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唐)杜甫
(一)
自从上年8月告别妻儿,到现在谋得官职,杜甫已经有快一年的时间没有家人的消息了,这让他的心中十分挂念。现在,杜甫新任左拾遗,在皇帝身边做事,生活总算安稳下来。可是,自己的安稳却使他更加担心和思念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家人。他多么希望能回去看一看,哪怕就看一眼,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巨大的安慰啊!可是他刚刚上任,责任重大,根本无法即刻返回。
想到这些,诗人内心无法平静,遂作《述怀》一诗,表达自己的思念亲人的心情。诗曰:
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
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
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
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
涕泪授拾遗,流离主恩厚。
柴门虽得去,未忍即开口。
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
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
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
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
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
嶔岑猛虎场,郁结回我首。
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
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
汉运初中兴,生平老耽酒。
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
这首诗极其细腻地抒发了诗人对家人的思念之情。杜甫曾给家人寄过两封信,但却一直没有回音,不知家人是否还在。听说叛军一直都滥杀无辜,连鸡狗都不放过,那么家人的性命就更让人担忧了。而诗人通过这首诗所表现出来的心理活动,也生动地记录了这场动乱在人们心中投下的巨大阴影。
虽然对家人千般挂念,百般担心,生怕他们遭遇不测,留下自己一个孤老头子在世上,但刚刚上任的杜甫又不忍心开口请假回去探亲。他要以忘我的工作来回报天子的知遇之恩,珍惜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这个政治机遇。
左拾遗这个经常在天子身边出入的清要之职,能随时将自己的意见和建议说给天子听。如果是个善于揣摩天子意思的人来担任这个官职,说不定这就是飞黄腾达的开始。但杜甫却是个直爽之人,做任何事都听凭良心,性格上也有着与生俱来的坚持,不会变通,不喜依违。所以,尽管他很尽职尽责,但上任没多久,他就被卷入了一场政治纷争中。这件事一直影响到他后半生的生活。后来他寄居秦州,滞留西蜀,都与这件纷争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二)
唐肃宗的宰相房琯,河南人,是武后朝时宰相房融之子。房琯少年时期曾在河南刻苦读书,可能与杜甫是旧识。
后来,房琯在做地方官时,能够兴利除弊,对百姓比较爱护,这与杜甫的人道主义思想比较接近。安史之乱爆发后,玄宗仓皇出逃时,他又闻风追赶,一直护驾到西蜀。被玄宗派到肃宗处,并被肃宗任命为宰相后,他不贪图享受,自请领兵作战,虽然后来因缺乏军事谋略而失败,但至少也说明他是一个颇为忠贞自律的官僚。
但是,房琯却是个崇尚虚名的人,好发一些不切实际的议论,又性直快言,嫉恶太甚,与朝廷中的一些官僚不和,如贺兰进明、崔圆等。而这些人又喜欢在个人利益上作打算,与房琯积怨较深,因此经常在肃宗面前说房琯的坏话。这样一来,肃宗也开始渐渐疏远房琯。
房琯见状,便常称病请假,不理政务,终日只谈论佛家的因果与道家的虚无;同时,他又嗜好鼓琴,爱听琴工董庭兰弹琴。朝官们要见房琯,都要通过董庭兰才行。而董庭兰则趁机大肆招纳货贿,作为朝官与房琯会面的媒介,更构成了他的罪名。
至德二年(757)5月,唐肃宗便借房琯门客董庭兰收受贿赂的由头,免去了房琯宰相的职位,将其降职为太子少师。
而杜甫在受命左拾遗时,正是房琯事件发展到最紧张的阶段。杜甫只看到房琯青年时享有盛名,而没有看到房琯不切实际的工作态度,同时,他觉得门客受贿,座主受过,这个理由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因此,他就执行自己左拾遗的职权,不顾生死,向肃宗上疏,请求赦免房琯。
当肃宗读到杜甫那言辞激烈、书生气十足的谏疏后,勃然大怒,命令颜真卿等人马上审讯杜甫,意下是当他为房琯一党。幸好新任宰相张镐怜悯杜甫为新手,不会趋附,才引来祸端。所以,张镐就对肃宗说,如果将杜甫问罪,恐怕天下言路就会因此而堵住,不利于贤臣上疏议事。
处于中兴时期、急需臣僚效力以恢复天下的肃宗只好做出大度的姿态,表示宽容杜甫的冒犯。但是,此后肃宗就不大理睬杜甫了。而杜甫在“谢罪表”中虽然表示了对肃宗不杀之恩的感谢,承认自己“智识浅昧,向所论事,涉近激讦,违忤圣旨”,但实际上还是为自己的行为作出了表白和辩解,认为自己并没有大错,只是措辞过于激烈而已。从这一点来看,杜甫实在缺乏官场上所需的圆滑。
这件事给杜甫带来了很深的遗恨。他早有大志,要辅佐君主,为国为民效力。在长安奔波10年,他一直都穷困潦倒,得不到施展才华的机会。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在他忠于职守、直言极谏时,不仅没有得到皇帝的理解和接纳,还致使龙颜大怒,诏三司推问自己的罪责。虽然最后得到了宽恕,但罪罚却是抹不去的,这实在令杜甫感到惶恐。
杜甫为人正直,处世公正,但他的至诚至爱不但没有得到肯定和赞许,反而还给自己招来了祸患,这让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个令他遗恨的问题,也一直缠绕了他很多年。晚年时期,他在《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和《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等诗中,都一再提及此事,称自己“伏奏无成,终身愧耻”。
(三)
上任3个月以来,杜甫一直都在自己的职位上兢兢业业,时刻念及两京沦陷和人民疾苦。但是,肃宗却越来越将这个拾遗当成一个令人不太愉快的人物了,但又不好把这个忠于职守、无错可问的迂人怎样。
于是这年8月,肃宗做了个顺水人情,准许杜甫离开凤翔,回鄜州探望妻子。肃宗为此还亲制墨书,以示杜甫必行无疑。
这种过于郑重其事的行为让杜甫也嗅到了其中不寻常的味道,因此在告别酒宴上的诸位朝官时,他带着明显的伤感。临行前,杜甫的心中也充满了犹豫、紧张与担忧,以致久久不能走出行在大门。他对中书舍人贾至、给事中严武及补阙岑参等人写下了一首诗,表达了自己的心情:
田园须暂住,戎马惜离群。
去远留诗别,愁多任酒醺。
一秋常苦雨,今日始无云。
山路时吹角,那堪处处闻?
