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共和国没有开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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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尾声北闸终于没有开闸分洪

两颗将星在北闸会合:这儿的黎明静悄悄

长江历史上最漫长的1998年8月16日之夜终于就要熬过去了,本书这个沉重的故事也终于就要结束了。但就是这个结尾却显得跌宕起伏,意味深长。

现在还是让我们的视线回到刚刚过去的8·16之夜那个焦点中的焦点——北闸防淤堤启爆点火站吧。开着手机、睁着眼睛,坐在指挥车中为点火站值守了一个通宵的湖北省军区副司令廖其良少将,终于放下悬了一整夜的心从车里钻出来了。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歇,东方的地平线上已露出隐隐的鱼肚白。但四周仍然被黎明前的黑暗笼罩,一片沉寂。堤坡下点火站里仍然亮着灯光,值守的军人们虽熬过了焦躁不安的漫漫长夜,但此时仍然在枕戈待旦。将军本想走下堤坡去看看,转念一想就让小伙子们打打瞌睡吧,于是就信步沿着长堤朝北闸走去。这时北闸仍然灯火通明。

将军走过一段了无人影的长堤,走进了北闸管理所大院,走进了北闸指挥所。没有撤离北闸此刻仍在枕戈待旦的几位指挥长,突然见将军只身出现在面前,大吃一惊。将军笑呵呵地说:我昨晚帮你们守了一夜点火站哩!

将军最后独自登上北闸东闸头,然后又信步沿着大闸向闸西头走去。他多年来负责省军区的防汛工作,不知多少次登临过北闸,但黎明之时独自登闸还是首次。由于机械启闸队和人工启闸队昨夜撤出警戒区后再没有接到登闸命令,所以尽管大闸上亮着通明的灯火,却不见一个人影,显得异常肃静。

将军在大闸上走了好长一段后,返身往回走。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像他刚才一样登上了东闸头,然后迎着他走过来。难道还有像他一样熬过了一个通宵而不知疲倦的人吗?

转眼这个人来到了眼前:也是一位军人。闸灯辉映下,只见这人肩上也闪烁着一颗将星。

来人原来是在公安县城斗湖堤坦克师师部坐镇了一夜的济南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岳宣义少将。这位儒将比一般军人总是多一番兴致:当他一知道中央已不准备开闸分洪的消息后,就暂离坦克师,驱车来看看仰慕已久的北闸,没想到竟与湖北的廖副司令在闸上邂逅。

有趣的是一通宵匍匐在北闸指挥大楼楼顶的那“四条汉子”,此时望见闸头上出现了两个人影,以为有了什么情况,都用高倍变焦距镜头对准了两个人影。看清楚了么?那像是两位将军呢。当两位将军互通姓名,伸手相握时,有人按下了快门。

不过楼顶上的窥视者无法听到闸头上两位将军此刻的对话,不然他们都会大有同感:

——怎么样?现在站在这个大闸上有何感慨?

——我只感到这儿的黎明静悄悄。

——是啊,这儿的黎明真是静悄悄、静悄悄。

——这静悄悄的黎明来得好不容易呢。

——的确,这像是经受了一场战争的考验。

——荆江的黎明经受了这场考验将从此安宁了。

——说得好,这算是我们共同的信念和祝愿吧……

观音矶头:副总理立马45.22米的洪峰旁

黎明悄悄过去,朝辉悄悄升起,经过一夜惊险的8月17日的早晨已悄悄到来。

一大早,经过一夜“慎重决策”的温家宝副总理带着一身朝露,走进沙市江边的水文站来亲自查看水情。江水又悄悄地涨了,水位刻度表上指着一个赫然的数字:45.20米!

毫无倦容的副总理脸上没有一丝惊慌。洪涛最后的疯狂,早在决胜千里的统帅预料之中。

看罢水位,副总理一行又驱车沿荆堤东下,查看沿江防务。一路上军民联防、严阵以待的气氛,使副总理十分兴奋。

他们一行来到郝穴铁牛矶险段。铁牛矶早已被这从未有的大水淹没,连铁牛也快被淹没,只有头和脊背还露在水面上。

驻守铁牛矶险段的部队官兵见在此危急关头,中央首长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激动得敬礼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上午10时,副总理一行返回沙市江段,来到观水胜地观音矶头。随行人员告诉副总理:此时水位已涨至45.22米!

