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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三寸金莲(5)

大伙儿只等着佟家女眷们一个个上来亮小脚。谁知佟忍安别有一番布置, 只听大门两边隔扇哗啦哗啦打开了。现出佟家人深居的三道院。院中花木假山 石头栏杆秋千井台瓷凳都给中秋明月照得一清二楚,地面亮得赛水银镜子。可 这伙人没一个抬头望月,都满处寻小脚看。只见连着东西南北房长长一条回廊 中,挂一串角子灯。每盏灯下一个房门,全闭着。潘妈背过身子,哑嗓门叫一 声:“开赛了!”又是哗啦哗啦,各个厢房门一下全都打开,门首挂着各色绣花 门帘,门帘上贴着大红方块纸,墨笔写着:壹号、贰号、叁号、肆号、伍号、 陆号,总共六个门儿。大伙儿几乎同时瞧见,每个门帘下边都留了一截子一尺 长短的空儿,伸出来一双双小脚,这些脚各有各的捯饬,红紫黄蓝、描金镶银 、挖花绣叶、挂珠顶翠,都赛稀世奇宝,即使天仙下凡,看这场面,照样犯傻 。刚刚站在廊子上的潘妈忽然不见,好赛土行孙打地下钻走。

人之中,只有吕显卿看出潘妈人老身子重,行路却赛水上漂,脚上能耐世 上绝少。他把这看法放在心里没说。

佟忍安对吕显卿说:

“居士,我家几次赛脚,都是亡妻生前主办。这法儿是她琢磨出的。为的 是,请来评脚的客人有生有熟,熟人碍情面,不好持平而论。生人更难开口说 这高那低,再有我的儿媳妇都怕羞,只好拿门帘挡脸,可别见怪。”

“这好这好!鄙乡大同是民间赛脚,看客全是远处各地特意赶去的,谁也不 认得谁。您这儿全是内眷,这样做再好不过。否则我们真难评头论足了。”

佟忍安点点头,又对大伙儿说:

“前日,乔六爷出个主意说,每个门帘上都写个号码,各位看过脚,品出 高低,记住号码,回到厅里。厅里放张纸,写好各位姓名,后边再写上甲乙丙 。各位就按心里高低,在甲乙丙后边填上号码。以得甲字最多为首。依次排出 三名来。各位听得明白?这样赛成不成?”

“再明白不过!再妙不过!又简单又新鲜又好玩,乔六爷真是才子。出主意 也带着才气!来吧,快!”吕显卿已经上劲,精神百倍,急得直叫。

众人也都叫好,闹着快开始。这一行人就给佟忍安带领绕廊子由东向西, 在一个个门前停住观摩品味琢磨议论,少不得大惊小怪喧哗惊叫一通。

戈香莲坐在门口。只见一些高矮胖瘦人影,给灯照在门帘上。她有认得也 有不认得,乱七八糟分不出哪是哪位,却见他们围在她脚前呼好叫绝议论开:

“这双脚,如有‘七十字法’,字字也够得上。我猜这就是佟家大儿媳妇 ,对不?”

“居士,您刚才说,‘七字法’中有个‘香’字,现在又说‘七十字法’ ,肯定也跑不掉‘香’字,我问您这‘香’字打哪得来的?”

“乔六爷,咱文人好莲,不能伤雅,大户人家,哪有不香道理。惟香一字 ,只能神会。”

“佟大爷,方才说赛脚会上许看不许摸,闻一闻总可以吧!啊?哈哈哈哈!”

香莲见门帘一个人影矮下来。心一紧,才要抽进脚来,又见旁边一个矬胖 影子伸手拉住这人,嘻嘻哈哈说:

“乔六爷,提到‘香’字,我们苏州太守也是莲癖,他背得一首山歌给我 ,我背给您听,‘佳人房中缠金莲,才郎移步喜连连。娘子啊,你的金莲怎的 小,宛如冬天断笋尖,又好像五月端阳三角粽,又是香来又是甜。又好比六月 之中香佛手,还带玲珑还带尖。佳人听罢红了脸,贪花爱色恁个贱,今夜与你 两头睡,小金莲就在你嘴边,问你怎么香来怎么甜,还要请你尝尝断笋尖!”

这人苏州音,念起来似唱非唱。完事,有人笑有人拍手,有人说不雅,有 人拿它跟乔六桥开心,却给香莲解了围。

忽然一个声音好熟,叫道:

“各位再往下看,好的还在后边呢!”

一群人应声散去,在西边一个个门前看脚谈脚,却没有刚刚在自己门前热 闹。后来却在一处赛油锅泼水赛地喧闹开了。有人说:

“简直闹不清,哪个是您大媳妇了!”

又是那好熟的声音:

“哪脚好,就哪个,这脚好,就这个!”

