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看磊落士,不肯易其身。
——(唐)杜甫
(一)
初来成都,杜甫一家先在城西郊的草堂寺寓居了3个月。成都尹裴冕为杜甫一家提供了一些米粮,邻居的农民给他们送来一些蔬菜,日子将就过得去。闲居无事,杜甫会到寺中听讲佛法,或者看看书。
此时,诗友高适正在彭州(今属四川)任刺史。彭州在成都的西北方向,两地相距百余里。听说杜甫来到成都,高适特意作《赠杜二拾遗》一诗,向杜甫致以问候。
然而,借居寺院也不是长久之计。次年(即上元元年,760)春天,在邻居和友人的帮助下,杜甫开始筹划建造草堂,地址就选在城郭西郊距离草堂寺3里远的浣花溪畔,百花潭北面。这里环境清幽,尘事不杂,杜甫十分满意,特作《卜居》一诗,以抒情怀:
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
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
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沉浮。
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上小舟。
这首诗句句都在赞美草堂选址恰当,语言清丽流畅,反映出诗人久经动荡得以安宁之后的恬静安适的心情。
杜甫安下心忙着建造茅屋,并将其称为草堂。这时,他的一位在成都府任司马的表弟听说杜甫在建造草堂,特意来看望他,并送一些钱给杜甫作为建房之助,杜甫喜出望外。在客居他乡经历了一番人情冷漠之后,杜甫更为亲朋好友的盛情所感动。
经过两三个月的努力,草堂终于在暮春时节落成了。不仅杜甫自己欣庆自己有了一个安身之所,就连飞鸟语燕也在这里找到了新巢。从此,这座朴素简陋的茅屋就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块圣地,人们在提到杜甫时,往往都会忽略掉他的生地和死地,但却总忘不了成都的这座草堂。
这间草堂远离尘嚣与战火,安静宜人,景色优美,“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圆荷浮叶小,细麦落轻花。”(《为农》)有如此称心的归宿,杜甫打算在此长住下去,终老于此。
草堂虽然简陋,但却不孤寂,周围散居着八九户人家。除了农家外,北邻还住着一个退隐的县令,为人风雅豁达,爱喝酒,能作诗,因此也时常来杜甫家中小坐。
南邻是一位朱姓隐士,家境清贫,日子过得很紧巴,但心肠却很好,杜甫经常会看到他拿些饭粒喂养阶前的鸟雀。与他熟识后,杜甫也会跟随他一起划着小船沿溪野游,彼此谈笑风生,好不惬意。
还有一位邻居是黄四娘,她的院子中种着成畦的花木,万紫千红,莺鸣蝶舞,一片生机,杜甫经常前去观赏。
剩下的几户人家,都是心地善良的农民,杜甫与他们来往也十分密切。农家时常会送他一些蔬果,他也常把自己种植的草药赠给他们。从《寒食》一诗中,便可看出杜甫与农民间建立起来的友情:
寒食江村路,风花高下飞。
汀烟轻冉冉,竹日静晖晖。
田父要皆去,邻家问不违。
地偏相识尽,鸡犬亦忘归。
在这期间,杜甫写了许多颇具安恬情味的田园诗,如《为农》、《田舍》、《江村》、《暇日小园》、《南邻》等,表现了诗人在草堂初建成时喜悦而恬静的心情。
(二)
就像眼前的浣花溪水时涨时落一样,隐居中的杜甫心情也时有起落。因为这时他除了依靠地方官吏和朋友的援助外,没有其他的经济来源。如果一时衣物供应不足,一家人就会再次受冻挨饿,而且这种情形本来就是难免的。
为了生计,杜甫不得不与周围的一些友人周旋。此时他们一家的生活虽然不像在秦州和同谷时那样饥寒交迫,但孩子们还是面色苍白,有时甚至饿得忿怒起来,喊着向父亲要饭吃,令杜甫无法应付。
初到成都时,杜甫仰仗一位故人分赠禄米。然而一旦这厚禄的故人书信中断了,一家人便免不了要挨饿。为解决吃饭问题,杜甫给唐兴县令王潜作诗《唐兴县令馆记》,随后也一再寄诗给他,希望王潜能给他一些周济;侍御魏某骑马前来给他送药,他也要作诗酬答。
这些都表明,草堂周围的农产物不足以养活杜甫一家人,杜甫仍然要——
