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巫之爱·一个天才的通信(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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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沈从文甲集(18)

先是说第一年的情形了,第二年其实也仍然是一个样子。不是学校限制我们,也不是工课限制我们,若果是学校限制得我们,那我早就转学了。工课这东西,凡是上过大学念三两年书的人,是全能明白它最先虽能妨碍打领结,妨碍谈天,妨碍睡觉,但稍稍久了一点就晓得工课的严格,还反而增加我们一种偷懒机会,说到工课,我倒得佩服懂教育的那一类上等人了,因为一个二十岁以上的人,若果不为一点点工课把头脑消磨,这充满了生命随时皆可以炸裂的头脑,在兴奋中是可以一跃而进到一个最高的天才发展的。可是许多很聪明的年青人,就因为在工课上就得到完全的喜悦,满足了自己愿欲,天赋的长处却完全埋没了。但是学校不限制,工课也不限制,是为什么原故使所有同学很像老实规矩?什么理由也没有,就只是十年前的一九二八年左右,男子同女子全是一种秀才同小姐改造的东西。革命的敷衍,在政治上是日见其糟,思想革命的不彻底,加以在十年前作大学生的男女,全是生长在十九世纪的中国家庭里,培养得无法使其健康,因此大学生总是那样子,男子拥护到君子的美德与名士的恶德,女子则具命妇的庄严同婢妾的放荡。各人皆妥协到两重道德下做人,做人的权利同义务也总是纠纷不清,譬如处世立身,则男女皆学君子命妇,一到恋爱则就需要风流名士同多情才女了,若一个人真顾全到身分,恋爱就永远不会同他接近。光明的恋爱,这样是不适于一九二八年的。因为这样情形,学生们故事很少也是自然的道理了。就因为那时的男女是那样子的男女,我仍然得了方便,就是用我的长处使一个同学欢喜我了。这事情的发生是我转人三年级的第一个月。也是那一年XX学校女学生才格外多。女人为什么会同我好,那是简单极了。我是一个在平时很风流自赏的学生,更好的事是那时节中国新文学运动才有十年,若果我有意做一个诗人或文人,我就随随便便看几本诗集或几本小说,稍有所会心就勇敢的自己动手来写,一有机会我就是文坛以内的人物了。那时若果有人想做诗人,他是绝对不至于失望的。你们知道我现在不是天才,我自己也更清清楚楚,但是我那时认识那女人,是为一点很有诗意的行为成功的。不消说女人太容易感动也是一个原因了。同一个女人要好不是认识就了事,还有许多手续,我既然那时是每月平均有五六十元的一个学生,我自然按照那时节一个爱人的方法款待那女子了。衣服穿得特别整齐一点的我,一有机会同她在一处,我就说一点谎话,把我自己的为人装饰得更完全,间或又在一件什么事上装点痴;反衬出她的聪明,间或又送一点东西给她;这东西其实不拘什么都好,因为你送女人东西总没有会送错,不过为小心起见,却总看到她欢喜的送去。到后,我就做起文章来了,文章自然是不行,因为我实在一点没有天才,一个中国普通商科大学生,他好像纵有理由应当多知道许多工课以外的事,却实在没有机会知道课外的事了。但是我的文章是不会失败的,成功了。我说过女人是容易感动的东西!

因为我才说到过,十年前的男女全是不缺少一颗容易感动的心,许多诗人在那时用白纸写上“爱呵,烧呵,”那一类天真烂漫的话语,许多年青人花钱把这集子买来,拿到手上一读,就感动到流泪。既然是熟人,我那文章她没有理由不心跳红脸了。把文章写成时,因为上面夸张一点的描画,本来我先也没有真正对于她到爱的顶点,但看看自己的文章,却也因自己文章感动到哭了。我于是就采取了那时代男子的方法,把文章在一个会面时节递给了她,她也照到那时节女子的规矩,把脸一红,文章随随便便的看过,不做声走了。但是我知道她会一个人悄悄的到宿舍床上去看的。我因为等候她的回信,心中难过得很,就走到河边去。到了河边,我就想,若果是她不爱我,我应不应当跳到水里去?我那时就想起那女人的种种来了。我又稍稍有点悔恨自己文章上分量太过的话语了。但是既然把信给了她,我纵然不一定当真就跳到水里去淹死自己,也应当很悲愁的神气转去,像一个失恋人的样子,喝一点酒,做两首诗,或者故意把一个忧郁的样子给那女子见到,使她从表面上看到我的心中。

我就是那么作的,也完全是按照那时节的一切章法,我就胜利了。那女人——我那时虽知道她并不很美,惭愧得很,我曾喊她作神仙——那神仙可怜我了,归我了。我还得说说因为她归我的原故,那时同学的男子起了怎样骚扰才是。我既然照规矩用那时代所许可的方法把女人得到,另外一些男子,也就按照那一时代的精神,比我更浅薄的在隐僻方便地方,写一点极下流可笑的东西,因为不能“爱”便“恨”,表示所谓失恋,在诗人则有情诗,在普通大学生,则只是那些东西了。