随行人员又接着报告:水位已稳稳停止在这个高位上,这就是第六次洪峰。

在场的中央电视台的记者见副总理正好和第六次洪峰同在观音矶头,这不正是一个新闻吗?他们不失时机地提出要进行现场采访。

今年已经六下荆州的副总理还没有一次专门接受过媒体采访,此时高兴,就欣慰地让镜头和话筒对准了自己。

当晚,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中向全国人民展示了这样一个历史性的画面和声音——

副总理站在观音矶头的护栏前,背靠大江。他侧过头望了望一江滚滚东去的洪流,轻松而又坚毅地说:

第六次洪峰正在过去。整个长江大堤经受了一次最为严峻的考验,沿江军民也经受了一次最为严峻的考验。我坚信:只要我们按江泽民同志提出的坚持、坚持、再坚持,就一定能夺取长江抗洪斗争的最后胜利。

副总理立马观音矶头说过这番话后不久的上午11时,大江上就传出好消息:稳定了两个小时的45.22米的最高水位,终于开始回落。

“老东”退了,我们回家了

——“老东”来了,“老东”来了……

——不,“老东”退了,您老要回家了……

这个哀婉而又流露着喜悦与希望的对话,随着一辆红色的捷达出租车,从荆江北岸到荆江南岸一直喋喋不休,洒进了大江,洒下了一路。

这是荆江水退和转移令解除后某日,读者已熟悉的谭治本大爹,从客居的江北荆州区马家寨乡虾湖村,返回江南杨家厂镇马龙台村家园时的情景。

自从8月7号那天晚上马龙台村支书廖庆文,在虾湖村头把逃跑出来的“谭家大爹”送回房东家后,这位受尽了惊吓和劳顿的老人就一病不起。乡里的医生来看过几次了,房东也百般照料,但老人病情就是不见好转。这也难怪医生和房东,因为精神的创伤是无药可医的。

老人渐渐不进食,眼看着一天天消瘦,但嘴里仍然整天有气无力地喃喃低语:“老东”来了,“老东”来了……

多少天来,谭家儿媳、房东以及马龙台和虾湖两个村的干部,都在暗暗担心老人客死江北。现在好了,这天一早虾湖村接到了送移民返回江南的通知。虾湖的农舍村道又一次响起热烈的人声车声,到处出现一幕幕移民与房东依依惜别的情景。不过当这位病重的老人启程时,惜别之情则被深深的担忧所取代。

为了把已经极度虚弱的老人安全护送回家,江北这边的乡、村干部商议后专门请了一位医生,并租了一辆出租车。人们小心翼翼地把老人抱上车,医生在老人手腕上插上针管,接上一瓶葡萄糖,一边给老人输液一边送老人上路。车内没有挂液体的钩架,医生就用手托着瓶子。而谭家父子俩则一路上说个不停:

——“老东”来了,“老东”来了……

——不,“老东”退了,您老要回家了……

引人注目的红色出租车在江北的绿原上行驶,直奔江北马家寨渡口。

运送移民的车队到了江边就不过江了,只有这辆红色出租车随着人流爬上了渡轮。

红色出租车又行驶在江南的绿原上,直奔马龙台村。

马龙台村终于到了,谭家二层楼房终于出现在车头前。

——“老东”来了……

——不,“老东”退了,您老回家了!

一瓶液体也正好输完。老人被扶下车。儿子指着面前的家门说:您老看,“老东”退了,我们回家了!

突然出现的奇迹连医生都吃惊不已:老人竟然听懂了儿子的话,抬头看了看让人刻骨铭心的家门,多日来一双无神的眼睛分明露出了一丝神采。家园产生的精神力量,多么强大啊!

不过笔者不得不告诉读者:老人初返家园这天出现的片刻复苏,仅仅是一次回光返照。几天后,老人告别了人世。

不过老人最后的时刻是安详的,因为他毕竟是在自己的家里闭上眼睛的。

不过老人原本是还可以多活几年的,哪想到十天半月间就改变了他的命运呢?

从“父老”中间回到“老父”坟前

这也是大水退后的一个回家镜头。虽然这不是从江北回分洪区的家,而是从分洪区回江北的家,但这两种回家的本质含义是一样的。

江北石首人民大垸新沟村一家农户屋后的菜园地里,一座刚培的新坟特别醒目地立在周围的绿色中,一位迟到的孝子双膝跪倒在坟前,泉涌般的泪水滚落在坟前的新土里。

不久,这个真实的场景变成了一首男声独唱的创作歌曲:

跪在老父的坟前,泪水滚滚似涌泉。

父亲,不孝的儿子回来了,儿的呼唤您可听见?

