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巫之爱·一个天才的通信(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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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沈从文甲集(19)

不过大牛伯心一软,话也说不出了。他如说,“朋友,是我错,”也许那牛还疑心这是谎话,这谎话一则是想用言语把过错除去,一则是谎它再发狠做事。人与人是常常有这样事情的,并不止牛可以这样多疑。他若说,“已经打过了,也无办法,我是主人,虽然是我的任性,也多半是你的服从职务不十分尽力,我们如今两抵,以后好好生活吧。”这样说,牛若听得懂他的话,牛是也不甘心的。因为它是常常自信已尽过了所能尽的力,一点不敢怠惰,至于报酬,又并不争论,主人假若是有人心,是就不至于挨一榔槌的。并且用家伙殴打,用言语抚慰,这样事别的不能证明,只恰恰证明了人类做老爷主子的不老实罢了。他们会说话。他们先是用说话把工作骗到别个身上了,到后又因为会说话,才在开口以先随意虐待了为他们作工的东西,最后的防线是说话,用言语装饰自己的道德仁慈,又用言语作惠,虽惠不费。如今的牛是正因为主人一句话不说,不引咎自责,不辩解,也不假托这事是吃醉了酒以后发生的不幸,明白了主人心情的。有些人是常常用“醉酒”这样字言作过一切岂有此理坏事的。他只是一句话不说,仍然同牛在田中来回的走,仍然嘘嘘的督促到它转弯,仍然用鞭打背。但他昨天所作的事使他羞惭,特别的用力推了犁,又特别表示在他那照例的鞭子上。他不说这罪过是谁想明白这责任,他只是处处看出了它的痛苦,而同时又看到天气。“我本来愿意让你休息,全是因为下半年的生活才不能不做事,”这种情形是他不说话中被他的牛看出了的,若是要他来说,它就反而很有理由生一种疑心,疑惑这话不甚忠实了。这大约因为太多人的说话照例是不能忠实,所以听话的人才能作这样想法的。

他同它仍然做了半天事,他没有提到过如它所意思想说“讲和”的话,但他们到后真是讲和了。

犁了一块田,他同那牛停顿在一个地方,释了牛背上的轭,他才说话。

他说:“我这人老了,人老了就要做蠢事。我想你玩半天,养息一会,就能好。”

他就让牛在有水草的沟边去玩,吃草饮水,自己坐到犁上想事情。他的的确确是打量他的牛明天就会全好了的。他还没有把荞麦下田,就计算到新荞麦上市的价钱。他又计算到别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说起来全都近于很平常的。他打火镰吸烟,吸烟看天,天蓝得怕人,高深无底,白云散布四方,大日炙人背上如春天。这时是九月,去真的春天还远。

那只牛,在水边,立了一会,水很清冷,草是枯草,它脚有苦痛,工作疲倦了。这忠厚动物,它到后躺在斜坡下坪中睡了。它被太阳晒着,非常舒服的做了梦。梦到主人穿新衣,它自己则角上缠红布,两个大步的从迎春的砦里走出,预备回家。这是一只牛所能做的最光荣的好梦,因为这梦,不消说它就把一切过去的事全忘了,把脚上的痛处也忘了。

正午,山上砦子有鸡叫了,大牛伯牵他的牛回家。

回家时,它看到他主人似乎很忧愁,明白是它走路的跛足所致。它曾小心的守着老规矩好好走路,它希望它的脚快好,就是让凶恶不讲道理的兽医揉搓一阵也很愿意。

他呢,的确是有点忧愁了,就因为那牛休息时,侧身睡到草坪里,他看到它那一只被木榔槌所敲打过的腿时时缩着,似乎不是一天两日自然会好的事,又看到犁同那牛与合作所犁过的田,新翻起的土壤如开花,于是为一种不敢十分去猜想的未来事吓呆了,“万一……?”那么,荞麦价不与自己相干了,一切皆将不与自己相干了。

