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莲听罢一笑便了,也不去瞧佟绍华,只向月中仙要取那跷一看。月中仙 这老大男人,屁股在椅子面儿上一转,腰一拧,头一歪,眼一斜,居然做出忸 怩样子。然后两手手指摆出兰花样儿,解开跷上的丝带说:
“您要喜欢,就送您好了。”
香莲接过话顺口就说:
“不,送给我们二少奶奶吧,她看上这玩意儿了!”
这话一说,只听身后“哐当”一响,随着一片呼叫,尔雅娟叫声最尖。回 头瞧,原来白金宝一口气闭过去,仰脸摔在地上。几个丫头又掰胳膊又折腿又 弯脖子又推腰,绍华拿大拇指头死命掐白金宝鼻子下边的人中,直掐出血,才 回过这口气来。
惟有香莲坐在那边动也不动,消消停停喝茶,看着窗外飞来飞去追来追去 几个虫子玩儿。
十一回假到真时真即假
天没睁眼,地没睁眼,鬼市上的人都把眼珠子睁得贼亮。打赵家窑到墙子 河边,这一片窝棚土铺篱笆灯小房中间,那些绕来绕去又绕回来的羊肠子道儿 上,天天天亮前摆鬼市。最初都是喝破烂的,把喝来的旧衣破袄古瓶老钟烂鞋 脏帽废书残画,缺这儿少那儿的日用杂物,拿大筐挑来卖。借着黑咕隆咚看不 清,打马虎眼,以坏充好,有钱人谁也不来买这些烂货。可是,事情不能总一 个样,话不该老这么说。渐渐有人拿来好货新货真货,却都是一手交钱,一手 交东西。买卖一成,拨头便走,回头再找,互不认账,人称“把地干”。为嘛? 因为干这行当大多是贼,偷到东西来销赃。胆大的敢卖,胆大的就敢买。也有 些有钱人家的败家子,脸皮薄,不愿在当铺古玩铺旧货铺露面,就拿东西到这 儿找个黑旮旯一站等买主。哪位要是懂眼,真能三子儿两子儿,买到上好的字 画珠宝玉器瓷器首饰摆饰善本书孤本帖。这一看能耐,二看运气,两样碰一块 儿,财能发炸了。
今儿,挤来挤去的人群里,有个瘦老头子,缩头藏脸,也不打灯笼,眼珠 子却在人缝里乱钻。忽然,赛过猫见耗子,撞开几个人一头扑过去。墙边,挨 着个破担子,蜷腿蹲着一个男人,跟前地上铺块布,摆着一个白铜水烟袋,一 个大漆描金梳妆匣儿,几卷绣花被腰子,还有三双小鞋,都是红布蓝布,双合 脸,极窄极薄,鞋尖又短又尖赛乌鸦嘴,天津卫看不见这样的鞋。瘦老头子一 把抓起来,翻过来掉过去一看,就喊:
“呀!鸦头履,苏北坤鞋!”
这男人瘪脑门鼓眼珠子,模样赛蛤蟆,仰脸瞅瞅这瘦老头子说:“碰到内 行,难得。您想要?”
瘦老头子两个膝盖“嘎巴”一响也蹲下来,低声说:
“全要!这儿压根儿也碰不上这鞋!”
这瘦老头子好怪。在鬼市买东西,碰上中意的也得装不懂不在意不中意, 哪能见了宝似的!可更怪的是卖东西的蛤蟆脸男人,并不拿出卖东西的架势,也 赛见了宝。问道:
“您好喜这玩意儿吧?”
“说的是。告我您这鞋哪弄来的?您是南边人?”
“您甭问,反正不是北边人。老实告您,我也好喜这玩意儿,可如今江南 几省都闹着放脚,小鞋扔得到处都是,连庙里也是,河里还漂着……”
“造孽造孽!”瘦老头子连说两句,还不尽意,又加一句,“还不如把脚剁 去呢!”沉一下把气压住便说,“您该逮这机会把各样小鞋赶紧收罗些,赶明儿 说不定也是宝贝。”
“说得好,您真懂眼。听说,北边还不大时兴放脚?”
“闹也闹了,放脚的还不多,叫唤得却够凶,依我看这风刹不住,有今天 没明天。”瘦老头子直叹气。
“是啊,我听说了,这才赶紧弄几麻袋南边的小鞋,到北边转转,料想能 碰上像您这样有心人肯花钱存一些。我打算卖一些南边的,买一些北边的,说 不定把天下小鞋凑全了呢!”这蛤蟆脸男人说,“我已然存了满满一屋子!”
“一屋子?”瘦老头子眼珠子刷刷冒光,“好啊,宝啊,你这次带来都是嘛 样的?”
