将瀼西的草屋让给他住。这间草屋的西邻住着一位穷苦的老妇人,以前常在杜甫屋前的枣树旁打枣吃,杜甫从不阻拦他。如今这草屋换了新主人,吴某便经常插篱阻止妇人再来打枣。
杜甫见状,劝吴某不要这样做,并写了一首非常感人的诗送给吴某: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又呈吴郎》
这是多么亲切婉转的劝诫啊!从有关国家兴亡的大变故,到一个无食无儿的妇人,杜甫都会给予深切的关怀。
秋收的日子近在眼前,农民们已经筑好场等待麦子上场了。9月末,杜甫亲自督管收获之事,这也是杜甫第一次那么近切地看到秋收,因而非常高兴。麦子打出来后,除去交纳上去的,留给杜甫的也是仓平屋满,足够他们一家人过冬,也足以令这个在收获前左支右绌的老人兴奋不已了。
杜甫就着甜葵菜,咀嚼着白玉般晶莹的新米软饭,觉得一点儿犯愁都没有了。现在,不仅白米饭多得吃不完,就是本来极为珍贵的胭脂米也是想吃就吃,毫不稀罕。对于一个常年吃糠咽菜、要为一家近十口人的生计操劳的老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在长久的等待之后,能得到这么多的新米更实在的呢?柏茂林都督真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