恨只恨百年不遇的大水,怨只怨苍天无情不长眼。

您走时儿不能回到您身边,因为儿正在父老们中间……

这位跪在父亲坟前的孝子,就是公安县代县长程雪良。老父那天是突发脑溢血,第二天就去世了。当时家人已知道公安要分洪,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当县长的他。他一个弟弟在石首小河口镇当副镇长,虽得到了父亲逝世的消息,但小河口的汛情也非常紧张。这样父亲的丧事是两个媳妇操办的。其实人民大垸与荆江分洪区仅仅一江之隔,从公安杨家厂分洪码头渡江赶回新沟老家,也就个把小时的车程,但这位在外县当县长的儿子坚持大水退后才匆匆回了趟老家。他在老父坟前磕了几个头,洒了几把泪,在家里吃了餐午饭,又匆匆赶回了公安。

这36岁的“结巴”年,实在是太刻骨铭心。创作上面这首歌曲的公安县音乐家协会主席徐华倒是沾了他的光,这首歌曲在以后一次由中国艺术研究院举办的全国抗洪歌曲征集活动中,获得了一等奖。笔者在此借用这首分洪区人创作的歌曲,献给所有在1998荆江抗洪斗争中未能做到忠孝两全的那些真正意义上的孝子们。

防淤堤上:最后的生死纪念

移民们回家了,民工们下堤了,部队撤走了,温家宝副总理也回京了,荆江大决战彻底胜利了,大江两岸又归于往日的平安。但谁也没有预计到的是:伟大的胜利同时把一个天大的善后难题,留给了驻守北闸的地爆连。

8·16之夜防淤堤没有启爆,但20吨TNT烈性炸药埋在了堤身上。当时在那样黑云压城的气氛下埋下炸药,谁也没有想到结果会是不启爆;部队和地方的多年不断完善的各种预案中,也没有埋下炸药后不启爆怎样处理的条款。但这种抗洪史上和军史上都没有先例的难事偏偏要摆在地爆连面前:把这已埋死的20吨TNT重新一一取出来。

这是一次比埋填炸药更大的生死考验啊!

系铃容易解铃难。当初装填炸药时是放好一层炸药盖一层土,是明眼下操作;现在是倒过来先挖土再取炸药,像是暗箱下操作。启爆体和炸药上的导爆连线藏在土里极难清理,连线因是死结就更难解开。但解铃还须系铃人,地爆连责无旁贷。

于是,在这浑身埋着炸药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堤段上,迷彩服的身影又开始闪现。这次排爆为了尽量减少可能出现的伤亡,只动用了少量的民兵协助挖土和搬运从药室取出的炸药。分解导爆线、先取出药室上层的导爆体、最后取出深埋底层的炸药包,这些都是地爆连战士自己承担。

有一位广西籍战士曾冠绛,还只19岁。8·16之夜下到药室底层装填炸药时,眼睛被毒气熏得睁不开了,撤离防淤堤时是被战友牵着走的。这次排爆,他又下到药室深洞里,受到更强烈的毒气熏染,一只眼珠成了斜眼,看人看东西都成了两个影子。连里排里要他回营房休息,他死活不肯,仍然坚持在药室里凭着平时练就的技术摸索着精心操作。为了解决看人看东西的双影问题,他干脆把戴在嘴上的口罩取下来罩住那只斜眼。几天来他就这样在药室里爬上爬下,成了防淤堤上一只坚持不下火线的“独眼龙”。

由于地爆连官兵个个都是这样胆大心细的玩命者,经过一连数天封闭式的排爆战斗,119个药室里的20吨TNT,终于全部干干净净、平平安安地清理出来了,使北闸继8·16之夜后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排爆结束不久一个仍旧烈日炎炎的中午,笔者与写过《强国梦》、《马家军调查》等一系列体育报告文学名篇的山西作家赵瑜来到北闸,登上了这条防淤堤。这时长堤上早已恢复原貌,那119个药室早已被重新覆盖,要留心才能发现堤面上那一圈圈新土的印迹。要不是带我们踏上防淤堤的一位少尉排长向我们讲述着不久前装填炸药特别是排除炸药的惊险经历,我们也许会感到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位年轻的军旅大学生讲罢发生在脚下这条长堤上惊险亲历,感慨不已:地爆连是在这条长堤留下了生死纪念的……

笔者当时被这位军人的话感染,心里说:但愿防淤堤上这个生死纪念,是个最后的生死纪念,永远不再重演。

当时防淤堤上静得出奇,静得笔者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声。身后北闸同样是出奇,面前的江流也是静静地流淌,大江两岸的地平线更是静止了、定格了——本书落笔的最后时刻,是个好静好静的时刻啊!

2000年6月上旬,赴韩讲学前夕,初稿

2001年8月,荆江分洪大转移三周年之际,二稿

2002年6月上旬,隐隐又闻的江汛之中,三稿

2003年春夏,“非典”、暴雨、酷暑接踵而至的日子,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