蛤蟆脸男人抿嘴一笑,打身后麻袋里掏出两双小鞋递给瘦老头子,也不说 话,好赛要考考这瘦老头子的修行。
瘦老头子接过鞋一看,是旧鞋,底儿都踩薄了,可式样怪异之极。鞋帮挺 高,好赛靴子高矮,前脸竖直,通体一码黑亮缎,贴近底墙圈一道绣花缎边。 一双绣牡丹寿桃,花桃之间拿红线缝几个老钱在上头,这叫“富贵双全”。另 一双绣松叶梅花竹枝,松托梅,梅映竹,竹衬松,这叫“岁寒三友”。再看木 底和软底中间夹一片黄铜,打跟到尖,再打尖吐出来,朝上弯半个圈再伸向前 ,赛蛇出洞。瘦老头子说:
“这是古式晋鞋。”
蛤蟆脸男人一怔,跟手笑了:
“您真行!能看懂这鞋的人不多!”
“这鞋也卖?”
“货卖识家。别说价了,您给多少,我都拿着。”
这前后五双瘦老头全要,掏出五两给了。要说这些钱买五双银鞋也富裕。 蛤蟆脸男人赶紧把银子掖进怀里,满脸带笑说道:
“说句老实话,这鞋现在三文不值二文。我不是图您钱,是打算拿它多买 些北方小鞋带回去。您要是藏着各样北方小鞋,咱们换好了,省得动钱!”
“那更好!您还有嘛鞋?”
“老先生,您虽然见多识广,浙东八府的小鞋恐怕没见过吧!”
“打早听说浙东八府以小称奇,我二十年前见过一双宁波小脚,二寸四。 可头两年见过京城一女子,小脚二寸二,那真叫小到家小到头啦!”
“那也比不过广州东莞小脚,二寸刚刚挂点零。一双小鞋,一抓全在手心 里。还有福建漳州一种文公履,是个念书人琢磨出来的,奇绝!”
“嘛绝法?”
“竟然有股书卷气,有如小小一卷书。”
“好啊!你都有?带来了吗?”
“在旅店里。您要换,咱说好时候。”
急不如快,两人定准转天这时候在前边墙子河边一棵歪脖老柳树下边碰面 。转天都按时到,换得十分如意,好赛互相送礼。又约第三天,互换之后,这 瘦老头提着十多双小鞋穿过鬼市美滋滋乐呵呵往回走。走到一个拐角,都是些 折腾碑帖字画古董玩器的。只见墙角站着一个矮人,头上卷檐小帽儿压着上眼 皮,胳肢窝里夹一轴画,上边只露个青花瓷轴。
瘦老头子一看这瓷轴就知这画不一般,上去问价。
对方伸出右手,把食指中指叠在—起,翻两翻,只一个字儿:“青。”
鬼市的规矩,说价递价给价要价还价争价,不说钱数,打手势用暗语,俗 称“暗春”。一是肖,二是道,三是桃,四是福,五是乐,六是尊,七是贤, 八是世,九是万,十是青。手势一翻加一倍。
对方这“青”字再加上手势一翻,要二十两。
瘦老头子说:“嘛画这个价,我瞧瞧。”撂下半口袋小鞋,拿过画,只把 画打开一小截,刚刚露出画上的款儿,忽一惊,问道:“你是谁?”
这矮子一怔,拨头就跑。
瘦老头子本来几步赶去能追上,心怕半袋小鞋丢了,一停的当儿,矮子钻 进小胡同没了。
瘦老头子叫道:“哎,哎,抓……”
旁边一个大个子,黑乎乎看不清脸,影子赛口大钟,朝他压着粗嗓门说:
“咋呼嘛,碰上就认便宜,赶紧拿东西走吧,小心惹了别人,把你抢了, 还挨揍!”
瘦老头子听见又没听见。
这天早上,佟忍安打外边遛早回来,就要到铺子去,满脸急相,不知道为 嘛。门外备了马,他刚出门一哧溜坐在台阶上,只说天转地转人转马转树转烟 囱转,其实是他脑袋转。佣人们赶忙扶他进屋坐在躺椅上。香莲见他脸色变了 ,神气也不对,叫他到里屋躺下来睡个觉。他不干,非要人赶紧到柜上去,叫 佟绍华和活受马上来,还点了些画,叫活受打库里取出带来。过了很长时候, 才见人来,却只是柜上一个姓邬的小伙计,说少掌柜不在柜上,活受闹喘,走 不了道儿,叫他把画送来。佟忍安起不来身半躺半坐,叫人打开一幅幅看。先 看一幅李复堂的兰草,看得直眨眼,说:
“我眼里是不是有眵目糊?”
香莲瞅瞅他眼珠,说:
“不见有呢,头昏眼花吧,回头再看好了!”