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
——《百忧集行》
虽然隐居草堂,生活也颇为艰难,但杜甫始终都在关注着国家的时局。上元元年(760)4月,李光弼在河阳(今河南孟县)击败史思明。消息传来后,杜甫心情稍振,作诗言道:
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
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
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
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
——《恨别》
可是杜甫的好梦并未做长,这年年底,史思明再次发动进攻,兵分数路南侵,形势又告紧急,杜甫还乡的希望也破灭了。他只好打算“渔樵寄此生”,偏居世外,安分地过着渔夫樵子的生活。
然而,灾难还不仅生于外患,蜀地的军阀也开始趁机作乱。上元二年(761)2月,朝廷派崔光远代替李若幽为成都尹。4月,梓州(今四川三台)刺史段子璋举旗反叛,自称梁王。5月,崔光远率西川牙将花敬定攻克绵州,斩杀段子璋,平息了这场叛乱。自此,蜀地便军阀相攻,此起彼伏,毫无宁日。
这场战乱让杜甫深感痛心。对于在平叛中牺牲的将士,他作诗《苦战行》、《去秋行》等予以哀悼;对恃功自傲、作威作福的崔光远,他也作诗《戏作花卿歌》、《赠花卿》等予以讽刺,充分表达了自己鲜明的爱憎立场。
叛乱虽然平定了,但花敬定却仗着自己杀段子璋有功,开始在东川一带为非作歹。崔光远不能制止花敬定的暴行,不禁忧愤成疾,于761年10月死去。12月,朝廷派严武为成都尹,兼任剑南两川节度使。严武未到成都时,由高适代理一两个月。
在这期间,高适给予了杜甫一家很大的帮助。高适经常带着酒来杜甫的草堂,杜甫自愧没有饭菜招待,每次都只好劝高适多多喝酒。
762年春,严武来到成都。严武与杜甫是世交,两人曾同朝为官,同遭贬斥,在政治上属于同一派系。此时,严武的仕途稍有好转。他原被贬为巴州(今四川巴中)刺史,后来升为东川节度使(驻地梓州,今四川三台),又任御史中丞,由东川节度使转为西川节度使(驻地成都),因东川节度使空缺,也由他暂时代理。
既然与杜甫为世交,又是好友,来成都后,自然对杜甫的生活也给予了多方关照。严武当时37岁,杜甫50岁,两人虽然相差10多岁,但友谊深厚,严武经常到杜甫的草堂拜访杜甫,有时还会亲自携带酒肴。竹里行厨,花边立马,老友小酌,形成了一种难得的欢聚。
然而好景不长,这年4月,玄宗和肃宗先后死去,代宗(李豫,即李俶)即位,7月便召严武入朝,这让杜甫再次陷入孤单之中。
杜甫亲自将严武送到绵州,两人在绵州分别。在送别严武的诗中,杜甫也说到了他自己——
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
同时,他还勉励严武:
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
——《奉送严公入朝十韵》
(三)
送走严武后,杜甫在绵州逗留了几天。这时(即宝应元年7月),成都军阀、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忽然在成都谋反。一时间,成都腥风血雨,天昏地暗。徐知道还以兵守住要塞,人们无法通行,杜甫也无法返回成都,只得在四川东北各地流浪,开始了难中逃难的生活。
在绵州寓居期间,杜甫得知汉中王李瑀正在梓州任职。李瑀是唐玄宗的兄长李宪的儿子,早年就颇有才望。安史之乱中,他曾随玄宗赴蜀,行至汉中(今属陕西),被封为汉中王。
杜甫与汉中王有旧交,且梓州又离成都稍近一些,于是决定先到梓州避难。在临行前,杜甫以诗代简,与汉中王联络旧情,诉说新困:
群盗无归路,衰颜会远方。
尚怜诗警策,犹记酒颠狂。
鲁卫弥尊重,徐陈略丧亡。
空馀枚叟在,应念早升堂。
——《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
遭遇群盗,归路已无,时值暮年,天涯相遇。这种处境,汉中王作为旧交,怎么能拒绝杜甫的到来呢?