他在回家到路上,看到小牛的步法,想到的事完全是麦价以外的事。究竟这事是些什么?他是不能肯定的。总而言之,万一就这样了,那么,他同他的事业就全完了。这就像赌输了钱一样,同天打赌,好的命运属于天,人无分,输了,一切也应当完了。假若这样说吧,就是这牛因为这脚无意中被一榔槌,从此跛了,医不好了,除了做菜或作牛肉干,切成三斤五斤一块,用棕绳挂到灶头去熏,要用时再从灶头取下切细加辣子炒吃,没有别的意义,那末,大牛伯也死得了。

把牛系到院中木桩旁,到箩筐里去取红薯拌饭煮时的大牛伯,心上的阴影还是先前一样。

到后,抓了残食洒在院中喂鸡,望到那牛又睡下去把那后脚缩短,大牛伯心上阴影更厚了。

吃过了早饭,他就到两里外场集上去找甲长,甲长是本地方小官,也是本地方牛医。甲长如许多有名医生一样,显出非常忙迫而实在又无什么事的样子。他们是老早很熟了的。

他先说话,他说:“甲长,我牛脚出了毛病。”

甲长说:“这是脚癀,拿点药去一擦就好。”

他说:“不是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近来患脚癀的极多,今天有两个桑溪人的牛都有脚癀。”

“不是癀,是伤了的。”

“我有伤药。”这甲长意思是大凡是脚只有一种伤,就是碰了石,他的伤药也就是为这一种伤所配合的。

大牛伯到后才说这是他用木榔槌打了一下的结果。

他这样接着说:

“……我恐怕那么一下太重了,今天早上这东西就对我哭,好像要我让它放工一天。你说怎样办得到?天雨是为方便我们落的。天上出日头,也是方便我们,不在这几天耕完,我们还有什么时候?我仍然扯了它去。一个上半天我用的力气还比它多,可是它不行了,睡到草坪内,样子就很苦。它像怕我要丢了它,看到我不作声,神气忧愁,我明白这大眼睛所想说的话,以及所有的心事。”

甲长答应同他到村里去看看那牛,到将要出门,别处送命令来了,说县里有军队过境,召集甲长会议,即刻就到会。

这甲长一面用一个乡绅的派头骂娘,一面换青泰西缎马褂,喊人备马,喊人为衙门人办点心,忙得不亦乐乎,大牛伯叹了一口气,一人回家了。

回到家来他望到那牛,那牛也望到他,两个真正讲了和,两个似乎都知道这脚不是一天可好的事了,在自己认错,大牛伯又小心的扳了一回牛脚,看那伤处,用了一些在五月初五挖来的平时给人揉跌打损伤的草药,敷在牛脚上去,用布片包好,牛像很懂事,规规矩矩尽主人处理,又规规矩矩回牛棚栏里去睡。

晚上听到牛龁草声音,大牛伯拿了灯到照过好几次,这牛明白主人是因为它的原故晚睡的,每遇到大牛伯把一个圆大的头同一盏桐油灯从棚栏边伸进时,总睁大了眼睛望它主人。

他从不问它“好了吗?”或“吃亏么?”那一类话,它也不告他“这不要紧,”或“我请你放心”那类话,他们的互相了解不在言语,而他们却是真真很了解的。

这夜里牛也有很多心事,它是明白他们的关系的。他用它帮助,所以同它生活,但一到了他看出不能用到它的时候,它就将让另外一种人牵去了。它还不很清楚牵去了以后将做什么用途,不过间或听到主人的愤怒中说“发瘟的,”“作牺牲的,”“到屠户手上去,”这一类很奇怪的名字时,总隐隐约约看得出只要一与主人离开,所得的痛苦就不止是诅骂同鞭打了。为了这不可知的未来,它如许多蠢人一样,对这问题也很想了一些时间,譬若逃走离开那屠户,或用角触那凶人同他拼命,又或者……它只不会许愿,因为许愿是人才懂这个事,并且凡是许愿求天保佑,多说在灾难过去幸福临门时,杀一只牛或杀猪杀羊,至少必须一只鸡,假如人没有东西可许(如这一只牛,却什么也没有是它自己的,只除了不值价的从身上取出的精力),那么天也不会保佑这类人的。

