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冯骥才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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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在雅典的戴先生在——纪念戴爱莲

这两天太忙,各种没头绪的事扰在一起。可即便忙得不可开交时,也会觉 得一个不舒服的东西堵在心头,稍有空闲便明白:是戴先生永别我们而去了。 于是种种片段的往事就纷纷跑到眼前。

戴先生是大家对戴爱莲的尊称。戴先生对中国当代舞蹈的贡献世人皆知, 因此二十年前初识她时,深深折下腰来,向她恭敬地鞠了一个躬。戴先生的个 子不高,见我这六尺大汉行此大礼,不禁哈哈大笑。其实个子再高的人,心中 对她也一定是“仰视”的。

平日很少能见到戴先生,偶尔在会议上才能碰到她,谁料一次竟有十天的 时间与她独处。那是1996年。我赴希腊参加IOV(国际民间艺术组织)举办的“民 间文化展望国际研讨会”。与会者来自世界各地,我被裹在许多金发碧眼和卷 发黑肤中间,正巴望着出现一位同胞,有人竟在背后用中文叫我:“冯骥才, 是你吗?”我扭身一看,一位轻盈的老太太,通身黑衣,满头银发,肩上很随意 地披一条暗红的披肩,高雅又自然。我马上认出是戴先生。让我认出她来的, 不只是她清新的容貌和总那样弯弯的笑眼,更是一种独特的艺术家的气质。我 不禁说:“戴先生,您真的很美。”

她显得很高兴。她说她是IOV的执委,从伦敦过来参会。她也希望碰到一个 中国人,没想到这个人会是我。

我与她之间一直有一种亲切感。这可能由于她与我母亲同岁。再一个原因 很特别,便是她的汉语远不如英语来得容易。她的发音像一个学汉语的老外, 而且汉语的词汇量非常有限。然而,语言能力愈有限,表达起来就愈直率。我 喜欢和她这样用不多的语汇,像两个小孩子那样说话,真率又开心。是不是因 此使我感觉与她在一起很亲切?

她喜欢抽烟,顺手让给我一支。我已经戒烟很久,为了让她高兴,接过来 便抽。我曾经是抽烟的老手,姿势老到,使她完全看不出我戒烟的历史。烟可 以助兴,笑声便在烟里跳动。在雅典那个漫长的会议中,她时不时从座位上站 起来,在离开会场时朝我歪一下头,我神会其意,起身出来,与她坐在走廊的 沙发上一人一支烟,胜似活神仙。

此后在戴先生从艺八十周年纪念会上,我致词时提起这事,并对她开玩笑 说:“戴先生差点把我的烟瘾重新勾起来。”

戴先生听了竟然睁大眼,吃惊地说:“我犯罪了,真的犯罪了。”她说得 愈认真,我们笑得愈厉害。

在雅典,我可真正领略到这位大师的舞蹈天才。那天,主人邀请我们去市 郊一家歌舞厅玩。雅典这种歌舞厅没有灯红酒绿的商业色彩,全然是本地一种 地道的传统生活。大厅中央用粗木头搭造一个巨型高台,粗犷又原始。上边有 乐器、歌手,中间是舞池。下边摆满桌椅,坐满了人,多半是本地人,也有一 些来感受雅典风情的游客。一些穿着土布坎肩的漂亮的服务员手托食品,不断 地送上此地偏爱的烤肉、甜果、啤酒。这里吸烟自由,所以戴先生和我一直口 吐云烟。在我们刚坐下的时候,台上只唱歌,歌手们唱得都很动情。这些通俗 歌曲,混合了希腊人的民歌,听起来味道很独特很新鲜。

此时,我发现戴先生已经陷入在歌曲的感受里,她显得很痴迷。渐渐歌儿 唱得愈来愈起劲,所选择的曲目也愈来愈热烈。台下的人受到感染,一男一女 手拉手带头跑上舞池,在音乐的节奏里跳起希腊人的民间舞。这时的戴先生轻 轻地晃肩摆腰,有一点手舞足蹈了。随后,一对对年轻人登上舞池,而且愈来 愈多,很快就排成队,形成人圈,绕着舞池跳起来。他们的舞步很特别,尤其 是行进中有节奏地停顿一下,奇妙、轻快又优美。戴先生对我说:“这是四步 半。”大厅里人声鼎沸,她的声音像喊。然后她问我:“我们上去跳吗?”她的 眼睛烁烁闪光,很兴奋。我是舞盲,如果我当众跳舞干脆就是献丑。我对她摇 着头笑道:“我怕踩着您的脚。”

戴先生也笑了,但她的艺术激情已经不能克制,居然自己走上去。她一进 入那支“队伍”,立即踏上那种节拍,好像这美妙的节拍早就在她的双腿上。 待到舞入高潮,她的腿抬得很高,情绪随之飞扬。别忘了,她那年八十岁!大概 她的舞感动了台下一位希腊的男青年,这小伙子跳上去给戴先生伴舞。很多人 为戴先生鼓掌,掌声随同舞曲的节拍,为这位心儿年轻的东方的艺术家鼓劲。 与我们同来的IOV的秘书长法格尔手指戴先生对我说:

“她是最棒的。”

她那次也把一个笑话留给了我。

一天,戴先生要我陪她去挑选一件纪念品。在一家纪念品商店里,戴先生 手指着一套小小的陶瓷盘问我:“好看吗?”

我看了一怔。浓黑的底釉,赤红色古老的图案,画面是古希腊传说中的英 雄们,然而全是一丝不挂的男性裸体。她不在乎这些裸体吗?是不是她在西方久 了,观念上深受西方影响,对裸体毫不介意?但我还是反问她一句:

“您喜欢吗?”

她高兴地说:“我喜欢。”

我说:“好,那就买吧。”

她掏钱买下了。

谁想回国后的一天,她忽来电话问我:“我买的是什么糟糕的东西!我眼睛 不好,没戴眼镜,所以请你做军师,你怎么叫我买这样的东西,太难看了,我 要把这些糟糕东西都给你。”

我笑道:“难道我失职了吗?记得我问您是不是喜欢,您可是说喜欢的。如 果您不想要就送给我吧。”

她叫起来:“快别说我喜欢,这么糟糕的东西我怎么能说喜欢,羞死我了 ,真的羞死我了。”

她天真得像一个女孩子那样。八十岁的老人也能有这样的童心?

不久,我收到这套瓷盘,还有一个信封,里边装着她半个世纪前在西南地 区收集到的六首少数民族的舞曲。她说这些舞曲已经失传,交给我保存。她还 说,她赞成我所做的抢救民间文化的事情。我明白,这位从中华大地上整理出 《狮子舞》《红绸舞》《西藏舞》和《剑舞》的舞蹈大师,必定深知真正的舞 蹈艺术的生命基因是在广大的田野里。

她是我的知己。她以此表示对我的支持。

由此忽然明白,她与我之间的一种忘年的情谊,原是来自于对艺术和文化 纯粹的挚爱。我便怀着这种感受,打算在什么时候与戴先生再碰上,好好聊一 聊。但人生给人的机缘常常吝啬得只有一次。也许唯有一次才珍贵,也许这一 次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就像在雅典碰上可敬又可爱的戴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