——《留别贾严二阁老两院补阙》
随后,杜甫在上朝辞行之后,便带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离开凤翔,向北行去。此时,长安西北部已经整个控制在官军手中了,朝廷正在积极准备收复长安,因此杜甫回家途中没有再冒太多风险,只是因为公私马匹都被征集到军队当中,杜甫连一匹能骑着回乡的马都没有。
然而,从凤翔到鄜州有700多里路,光靠走路是无法回去的。杜甫无奈,只好向将军李嗣业写诗借马:
明公壮年值时危,经济实藉英雄姿。
国之社稷今若是,武定祸乱非公谁。
凤翔千官且饱饭,衣马不复能轻肥。
青袍朝士最困者,白头拾遗徒步归。
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
妻子山中哭向天,须公枥上追风骠。
——《徒步归行》
李嗣业将军对杜甫深表同情,遂借给他一匹马,杜甫才得以能够骑马回乡。
跋山涉水走了700多里路后,杜甫终于回到了羌村的家中。当杜甫风尘仆仆地站在家人面前时,妻子和孩子们简直是又惊又喜。邻居们听说杜甫回来了,也都挤在墙外观望,为诗人一家的悲喜离合而感慨流泪。
在经历了一年的离别之后,诗人也是百感交集,遂写诗道: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羌诗三首》之一
这首诗描写了自己刚刚到家时的情景,真实地写出了一家人团聚时那种极其复杂的心情。
(四)
杜甫此次奉诏回家,实际是肃宗为了疏远他,才找了个借口打发他离开凤翔。而值此国家的危难之际,正是臣子竭诚效力之时,困守家中,无疑就是苟且偷生。一想到这些,杜甫就感到十分烦闷。因此,当与家人重逢的惊喜淡化后,他便又开始盘算着重返朝廷的事了。
孩子们似乎体会到了父亲心中的那种不快情绪,他们都安静地依偎在父亲身边,担心父亲再次离开他们。杜甫怎能不知道孩子们的心思呢?但自己的心事又怎样才能让他们理解呢?
看着北风已起,想到年时已晚,岁月无多,又想到家中缺少御寒的用具,杜甫不禁百忧煎心,难以自拔。好在这时秋禾已经收获,家中的酒已经酿好,爱酒的杜甫便尽情斟饮,用酒来安慰自己的烦闷心情。
尽管遭逢乱世,村里那些淳朴善良的父老乡亲们的生活都十分艰辛,但他们还是三五成群地带着自家酿制的酒和粗糙的食物等来看望杜甫这位远方来的客人。
看到这些在灾难中仍不失仁慈之心的父老们,杜甫被深深地感动了。他感激他们的深情,同时也为他们的境遇长歌当哭,喟然长叹,引得父老们涕泪纵横。通过与这些乡亲们的相处,杜甫也坚定了自己的民本思想。后来,他对那些出去做地方官的人都殷殷嘱咐,希望他们关注民瘼,轻徭薄赋,表现出比儒家思想更加深厚的爱心。
乡村的生活虽然贫困,但却宁静,尤其是秋夜里,更是万籁俱寂。然而,夜晚望着天空的秋月,听着村中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诗人的内心却汹涌澎湃。他想起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思绪万千。从凤翔到羌村,这一路上看到的各种景象,一路上产生的各种感受,都在他的心头浮动,断断续续的诗句也在他的脑海中萦绕。
迎着簌簌的秋风,对着寂静的夜色,终于,杜甫一生当中的第一大篇——全诗共140句的《北征》完成了。
《北征》是可以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相媲美的一首名篇,这两首诗也成为杜甫的代表作。它们具有一定的相同之处,那就是诗人都用高度写实的技巧写出了旅途中的经历与家境的贫寒。但也有不同之处,那就是:《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叙述了安史之乱之前人民生活的疾苦及社会矛盾的尖锐化;而《北征》则表达了诗人对当前局势的意见,认为自己的军队如果调度合宜,足有充分的力量收复两京,恢复中原。
另外,《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首诗还用了自然平易的语言,读者容易理解;而《北征》的诗句比较艰深,不是人人都能接近的。虽然如此,《北征》中所叙述的诗人在回家时家庭情况的那一段,相信每个读者在读了后,都会惊讶于杜甫具有怎样一种卓越的写实才能啊!诗曰: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
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
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
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
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
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罗列。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
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
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
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