这牛迷迷胡胡时就又做梦,梦到它能拖了三具犁飞跑,犁所到处土皆翻起如波浪,主人则站在耕过的田里,膝以下皆为松土所掩,张口大笑。当到这可怜的牛做着这样的好梦时,那大牛伯是也在做着同样的梦的。他只梦到用四床大晒谷簟铺在坪里,晒簟上新荞堆高如小山,抓了一把褐色荞子向太阳下照,荞子在手上皆放乌金光泽。那荞就是今年的收成,放在坪里过斛上仓,竹筹码还是从甲长处借来的,一大捆丢到地下,哗的响了一声。而那参预这收成的功臣,——那只小牛,就披了红站在身边,他于是向它说话,他说话的神气如对多年老友。他就说,“朋友,今年我们好了。我们可以把这围墙打一新的了;我们可以换一换那腰门了;我们可以把坪坝栽一点葡萄了;我们……”他全是用“我们”的字言,是仿佛这一家的兴起,那牛也有分,或者是光荣,或者是实用。他于是俨然望到那牛仍然如平时样子,水旺旺的眼睛中写得有字,说是“完全同意。”

好梦是生活的仇敌,是神给人的一种嘲弄,所以到大牛伯醒来,他比起没有做梦的平时更多不平。他第一先明白了荞麦还不上仓,其次就记起那用眼睛说“完全同意”的牛是还在栏中受苦了,天还不曾亮,就又点了灯到栏中去探望那“伙计”。他如做梦一样,喊那牛做伙计,问它上了药是不是好了一点。牛不做声,因为它不能说它正做了什么梦。它很悲惨的看到主人,且记起了平常日子的规矩,想站起身来,跟到主人出栏。

它站起走了两步,他看它还是那样瘸跛,哺的把灯吹熄,叹了一口气,走向房里躺在床上了。

他们都在各自流泪。他们都看出梦中的情形是无希望的神迹了,对于生存,有一种悲痛在心。

到了平时下田的早上,大牛伯却在官路上走,因为打听得十里远近的得虎营有师傅会治牛病,特意换了一件衣,用红纸封了两百钱,预备走到那营砦去请牛医为家中伙计看病。到了那里被狗吓了一阵,师傅又不凑巧,出去了,问明白了不久会回来,他想这没有办法,就坐到那砦子外面大青树下等。在那大青树下就望到别人翻过的田,八十亩,一百亩,全在眼前炫耀,等了半天,师傅才回家,会了面,问到情形,这师傅也一口咬定是牛癀。

大牛伯说:“不是,我是明白我那一下分量稍重了点,或打断了筋。”

“那是伤转癀,拿这药去就行。”

大牛伯心想,癀药我家还少?要走十里路来讨这东西!把嘴一瘪,做了一个可笑的表情。

说也奇怪,先是说得十分认真了,决不能因这点点事走十里路。到后大牛伯忽然想透了,明白是包封太轻了,答应了包好另酬制钱一串,这医生心活动,就不久同大牛伯在官路上奔走,取道回桑溪了。

这名医与大城中名医并不两样,到了家,先喝酒取暖,吃点心饭,饭用过以后,剔完牙齿,又吃一会烟,才要主人把牛牵到坪中来,把衣袖卷到肘上,拿了针,由帮手把牛脚扳举,才略微用手按了按伤处,看看牛的舌头同耳朵。因为要说话,他就照例对于主人的冒失,加以一种责难。说是这东西打狠了是不行的。又对主人随便把治人伤药敷用到牛脚上认为是一种将来不可大意的事情。到后是在牛脚上扎了两针把一些药用口嚼烂敷到针所扎处。包了杉木皮,说是过三天包好的话,嘱帮手拿了预许的一串白铜制钱扛到肩上,游方僧那么摇摇摆摆走了。

把师傅送走,站到门外边,一个卖片糖的本乡人从那门前大路下过身,看到了大牛伯在坎上门前站,就关照说:

“大牛伯,大牛伯,今天场上有好牛肉,知道了没有?”