佟忍安摇手非接着看不可。小邬子又打开一幅,正是那幅大涤子山水幅。
平时佟忍安过画,顶多只看一半画,真假就能断出来。下一半不看就叫人 卷上,这一是他能耐,二是派头。活受知道他这习惯,打画就打开一半,只要 见他点头或摇头,立时卷起来。今儿要是活受来打画给他瞧,下边的事就没有 了。偏偏小邬子刷地把画从头打到底儿,佟忍安立时呆了,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身子向前一撅,叫着:
“下半幅是假的!”
“半幅假的,怎么会?别是您眼闹毛病吧!”香莲说。
“没毛病!这画,字儿是真,画是假的!”佟忍安指着画叫,声音扎耳朵。
香莲走上前瞧,上半幅给大段题跋诗款盖着,下半幅画的是山水。“这不 奇了,难道换去下半幅,可中间没接缝呀!”香莲说。
“你哪懂?这叫‘转山头’,是造假画的绝招。把画拿水泡了,沿着画山的 山头撕开,另外临摹一幅假的,也照样泡了撕开。随后,拿真画上的字配假画 上的画,接起来,成一幅;再拿假画上的字配真画上的画,又成一幅。一变二 ,哪幅画都有真有假,叫你看出假也不能说全假,里头也有真的。懂行拿它也 没辙。可是……这手活没人懂得,牛五爷也未必知道。难道是我当初买画时错 眼了……”
“您看画总看一半,没看下半幅呗!”
“那倒是……”佟忍安刚点头忽又叫,“不对,这幅画是头几年挂在铺子 墙上看的!”说到这儿,也想到这儿,眼珠子射出的光赛箭。他对小邬子说,“ 你拿画到门口,举起来,透亮,我再瞧瞧!”
小邬子拿画到门口一举,外边的光把画照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出,画 中腰沿着山头,有一道接口,果然给人作了假!佟忍安脑袋顶涨得通红,跟着再 一叫:“我明白了,刚才李复堂那幅也作了假的!”不等香莲问就说,“这是‘ 揭二层’,把画上宣纸一层层揭开,一三层裱成一幅,二四层裱成一幅。也是 一变二!虽然都是原画,神气全没了,要不我看它笔无气墨无光,总疑惑眼里有 眵目糊呢!”
香莲听呆了!想不到世上造假也有这样绝顶的功夫。再看佟忍安那里不对劲 了,一双手簌簌抖起来,长指甲在椅子扶手上,“嘚嘚嘚”磕得直响,眼神也 滞了。
香莲怕他急出病来,忙说:
“干嘛上火,一两幅画不值当的!”
佟忍安愈抖愈厉害,手抖脚抖下巴抖声音也抖:“你还糊涂着,铺子里没 一幅真的了!我佟忍安卖一辈子假的,到头自己也成假的了。一窝全是贼!”说 到这儿,脑门青筋一蹦,眼珠子定住不动了。香莲见不好,心一慌,不知拿嘛 话哄他。只见他脸一歪嘴一斜肩膀一偏,瘫椅子上了。
立时家里乱了套,你喊我我喊他,半天才想起去喊大夫。
香莲抹着泪说:
“谁叫您懂呢!我不懂真的假的,反不着这么大急。”
不会儿,大夫来了,说前厅有风,叫人把佟忍安抬到屋里治。
香莲定一定心,马上派小邬子去请少掌柜,并把活受叫来。小邬子去过一 会儿就回来说,活受卷包跑了,佟绍华也不见了。香莲听罢好赛晴天打大雷, 知道家里真出大事了!白金宝问嘛事,香莲只说:“心里明白还来问我。”就带 着桃儿坐轿子急急火火赶到铺子。
只见铺子里乱糟糟赛给抄过。两个小伙计哭着说:“大少奶奶骂我们罚我 们打我们都成,别怪我们不说,我们嘛都不知道啊!”香莲心想家那边还一团乱 呢,就叫他们挑出真玩意儿锁起来,小伙计们哭丧脸说:“我们不知哪个真哪 个假。老掌柜少掌柜叫我们跟主顾说,全是真的。”香莲只好叫他们不管真假 全都拣巴一堆封起来再说。
回到家,白金宝不知打哪儿听到佟绍华偷了家里东西跑了,正在屋里哭了 叫叫了哭又哭又叫:
“挨千刀的,你这不是坑了老爷子,也坑我们娘仨吗……你准是跟哪个臭 婊子胡做去了,你呀你呀你……”
香莲板着脸,叫桃儿传话给杏儿草儿,看住白金宝的屋子,不准她出来也 不准人进去,更不准往里往外拿东西。白金宝见房门给人把守,哭得更凶,可 不敢跟香莲闹。她不傻,绍华跑了,没人护她。她要闹,香莲能叫人把她捆上 。
这时,佟忍安给大夫治得见缓,忽叫香莲。他虽然不知道家里家外到底出 了嘛事,却赛全都明白。两眼闪着惊光,软软的嘴里硬蹦出三个字儿:
“关、大、门!”