香莲忽觉得这是二少爷佟绍华的嗓门。模糊有点不妙,蛮有把握的手竟捏 起汗来。耳听这伙人,说说笑笑回到前厅,打打闹闹去填号码。好一会儿,佟 绍华在厅上唱起票来:

“乔六爷——甲一乙二丙六,吕老爷——甲一乙二丙四,华七爷——甲二 乙一丙四,牛五爷——甲一乙二丙三,苏州白掌柜甲二乙一丙四,苏州邱掌柜 甲一乙二丙五……把票归起来,壹号得甲最多,为首,贰号次之,第二,肆号 第三。”

戈香莲好欢喜,一时门帘都显亮了。又听佟绍华叫道:“潘妈,拉下门帘 ,请各位少奶奶、姑娘,见见诸位客人!”跟着香莲眼前更一亮,几十盏灯照进 眼睛。却见前厅辉煌灯火里满是客人,周围各房门口都坐一个花样儿的女人。

佟绍华赛刚给抽了三鞭子,十分精神。那张大油脸鼓眼珠,今儿分外冒光 ,双手举着一张写满人名号码的洒金朱砂纸,站在前厅外高声儿叫:

“壹号,白金宝,我媳妇!你来谢谢诸位老爷!贰号,戈香莲,我嫂子;肆 号,董秋蓉,是我弟妹。余下三个都是我家丫鬟,桃儿、杏儿、珠儿。各位也 请出来吧!”

戈香莲傻了!她是大少奶奶,该壹号,怎么贰号?是弄错还是佟绍华成心捣 鬼?回头一瞧,门帘上贴的居然就是贰号。可是凭自己的脚,写上嘛号码也该选 第一呀!她不信会败给白金宝,但拿眼一瞧就奇了,白金宝好赛换一双小脚,玲 珑娇小,隐隐一双淡绿小鞋,分明两片苹果叶子,鞋头顶着珠子,刷刷闪光, 又赛叶子上颤悠悠的露水珠儿。这会儿她正打屋里出来,迈步也完全不同往常 ,绣花罗裙,就赛打地面上飘过,脚尖在裙子下边,忽然露出忽然不见,逗人 眼馋。香莲起身走出屋时,本打算拿鞋上的那对蝴蝶压压白金宝,一提裙腰, 蝴蝶出来了,可两只脚咋咋呼呼支支棱棱,有露没藏赛叉鱼的叉子,劈着两个 大尖。那白金宝走到众人前,道万福行礼,右脚没露,只把左脚成心往外一闪 。这一闪叫人看个满眼,再多看一眼又不成。香莲也给这一下闪呆了。原本白 金宝的脚比自己大,怎么显得比自己还小?一刀切去一块不成!鞋子更是出奇讲 究,连鞋底墙子、底牙、裤腿套上全是精致到家的绣花。香莲打小也没见过这 么贵重花哨的鞋子。自己这印花蝴蝶不过奶奶打香粉店花二十个铜子儿买的, 一比,太穷气了。

这种场面上,一透穷气,就泄了气!她打脚底到腰叉子全发凉。恨不得拨头 跑回屋,关门躲起来。潘妈招呼珠儿、杏儿、桃儿端三个青花瓷墩子,放在当 院,请三位少奶奶坐下。香莲想拿裙子把小脚罩住,偏偏刚才为了露蝴蝶,裙 腰往上提,腰带扎得又紧,拉不下来,小脚好赛净心晾在外边给她出丑。她不 敢瞅自己脚,也不敢瞅白金宝的脚,更不敢瞅白金宝的脸。白金宝脸儿不定多 光彩呢!

佟忍安对吕显卿说:

“居士,打这评选结果上看,你果然不凡。您看其他各位有的一错两对, 有的两错一对,有的名次顺序颠倒,惟有您号码也对,顺序也对。不知您品评 金莲按嘛规格?”

吕显卿听了好得意,才要开口,乔六桥抢过话打趣道:

“还是那七字法呗!”

吕显卿刚刚比学问栽了,这次不能再栽,嘴皮子也鼓起劲儿说:

“七字法是通用之法。品莲要分等级的。”

“怎么分法,请指教。”佟忍安一追问,两人又较量上了。

“这要先说六个字。”

“不是七字又六字了?愈说愈糊涂了!”乔六桥嘻嘻哈哈说,一边跟旁人挤 眉弄眼,想拿这山西佬找乐子。

吕显卿是老江湖,当然明白。他决意给这些家伙点真格的瞧瞧,正色说:

“听明白就不糊涂。小脚美丑,在于形态。所谓形态,形和态呗!先说形, 后说态。形要六字具备,即短、窄、薄、平、直、锐。短指前后长度,宜短不 宜长。窄指左右宽度,宜窄不宜宽。还须前后相称,一般小脚,往往前瘦后肥 ,像猪蹄子,不美。薄指上下厚度,宜薄不宜厚;直指足根而言,宜正不宜歪 ,这要打后边看。平指足背而言,宜平不宜突,如能向下微凹更好。锐指脚尖 而言,宜锐不宜秃,单是锐还不成,要稍稍向上翘,便有媚劲儿。向上撅得赛 蝎子尾巴,或向下耷拉得赛老鼠尾巴,都不足取。这是说小脚的形。”

这几句就叫香莲听得云山雾罩,从不知小脚上还这么多道理讲究。拿这些 道理一卡,自己的脚哪儿还算脚,只赛坠在脚脖下两块小芋头。前厅里诸位把 吕显卿这套听过,不觉拿眼全瞄向佟忍安。盼望这位天津卫能人,再掏出点真 玩意儿,把这外边来的能耐梗子压住。佟忍安单手端小茶壶,歪脖眯眼慢条斯 理吮着,不知有根还是没词,不搭腔,只是又追了一句:

“这说了形,还有态呢?”

吕显卿瞥他一眼,心想不管你有根没根,先痛快压你一阵再说。

“态字上要分三等。上等金莲,中等金莲,下等金莲。”

香莲心里一惊,想到自己得第二名,生怕这老头把自己归入中等。

“先说上等!”苏州那商人听得来劲,急着说。

“好,我说。上等金莲中间又分三种。两脚缠得细长,好比笋尖,我们大 同叫‘黄瓜条子’,雅号叫钗头金莲。两脚缠得底窄背平,好比弯弓,雅号叫 单叶金莲。两脚缠得头尖且巧,好比菱角,雅号叫红菱金莲。这三种小脚中间 垫高底,又叫穿心金莲,后边蹬高底,又叫碧台金莲。都是上等。”

“居士敢情有后劲,快说说中等嘛样!”乔六桥说。

“脚长四五寸,还端正,走起来不觉笨,鞋帮没有棱角鼓起来,叫锦边金 莲。脚丰而不肥,好赛鹅头,招人喜爱,叫鹅头金莲。两脚端正,只是走路内 八字,叫并头金莲;外八字的叫并蒂金莲。这都是中等。”

“这名字真比全聚德炒菜的名儿还好听!”乔六桥笑道。

“六爷你是眼馋还是嘴馋?”

“别打岔!居士,你别叫他们一闹把话截了,接着说下等的金莲。”

吕显卿说:

“今儿佟家府上没下等金莲。三位少奶奶都是上等的。要在我们大同赛脚 会上,我敢说也能夺魁!”

他这几句话,不知真话假话客气话应酬话,却说得三位少奶奶起身向他道 谢。一站一坐当儿,白金宝无意打裙缝露出小脚,叫戈香莲逮住着意一看,吓 一跳,竟然真比平时小了至少一寸,是自己看错还是人家用了嘛魔道法术?

吕显卿对佟忍安说:

“我虽嗜好金莲,比您,至少还差着三磴台阶。方才班门弄斧,可别笑话 我无知,多多指点才对呢!”

佟忍安眼瞅一处,不知想嘛,一听吕显卿这话好比跑到自己大门口叫阵, 略一沉便说:

“秦祖永《桐阴论画》,把画分做四品。最高为神品,逸品次之,妙品又 次之,最末才是能品。能品最易得,也最易品。神品最难得,也最难品。拿我 们古玩行说,辨画的真伪,看纸,看墨,看裱,看款,看图章,看轴头,都容 易,只要用心记住,走不了眼。可有时候高手造假画,用纸、用墨、用绫、用 锦,都用当时的,甚至图章也用真的,怎么办?再有,假宋画不准都是后来人造 的,宋朝当时就有人造假!看纸色墨色论年份都不错,就没办法了?其实,盯准 更紧要的一层,照样分辨出来,就是看‘神’!真画有神,假画无神。这神打哪 儿来的呢?比方,山林有山林气,画在纸上就没了。可画画的高手,受山林气所 感,淋淋水墨中生出山林一股精神。这是心中之气,胸中之气,是神气。造假 绝造不出来。小脚人人有,人人下功夫,可都只求形求态。神品……人世间… …不能说没有……它,它……它……”

佟忍安说到这儿忽然卡住,眼珠子变得浑浑噩噩朦朦胧胧虚虚幻幻离离叽 叽,发直。香莲远远看,担心他中了风。

吕显卿笑道:“未免神乎其神了吧!”他真以为佟忍安肚子里没货,玩玄的 。

“这神字,无可解,只靠悟。一辈子我只见过一双神品,今生今世再… …唉!何必提它!”佟忍安真赛入了魔。弄得众人不明不白不知该说嘛好。

忽然,门外闯进一个胖大男人。原来大少爷佟绍荣,进门听说今儿赛脚, 白金宝夺魁,他老婆败了阵,吼一声:“我宰了臭娘儿们!”把手里鸟笼子扯了 ,刚买的几只红脖儿走了运,都飞了。他操起门杠,上来抡起来就打香莲,众 人上去拉,傻人劲大,乔六桥、牛凤章等都是文人,没帮上忙,都挨几下,牛 凤章门牙也打活了。一杠子抡在香莲坐的瓷墩子上,粉粉碎。佟忍安拍桌子大 叫:“拿下这畜生!”男佣人跑来,大伙儿合力,把大少爷按住,好歹拉进屋, 里边还一通摔桌子砸板凳,喊着:

“我不要这臭脚丫子呀!”