我仍然还应当说照那时规矩的话,就是我对于这些谣言同诬蔑也居然生了气。他们还写打倒那一类文字,我不能不拿去告我们的女神了。记到不知是星期六还是星期日的一天,我们全没有课,我见了她,就告她说在我们关系中间有一些阴谋,一些无耻的破坏,我方以为因此一来我们应当更加好一点,就给一些无聊人一个气屈的机会。但是她可不同我的意见一致。这个聪明人,她当时没有什么话说,到晚上,我得到她一个信,信上说的全是使我证实江边遐想的话。她就为那些恐吓,同我疏远了。她信上说告我众人的愤怒是可怕的东西,而恋爱也应当节制在人家的许可情形下。完全一个女子口吻!我也完全一个一九二八式的男子情绪,悲哀了。

你们都大概知道恋爱是在打击中才能向前的。得到她的信,我就想,这样子可决对不行,我一定要爱,不然我跳水,完成我这生命的意义。我那时正如一般浅薄年青人一样,欢喜读维特烦恼,也很想自己作一个维特。其实是年青人什么都想,什么也没有想得很深。我反抗,也要女人反抗,就又为她写信,要同她结婚。这也不是奇怪的事,我当时已经同她那样子熟习;而在那时代,大学生,从一些美国输入的电影片上,得来的知识,是随时随地可以求婚的。在那时节其实还有大学教授做出更发笑的行为,大家全不以为值得惊讶。

信去了,我在后面写着:“若不好好答复我,我将自杀了。”发了信,我又才觉得谎话只可以放在口上说,才无证据可寻,信上写得太凶,结果恐将给人一个发笑的机会了。但是信发了,我当真似乎就只有在失望中去寻方便跳水或吃安眠药片了。以我猜想则又以为女人是曾常常听到过失恋自杀的事,或者吓怕,会答应我也未可知。不过到后来似乎还是我的不实在为女人所看透,她晓得我不会自杀,她同时怕别人笑话,答复了我的信,信上却说一切难于照办,很对不起。

我是不是当真就去自杀?我就想,想了一天,又去信,以为说得清楚了许多,看看这一次结果。结果又失败了,她骂我骗他,想用死吓她,真是下流。我的尊严完全为这女人毁了。我当真同情维特起来了。为什么我单同情这个故事上的人?是因为我只看到这一本书。我先一天想死,第二天,还是想死。到了三天我总仍然是不爽快,就因为被女人所看透,没有比这个事情再失体面。

一个那么平凡的女人使我想到死,这事是我现在觉得可笑的。但是当时我年青,一个年青人在许多事情上总不免要任性的,我真常常走到江边去了。看看江边的水,汤汤的流,天气是十月,江水发冷,好像就在告人“若果要跳下去必得多加两件衣服,不然真不容易对付”那样子。一面想到死,一面还想到水冷,可想而知这死只像是为别的人却不是为自己本身了。

在我想去想来找不出必须要死,也找不出一定得活的道理时,一个早上江边却发现一个男子的自杀事情。全学校得到这信息,皆到江边去看。那时候大学生,一点娱乐也没有,自然是只好把这件事当成一件新奇有趣味的消息了。我因为没有上课,在寝室里睡,知道这事比较得迟。听到有人自杀,我心中就一跳,因为学校中居然有这种勇敢的人,能够任性走到极端,做出亲手把自己生命撕毁的大事情。我不知为什么,却爬起来也走江边去了。在路上碰到许多人,皆是看过这样热闹的事回来的,每人皆像很满意的看到了一件奇事,每人皆非常有兴味的谈到死者方法的离奇。其实是一点也不离奇,用带子,勒自己颈,倒睡死去,那平常极了。我看到了那比我勇敢的死者,且同时在那里看到我那个女神,也正同到几个女同学在看,用手掩鼻,自自然然,一点也不奇怪的神气,看了一会,走去了。我当时有点胡涂了,就赶过去,站在她面前。我说,“怎么样?”

我的意思是“假若我也是这样子,那将怎么样?”谁知这女人倒以为我是问她这陌生男子死得如何,她就客客气气的答应我道:

“达芝先生,这人真很奇怪,就是这样子也会死!”

听到这个话的我一句话不能说,心里像安置了一块小冰。我心想,为女人死真好笑,我此后只有好好的活下权利可得,女人这东西,因为全是那么稳重又全是那么懂事,只应当安置到心上一小角落了。我且怕到一个人死后在水中捞起搁到岸旁,给五百年青人在那种天朗气清的清早欣赏的事,虽常常觉得为虚荣的原因,一死就使人感到伟大,但我宁愿平凡一点活到世界上了。

我没有自杀,只说是那自杀的人给了我一种启示也行。

到这里你们可以知道我这自杀的故事了。

把故事说完,肥的巴掌又拍了一阵。

达芝先生却想到现在的太太,心中好笑。故事的成立,他倒不是为得领受这一类生意人的拍掌,不过是增加他对于后来结婚的事,生出一点感想罢了。恋爱是生理上一种剧烈游戏,却常常有危险发生,结婚则是使一个安分守己的男子更其安分守己。达芝先生是自己看得出自己属于后者一流,所以说到恋爱总是对于自己过去加以无哀怜的指摘,把为妇人死当成一个胡闹的结局的。