因此几日后,杜甫便收到李瑀的信件,邀请他离开绵州,前往梓州。
到达梓州后,虽然有友人的款待,但杜甫始终心绪不宁,因为家人尚在成都草堂。每每想到家人,杜甫都会彻夜思念而难以入眠。《客夜》一诗,就记录了诗人的这种苦况:
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
入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
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
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
这年的重阳节,杜甫是在梓州度过的。古时过重阳节,总要赏菊、登高、饮酒,杜甫与梓州是友人同饮黄花酒(菊花酒的别称),一同登高望远。但想起国事家事,诗人不禁悲从中来,作《九日登梓州城》一诗曰:
伊昔黄花酒,如今白发翁。
追欢筋力异,望远岁时同。
弟妹悲歌里,乾坤醉眼中。
兵戈与关塞,此日意无穷。
8月23日,徐知道的叛军被高适平定,但战乱后的成都已难居住,于是这年秋末冬初之际,杜甫返回成都草堂,准备将家人接到梓州。在离开草堂之前,杜甫对住了近两年的草堂进行了一番料理,在小松树的周围插上篱笆,又请邻居代为照看院中的树木花草,然后又把书籍等装入书套,放在架上,才锁上门上路。
然而杜甫刚携家人到梓州不久,汉中王便要离开梓州前往蓬州上任了,好在梓州前任李刺史和继任章彝对杜甫都不错。在他们的接济之下,杜甫一家人也可以勉强度日。
安置好家属后,这年冬天,杜甫便前往陈子昂的故居射洪县(故治在今四川射洪县金华镇)凭吊游览,写下了《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等诗。然后,他又去瞻仰了陈子昂的故居。
在射洪县盘桓了一段时间后,杜甫又前往通泉县。这里悬崖直立,景致幽胜,诗人写下了《通泉驿南去通泉县十五里山水作》一诗,形象地描写了这一带的山水风光。
冬末,杜甫回到梓州。这一期间,国内军事形势很好。9月时,鲁王李改封为雍王;10月,以雍王为天下兵马元帅,统领河北、朔方及诸道行营、回纥等兵10余万,进讨史朝义(史思明之子,为抢皇帝位,杀死其父)。叛将薛嵩以四州归降,张忠志以五州归降。
第二年改元为广德元年(763)。年初,有消息传到梓州,称史朝义已经败走河北。不久后,又传来史朝义自缢、官兵收复河南河北的喜讯。杜甫万分高兴,写下了生平第一首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这首诗从头到尾,感情如同突然开闸后泻出的洪流一样,一气呵出。七律严整的形式竟然丝毫没有束缚诗人跳动的情思,真是难能可贵,由此也可以看出杜甫当时的喜悦心情。
与此同时,一直对故乡念念不忘的杜甫在战乱结束后也希望能返回故乡洛阳。他多么急切地想要改变这种漂泊的处境,做故乡土地上的一个自由人啊!一瞬间,他多年来积累在胸中的抑郁一扫而光,重新又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
但是,这种激动的心情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他缺乏旅费,根本回不去故乡。他在蜀中的交游越来越少,得到的帮助也越来越少。现在在梓州,他的身体日渐衰弱,基本的生活也要靠种药采药换些钱来维持,哪有多余的钱回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