客人们不敢吱声,安慰佟忍安几句,一个个悄悄溜了。

当晚,傻爷儿们闹一夜,把香莲鞋子脚布扒下来,隔窗户扔到院里。三更 时还把香莲叽哇喊叫死揍一顿轰出屋来。

香莲披头散发,光着脚站在当院哭。

六回仙人后边是神人

戈香莲赛脚一败,一跟头栽到底儿。

无论嘛事,往往落到底儿才明白。悬在上边发昏,吊在半截也迷糊。在佟 家,脚不行,满完。这家就赛棋盘,小脚是一个个棋子儿,一步错,全盘立时 变了样儿。

白金宝气粗了。香莲刚过门子时,待她那股子客客气气劲儿全没了。好赛 憋了八十年的气,一下子都撒出来。时不时,指鸡骂狗,把连钩带刺的话扔过 来,香莲哪儿敢拾。原先不知白金宝为嘛跟她客气,现在也不知白金宝干嘛跟 她犯这么大性。白金宝见这边不拾茬,性子愈顺愈狂。不知打哪弄一双八寸大 鞋,俗名叫大莲船,摆在香莲门口,糟蹋香莲。香莲看得气得掉泪却不敢动。 别人也不敢动。

守寡的四媳妇董秋蓉在家的地位有点变化。过去白金宝总跟她斗气,板死 脸给她看。赛脚会后换了笑脸,再逢亲朋好友来串门,就把秋蓉拉出来陪客人 说话,甩开香莲理也不理,弄得秋蓉受宠若惊,原是怕白金宝,这会儿想变热 乎些又转不过来,反而更怕见白金宝了。

佟绍华沾了光。只要在铺子里呆腻了想回家,打着二少奶奶旗号,说二少 奶奶找他,挺着肚子就回来了,佟忍安也没辙。可后来,二少奶奶自己出来轰 他,一回来就赶回去。本来佟绍华骑白金宝脖子上拉屎当玩儿,这阵子白金宝 拿佟绍华当小狗儿。谁也不知二少奶奶怎么一下子对二少爷这么凶。戈香莲明 白。她早早晚晚三番五次瞧见佟忍安往白金宝屋里溜。但她现在躲事都难还去 招惹是非?再说家里人都围着白金宝转,知道也掖肚子里,谁说?丫头们中只桃 儿待香莲好,她原是派给香莲用的,可当下只要她一脚迈进香莲屋,白金宝就 叫喊桃儿去做事,两只脚很难都进来。一日中晌,趁着白金宝睡午觉当儿,桃 儿溜进香莲屋来悄悄说,自打白金宝不叫二少爷着家,二少爷索性到外边胡来 ,过去逛一回估衣街的窑子,到家话都少说,怕走了嘴。现在嘛也不怕,整天 花街柳巷乱窜。憋得难受时竟到落马湖去尝腥,那儿的窑姐都是野黑粗壮的土 娘儿们,论钟头要钱,洋表转半圈,四十个铜子儿。到时候老鸨子就摇铃铛, 没完事掏钱往外一扔。桃儿说,这一来柜上的钱就由二少爷尽情去使。乔六桥 一伙摽上了他,整天缠他请吃请喝请看请玩儿再请吃请喝请看请玩儿。

“老爷可知道?”

“老爷的心思向来没全撂铺子里,你哪儿知道!”

香莲也知道,但不知自己知道一多半还是一少半。

这家里,看上去不变的惟有潘妈。她住在后院东北角紧挨佟忍安内室的一 间耳房。平时总待房里,偶然见她在太阳地晒鞋样子、晾布夹子,开门叫猫。 她养这猫倒赛她自己,全黑、短毛、贼亮、奇凶,赛只瘦虎。白天在屋睡觉, 整夜上房与外边流窜来的野猫厮打,鬼哭狼嚎吼叫,有时把屋顶的砖头瓦块“ 啪哒”撞下来。桃儿说,全家人谁也离不开潘妈,所有鞋样子都归她出。赛脚 那天白金宝的小脚就靠她捯饬的,她的鞋样敢说天下没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