一九四○年的那个学校女子究竟到了怎么样子,达芝先生是没有说明白的。大概女人是进步得很多,男人也有了进步,因为都有了进步,他们已经敢在众人前面自由握手了。

十八年十二月

本篇收入《沈从文甲集》以前未见发表。

有这样事情发生,就是桑溪荡里住,绰号大牛伯的那个人,前一天居然在荞麦田里,同他的耕牛为一点小事生气,用木榔槌打了那耕牛后脚一下。这耕牛在平时是仿佛他那儿子一样,纵是骂,也如骂亲生儿女,在骂中还不少爱抚的。但是脾气一来不能节制自己,随意敲了一下,不平常的事因此就发生了。当时这主人还不觉得,第二天,再想放牛去耕那块工作未完事的荞麦田,牛不能像平时很大方的那么走出栏外了。牛后脚有了毛病,就因为昨天大牛伯主人那么不知轻重在气头下一榔槌的结果。

大牛伯见牛不济事,有点手脚不灵便了,牵了牛系在大坪里木桩上,蹲到牛身下去,扳了那牛脚看。他这样很温和的检察那小牛,那牛仿佛也明白了大牛伯心中已认了错,记起过去两人的感情了,就回头望到主人,眼中凝了泪,非常可怜的似乎想同大牛伯说一句有主奴体裁的话,这话意思是,“老爷,我不冤你,平素你待我很好,你打了我把我脚打坏,是昨天的事,如今我们讲和了。”

可是到这意思为大牛伯看出时,他很狡猾的用着习惯的表情,闭了一下左眼。他不再摩抚那只牛脚了。他站起来在牛的后臀上打了一拳,拍拍手说:

“坏东西,我明白你。你会撒娇,好聪明!从什么地方学来的,打一下就装走不动路?你必定是听过什么故事,以为这样当家人就可怜你了,好聪明!我看你眼睛,就知道你越长心越坏了。平时做事就不肯好好的做事,吃东西也仿佛不肯随便,这脾气是我都没有的脾气!”

说过很多聪明主人的话语了,他就走到牛头前去,当面对牛,用手指那牛头:

“你不好好的听我管教,我还要打你这里一下,在右边。这里,左边也得打一下。小孩不上学,老师有这规矩打了手心,还要向孔夫子拜,向老师拜,不许哭。你要哭吗?坏东西呀!你不知道这几天天气正好吗?你不明白五天前天上落的雨是为天上可怜我们,知道我们应当种荞麦了,为我们润湿土地好省你的气力吗?……”

大牛伯,一面教训他的牛,一面看天气。天气太好了,就仍然扛了翻犁,牵了那被教训过一顿据说是撒娇偷懒的牛,到田中去做事。牛虽然是有意同他主人讲和,当家也似乎看清楚了这一点,但实在是因为天气太好,不做事可不行,所以到后那牛就仍然瘸着在平田中拖犁,翻着那为雨润湿的土地了。大牛伯虽然是像管教小学生那么管束到他那小牛,仍然在它背上加了犁的轭,但是人在后面,看到牛一瘸一拐的一句话不说的向前奔时,心中到底不能节制自己的悲悯,觉得自己做事有点任性,不该那么一下了。他也像做父亲的所有心情,做错了事表面不服输,但心中就竟过意不去,于是比平时更多用了一些力,与牛合作,让大的汗水从太阳角流到脸上,也比平时少骂那牛许多——在平时,这牛是常常因为觑望了别处风景或过路人,转身稍迟,大牛伯就创作出无数希奇古怪的名词辱骂过它的。照例天下事是这样,要求人了解,再没有比“沉默”这一件事为合式了。有些人总以为天生了人的口,就是为说话用,有心事,说话给人听,人就了解了。其实如果口是为说话才用得着一种东西,那么大牛小鸟全有口,大的口已经有那么大,说“大话”也够了,为什么又不能数一二三四呢?并且说“小话”,小鸟也赶不上人,这些事在牛伯的见解下是不会错的。

我说的在沉默中他们才能互相了解,这是一定的,如今的大牛伯同他的小牛,友谊就成立在这无言中。这时那牛一句话不说,也不呻唤,也不嚷痛,也不说“请老爷赏一点药或补几个药钱”(如果是人他必定有这样正当的于自己有利益的要求的)。这牛并且还不说到“我要报仇,非报仇不可,”那样恐吓主人的话语,就是态度也缺少这切齿的不平。它只是仍然照老规矩做事,用力拖犁,使土块翻起。它嗅着新土的清香气息。它的努力在另一些方法上使主人感到了,它因为努力喘着气,因为脚跟痛苦走时没有平时灵便。但它一个字不说,它“喘气”却不“叹气”。到后大牛伯的心完全软了。他懂得它一切,了解它,不必靠那只供聪明人装饰自己的言语。