“见鬼!”他这样轻轻的答应了那关照他的卖糖人,走进大门訇的把门关了。

他愿意信仰那师傅,所以想起师傅索取那制钱时一点不勉强的就把钱给了那人。但望到从官路上匆匆走去的那师傅背影尤其是那在帮手肩上的制钱一串,他有点对于这师傅惑疑,且像自己是又做错了事,不下于打那小牛一榔槌了,就懊悔起来。他以为就是这么一针也值一串二百钱,一顿点心,这显然是一种欺骗,为天所不许的欺骗,自己是上当了。那时就正有点生气,到后又为卖糖人喊到“牛肉”更不高兴了,走进门见到那牛睡在坪里,就大声辱骂,“明天杀了你吃,看你脚会好不好!”

那牛正因为被师傅扎了几针,敷了药,那只脚疼痛不过,见寒见热,听到主人这样气愤愤的骂它,睁了眼见到主人样子,心里很难过,又想哭。大牛伯见到这牛,才觉得自己仍然做错了事,不该说这话了,就坐到院坪中石碌碡上,一句话不说,以背对太阳,尽太阳炙背。天气正是适宜于耕田的天气,他想同谁去借牛把其余的几亩土地翻松一下,好落种,想不出当这样时节谁家有可借的牛。

过了一会他不能节制自己,又骂出怪话来了,他向那牛说:

“就是三只脚,你也要做事!”

它有什么可说呢?它并不是故意。它从不知道牛有理由可以在当忙的日子中休息,而这休息还是借故。天气这样好,它何尝不欢喜到田里去玩。它何尝不想为主人多尽一点力,直到了那粮食满屋满仓“完全同意”的日子。就是如今脚不行了,它何尝又说过“我不做”“我要休息”一类话。主人的生气它也能原谅,因为这生气,不比其他人的无理由胡闹。可是它有什么可说呢?它能说“我明天就好”一类话吗?它能说“我们这时就去”一类话吗?它既没有说过“我要休息”,当然也不必来说“我可以不休息”了。

它一切尽主人,这是它始终一贯的性格。这时节主人如果是把犁扛出,它仍然会跟了主人下田,开始做工,无一点不快的神气,无一点不耐烦。

可是说过好歹要工作的主人,到后又来摩它的耳朵,摩它的眼,摩它的脸颊了,主人并不是成心想诅咒它入地狱,他正因为不愿意它同他分手,把它交给一个屠户,才有这样生气发怒的时候!它的所以始终不说一句话,也就是它能理解它的主人,它明白主人在它身上所做的梦。它明白它的责任。它还料得到,再过三天脚还不能复元,主人脾气忽然转成暴躁非凡,也是应当的事。

当大牛伯走到屋里去找取镰刀削犁把上小拴时,它曾悄悄的独自在院里绕了圈走动,试试可不可以如平常样子。可怜的东西,它原是同世界上有些人类一样,不惯于在好天气下休息赋闲的。只是这一点,大牛伯却缺少理解这伙计的心,他并没有想到它还为这怠工事情难过,因为做主人的照例不能体会到做工的人畜。

大牛伯削了一些木栓,在大坪中生气似的敲打了一阵犁头,想了想纵然伙计三天会好也不能尽这三天空闲,因为好的天气是不比印子钱,可以用息金借来的,并且许愿也不容易得到好天气,所以心上活动了一阵,就走到别处去借牛。他估定了有三处可以说话,有一处最为可靠,有了牛他在夜间也得把那田马上耕好。

他就到了第一个有牛的熟人处去,向主人开口。

“老八,把你牛借我两三天,我送你两斗麦子。”

主人说:“伯伯,你帮我想法借借牛吧,我正要找你去,我愿意出四斗麦子。”

“怎么货?你牛不是好好的么?”

“有癀,……”

“有癀?”

“请牛医看过了。”

主人知道牛伯的牛很健壮,平素又料理得极好,就反问他为什么事缺少牛用。没有把牛借到的牛伯,自然仍得一五一十的把伙计如何被自己一榔槌的故事学学,他在叙述这故事中不缺少自怨自艾的神气,可是用“追悔”是补不来“过失”的,他到没有话可说,就转到第二家去。

见到主人,主人先开口问他是不是把田已经耕完。他告主人牛生了病,不能做事。主人说:

“老汉子,你谎我。耕完了就借我用用,你那小黄是用木榔槌在背脊骨上打一百下也不会害病的。”

“打一百下?是呀,若是我在它背脊骨上打一百下,它仍然会为我好好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