香莲点头说:“好,马上就办。”赶紧传话吩咐家里人急急忙忙把两扇大 门板吱吱呀呀一推,哐啷一声,紧闭上。
十二回闭眼了
佟忍安赛块稀泥瘫在床上,头也抬不动,后背严丝合缝压在床板上,醒不 醒睡不睡,眼神赛做梦。说话一阵清楚一阵含糊。清楚时,看不见绍华就死追 着问,大伙儿胡诌些理由糊弄他;糊涂时,没完没了没重样地数落着各类小脚 的名目。城里苏金伞、妙手胡、关六、神医王十二、铁拐李、赛华佗、不望不 切黄三爷、没病找病陆九爷……各大名医轮着请到,都说他大腿给阴间小鬼拉 住,药力夺不回来。
这天,桃儿领着香莲的闺女莲心看爷爷。莲心进门就爬上床玩儿,忽然尖 哭尖叫,桃儿只当莲心给爷爷半死不活样子吓着,谁料是小脚叫爷爷抓住。不 知佟忍安哪来的劲,攥住拉不开。死脸居然透出活气,眼珠子冒光,嘴巴的死 肉也抖动起来,呼呼喘气,一对鼻眼儿忽大忽小。桃儿不知老爷是要活过来还 是要死过去,吓得喊叫。香莲闻声赶来,一见这情景脸色变得纸白,一把将莲 心硬拉下来,骂桃儿:
“哪玩儿不好,偏到这来,快领走!”
桃儿赶快抱走莲心,佟忍安眼里一直冒光,人也赛醒了,后晌居然好好说 话了,虽不成句,一个个字儿能听清。他对香莲说:
“下、一、辈、该、裹、脚、了!”
香莲沉一下,光点头没表情,静静说:
“我明白。”
佟忍安没病倒之前,已经天天念叨这事。外边有的说放足有的说禁缠,闹 得不安生。佟家下一代又都是闺女,莲心四岁,白金宝两个闺女,一个五岁, 一个六岁,董秋蓉的闺女也六岁了。都该裹,只因为香莲说莲心还小,拖着压 着,佟忍安表面不敢催香莲,放在心里总是事。这会儿再等不及,心事快成后 事了。
佟忍安叫着:
“找、潘、妈,找、潘、妈。”
裹脚的事非潘妈不可。
可是自打赛脚那天,潘妈见香莲穿上当年佟家大奶奶的小红鞋,拨头回屋 就绝少再出屋。除去几个丫头找她画鞋样,缝个帮儿纳个底儿糊个面儿,再有 便是开门关门送猫出屋迎猫进屋,不知她在屋干些嘛事。偶尔在当院碰见香莲 ,谁也不答理谁。香莲现在佟家称王,惟独对潘妈客气三分,有好吃的好喝的 不好买的,都叫丫头们送去,惟独自个儿不进潘妈屋。可以说,她压根儿就没 进过潘妈屋。
这会儿,无论佟忍安怎么一遍遍说叫潘妈,香莲也不动劲,守在旁边坐。 直到深更半夜,佟忍安不再叫,睁大眼眨眼皮,好赛听嘛,再一点点把手挪到 靠床墙边,使劲抓墙板,不知要干嘛,忽然柜子那边咔咔连响,有人?香莲吓得 站起身,眼瞅着护墙板活了,竟如同一扇门一点点推开,走进一个黑婆子,香 莲差点叫出声来,一时这黑婆子也惊住,显然没料到她也在这屋里。这黑婆子 正是潘妈!她怎么进来的?难道穿墙而入?她忽的大悟,原来这墙是个暗门,潘妈 住在隔壁呀!这一下,香莲把佟家的事看到底儿,连底儿下边的也一清二楚三大 白了!
无论嘛事,只要她一明白,心立时就静下来。她几年没正眼看潘妈,今儿 一瞅大变模样,头发见白不见黑,脸上肉都没有,剩下皮包骨。皮一松褶子更 多,满脸满了,只一双鼓眼珠子打黑眼窝里往外冒寒光。潘妈同香莲面对面站 着怔着傻着瞪着,好半天。到底还是香莲更有内劲,先说话,她指着佟忍安对 潘妈说:
“他有话跟你说。”
潘妈到床前站着等着。佟忍安说:
“预、备、好、明、天、裹,全裹!”
最后两个字儿居然并一起说出来的。
潘妈点点头,然后抬起眼皮望了香莲一眼,这一眼赛刀子,扎进香莲心口 。香莲明白这一眼就是潘妈闷了几年来要说没说的话。随后潘妈扭身就走,却 不走暗门,打房门出去。黑衣一身,立时化在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